中国经典 汇评金玉红楼梦 Collection of Reviews on Gold and Jad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 第三十四回 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错里错以错劝哥哥      曹雪芹 Cao Xueqin

  【王希廉:宝钗说得半句,便咽住不说。宝玉已心感神移,痛亦不觉。此双真之所以说“尘缘未断,无可奈何,通灵之玉不蔽于鬼,仍蔽于情”矣。
  宝钗已认定蒋琪一节是薛蟠播扬,引秦钟旧事为证,既劝宝玉改过,又为乃兄排解,真是正大光明。
  宝钗探望送药堂皇明正,黛玉见房内无人看见,又从后院出去,其钟情固深于宝钗,而行踪诡密,殊有泾渭之分。
  宝钗劝宝玉说“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致有今日”。又说“你这样细心,何不在大事上做工夫?”理正而言真,黛玉劝宝玉只说“你从此可都改了罢!”言婉而情深。迥然各别。
  借王夫人问贾环话,引出袭人一番说话。袭人固善于乘机,文笔亦不鹘突。
  贾环搬舌,袭人讳而不言,省却无数是非。
  袭人说黛玉、宝钗“在山色有无中”,妙极!
  黛玉与宝玉段段不避嫌疑,密语私言,宝钗与宝玉往往正言相劝,毫无狎亵。二人举动不同,钟情无异。袭人虽心钦宝钗,而于防闲之处仍相提并及,不分重轻,立言得体。
  黛玉题诗潜泣,宝钗劝兄气哭。一是情不自禁,一是情由人激,然总因宝玉一人而起。
  黛玉笑宝钗之哭,却忘记自己眼肿,可谓恕已责人。】
  
  
  
  
  【张新之:此回为黛玉作一束,自“意绵绵”、“警芳心”、“发幽情”
  “惜情女”诸回书迤逦而来,到此结穴。
  为宝钗作一起,凡“梅花络”、“绛芸轩”、“解疑辫”、“金兰语”、“见土仪”以至“成大礼”诸回书络绎而生,从此发源。黛到此已无心,钗到此方有事。而“情”字又不容上下分析,黛为情,钗亦何尝非情?这情种原无分别,而在实则情有独钟,故曰“情中情”,见钗情矣,而黛又情中之情也。看写宝钗送药,先有一情感境界可知。
  自“撕扇子”至此为一大段,以扇子串到底。晴雯撕扇,佳蕙拾扇,湘云说扇摇扇,宝玉忘扇,袭人送扇,至王夫人芭蕉扇止,则思善之意可知。而所云《学》、《庸》、《诗》、《易》,非闲人好为附会。
  此大段乃从理欲本根显为指示,而慨然於庆元宵天伦乐之难逢,以重明失教之祸烈也。孝先百行,一笑岂但偶逢?婚重人伦,两小谁令自感!伤通灵之既溺,政已徒存;扬热毒於方张,坎为自陷。不思而已,何以行之?须速寻糊涂东西,访个消息;切要防撞客胡说,陡宣底蕴!】
  
  
  
  【姚燮:袭人欲宝玉搬出园外住,却是先说林姑娘,次说宝姑娘,一倒置而轩轾已分,正是妙处不在多也。
  前揭袭人之隐者,有李嬷嬷;今揭宝钗之隐者,有薛蟠:前后相映成文。
  此回仍是壬子年夏间事。】
  
  
  
  
  
  
  话说袭人见贾母王夫人等去后,便走来宝玉身边坐下,含泪问他:“怎么就打到这步田地?”宝玉叹气说道:“不过为那些事,问他作什么!只是下半截疼的很,你瞧瞧打坏了那里。”袭人听说,便轻轻的伸手进去,将中衣褪下。宝玉略动一动,便咬着牙叫‘嗳哟’,袭人连忙停住手,如此三四次才褪了下来。袭人看时,只见腿上半段青紫,都有四指宽的僵痕高了起来。袭人咬着牙说道:“我的娘,怎么下这般的狠手!你但凡听我一句话,也不得到这步地位。幸而没动筋骨,倘或打出个残疾来,可叫人怎么样呢!”
  正说着,只听丫鬟们说:“宝姑娘来了。”袭人听见,知道穿不及中衣,便拿了一床袷纱被替宝玉盖了。只见宝钗手里托着一丸药走进来,向袭人说道:“晚上把这药用酒研开,替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热毒散开,可以就好了。”说毕,递与袭人,又问道:“这会子可好些?”宝玉一面道谢说:“好了。”又让坐。宝钗见他睁开眼说话,不像先时,心中也宽慰了好些,便点头叹道:“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疼。”刚说了半句又忙咽住,自悔说的话急了,不觉的就红了脸,低下头来。宝玉听得这话如此亲切稠密,大有深意,忽见他又咽住不往下说,红了脸,低下头只管弄衣带,那一种娇羞怯怯,非可形容得出者,不觉心中大畅,将疼痛早丢在九霄云外,心中自思:“我不过挨了几下打,他们一个个就有这些怜惜悲感之态露出,令人可玩可观,可怜可敬。假若我一时竟遭殃横死,他们还不知是何等悲感呢!既是他们这样,我便一时死了,得他们如此,一生事业纵然尽付东流,亦无足叹惜,【东观阁(姚燮
  )侧批:富真情重。】冥冥之中若不怡然自得,亦可谓糊涂鬼祟矣。”想着,只听宝钗问袭人道:“怎么好好的动了气,就打起来了?”袭人便把焙茗的话说了出来。宝玉原来还不知道贾环的话,见袭人说出方才知道。因又拉上薛蟠,惟恐宝钗沉心,忙又止住袭人道:“薛大哥哥从来不这样的,你们不可混猜度。”宝钗听说,便知道是怕他多心,用话相拦袭人,因心中暗暗想道:“打的这个形像,疼还顾不过来,还是这样细心,怕得罪了人,【东观阁侧批:
  真是多情。】【姚燮侧批:真情种。】可见在我们身上也算是用心了。你既这样用心,何不在外头大事上作工夫,老爷也喜欢了,也不能吃这样亏。但你固然怕我沉心,所以拦袭人的话,难道我就不知我的哥哥素日恣心纵欲,毫无防范的那种心性。当日为一个秦钟,还闹的天翻地覆,自然如今比先又更利害了。”想毕,因笑道:“你们也不必怨这个,怨那个。据我想,到底宝兄弟素日不正,肯和那些人来往,老爷才生气。就是我哥哥说话不防头,一时说出宝兄弟来,也不是有心调唆:一则也是本来的实话,二则他原不理论这些防嫌小事。袭姑娘从小儿只见宝兄弟这么样细心的人,你何尝见过天不怕地不怕,心里有什么口里就说什么的人。”袭人因说出薛蟠来,见宝玉拦他的话,早已明白自己说造次了,恐宝钗没意思,听宝钗如此说,更觉羞愧无言。宝玉又听宝钗这番话,一半是堂皇正大,一半是去己疑心,更觉比先畅快了。方欲说话时,只见宝钗起身说道:“明儿再来看你,你好生养着罢。方才我拿了药来交给袭人,晚上敷上管就好了。”说着便走出门去。袭人赶着送出院外,说:“姑娘倒费心了。改日宝二爷好了,亲自来谢。”宝钗回头笑道:“有什么谢处。你只劝他好生静养,别胡思乱想的就好了。不必惊动老太太,太太众人,倘或吹到老爷耳朵里,虽然彼时不怎么样,将来对景,终是要吃亏的。”说着,一面去了。
  袭人抽身回来,心内着实感激宝钗。进来见宝玉沉思默默似睡非睡的模样,因而退出房外,自去栉沐。宝玉默默的躺在床上,无奈臀上作痛,如针挑刀挖一般,更又热如火炙,略展转时,禁不住“嗳哟”之声。那时天色将晚,因见袭人去了,却有两三个丫鬟伺候,此时并无呼唤之事,因说道:“你们且去梳洗,等我叫时再来。”众人听了,也都退出。
  这里宝玉昏昏默默,只见蒋玉菡走了进来,诉说忠顺府拿他之事,又见金钏儿进来哭说为他投井之情。宝玉半梦半醒,都不在意。忽又觉有人推他,恍恍忽忽听得有人悲戚之声。宝玉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看,不是别人,却是林黛玉。【姚燮眉批(东观阁夹批):
  先用渲(烘)衬,(指)点出林黛玉,是加(一)倍写法。】宝玉犹恐是梦,忙又将身子欠起来,向脸上细细一认,只见两个眼睛肿的桃儿一般,满面泪光,不是黛玉,却是那个?【东观阁夹批(姚燮眉批):
  情景逼真。】宝玉还欲看时,怎奈下半截疼痛难忍,支持不住,便“嗳哟”一声,仍就倒下,叹了一声,说道:“你又做什么跑来!虽说太阳落下去,那地上的余气未散,走两趟又要受了暑。【东观阁夹批(姚燮眉批):
  你相思为我,我相思为你,我甘心为你死。】我虽然捱了打,并不觉疼痛。我这个样儿,只装出来哄他们,好在外头布散与老爷听,其实是假的。你不可信真。”【东观阁夹批(姚燮眉批):
  种种体贴,确有此心。】此时林黛玉虽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这等无声之泣,气噎喉堵,更觉得利害。听了宝玉这番话,心中虽然有万句言语,只是不能说得,半日,方抽抽噎噎的说道:“你从此可都改了罢!”【姚燮眉批:
  此八字是情至语。】宝玉听说,便长叹一声,道:“你放心,别说这样话。就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东观阁侧批:
  三十一与三十二回遥遥和映,情至谁[语]?】一句话未了,只见院外人说:“二奶奶来了。”林黛玉便知是凤姐来了,连忙立起身说道:“我从后院子去罢,回来再来。”宝玉一把拉住道:“这可奇了,好好的怎么怕起他来。”林黛玉急的跺脚,悄悄的说道:“你瞧瞧我的眼睛,又该他取笑开心呢。”宝玉听说赶忙的放手。黛玉三步两步转过床后,出后院而去。凤姐从前头已进来了,问宝玉:“可好些了?想什么吃,叫人往我那里取去。”接着,薛姨妈又来了。一时贾母又打发了人来。
  至掌灯时分,宝玉只喝了两口汤,便昏昏沉沉的睡去。接着,周瑞媳妇,吴新登媳妇,郑好时媳妇这几个有年纪常往来的,听见宝玉捱了打,也都进来。袭人忙迎出来,悄悄的笑道:“婶婶们来迟了一步,二爷才睡着了。”说着,一面带他们到那边房里坐了,倒茶与他们吃。那几个媳妇子都悄悄的坐了一回,向袭人说:“等二爷醒了,你替我们说罢。”
  袭人答应了,送他们出去。刚要回来,只见王夫人使个婆子来,口称“太太叫一个跟二爷的人呢。”袭人见说,想了一想,便回身悄悄的告诉晴雯、麝月、檀云、秋纹等说:“太太叫人,你们好生在房里,我去了就来。”说毕,同那婆子一径出了园子,来至上房。王夫人正坐在凉榻上摇着芭蕉扇子,见他来了,说:“不管叫个谁来也罢了。你又丢下他来了,谁伏侍他呢?”袭人见说,连忙陪笑回道:“二爷才睡安稳了,那四五个丫头如今也好了,会伏侍二爷了,太太请放心。恐怕太太有什么话吩咐,打发他们来,一时听不明白,
  倒误了事。”【东观阁夹批(姚燮眉批):
  袭人只是善于逢迎。】王夫人道:“也没甚话,白问问他这会子疼的怎么样。”袭人道:“宝姑娘送去的药,我给二爷敷上了,比先好些了。先疼的躺不稳,这会子都睡沉了,可见好些了。”王夫人又问:“吃了什么没有?”袭人道:“老太太给的一碗汤,喝了两口,只嚷干喝,要吃酸梅汤。我想着酸梅是个收敛的东西,【东观阁夹批(姚燮眉批):
  必先题宝姑娘者,正欲离间林姑娘,宝玉用袭人为腹心,岂知其为祸根耶(也)!】才刚捱了打,又不许叫喊,自然急的那热毒热血未免不存在心里,倘或吃下这个去激在心里,再弄出大病来,可怎么样呢。因此我劝了半天才没吃,只拿那糖腌的玫瑰卤子和了吃,吃了半碗,又嫌吃絮了,不香甜。”王夫人道:“嗳哟,你不该早来和我说。前儿有人送了两瓶子香露来,原要给他点子的,我怕他胡糟踏了,就没给。既是他嫌那些玫瑰膏子絮烦,把这个拿两瓶子去。一碗水里只用挑一茶匙儿,就香的了不得呢。”说着就唤彩云来,“把前儿的那几瓶香露拿了来。”袭人道:“只拿两瓶来罢,多了也白糟踏。等不够再要,再来取也是一样。”彩云听说,去了半日,果然拿了两瓶来,付与袭人。袭人看时,只见两个玻璃小瓶,却有三寸大小,上面螺丝银盖,鹅黄笺上写着“木樨清露”,那一个写着“玫瑰清露”袭人笑道:“好金贵东西!这么个小瓶子,能有多少?”王夫人道:“那是进上的,你没看见鹅黄笺子?你好生替他收着,别糟踏了。”
  袭人答应着,方要走时,王夫人又叫:“站着,我想起一句话来问你。”袭人忙又回来。王夫人见房内无人,便问道:“我恍惚听见宝玉今儿捱打,是环儿在老爷跟前说了什么话。你可听见这个了?你要听见,告诉我听听,我也不吵出来教人知道是你说的。”袭人道:“我倒没听见这话,为二爷霸占着戏子,人家来和老爷要,为这个打的。”王夫人摇头说道:“也为这个,还有别的原故。”袭人道:“别的原故实在不知道了。我今儿在太太跟前大胆说句不知好歹的话。论理……”说了半截忙又咽住。【姚燮眉批(东观阁夹批:
  刚说论理,便又住口,此进谗之根也,)黛玉从此死矣。】王夫人道:“你只管说。”袭人笑道:“太太别生气,我就说了。”王夫人道:“我有什么生气的,你只管说来。”袭人道:“论理,我们二爷也须得老爷教训两顿。若老爷再不管,将来不知做出什么事来呢。”王夫人一闻此言,便合掌念声“阿弥陀佛”,由不得赶着袭人叫了一声“我的儿,亏了你也明白,这话和我的心一样。我何曾不知道管儿子,先时你珠大爷在,我是怎么样管他,难道我如今倒不知管儿子了?只是有个原故:如今我想,我已经快五十岁的人,通共剩了他一个,他又长的单弱,况且老太太宝贝似的,若管紧了他,倘或再有个好歹,或是老太太气坏了,那时上下不安,岂不倒坏了。所以就纵坏了他。我常常掰着口儿劝一阵,说一阵,气的骂一阵,哭一阵,彼时他好,过后儿还是不相干,端的吃了亏才罢了。若打坏了,将来我靠谁呢!”说着,由不得滚下泪来。
  袭人见王夫人这般悲感,自己也不觉伤了心,陪着落泪。又道:“二爷是太太养的,岂不心疼。便是我们做下人的伏侍一场,大家落个平安,也算是造化了,要这样起来,连平安都不能了。那一日那一时我不劝二爷,只是再劝不醒。偏生那些人又肯亲近他,也怨不得他这样,总是我们劝的倒不好了。今儿太太提起这话来,我还记挂着一件事,每要来回太太,讨太太个主意。只是我怕太太疑心,不但我的话白说了,且连葬身之地都没了。”王夫人听了这话内有因,忙问道:“我的儿,你有话只管说。近来我因听见众人背前背后都夸你,我只说你不过是在宝玉身上留心,或是诸人跟前和气,这些小意思好,所以将你和老姨娘一体行事。谁知你方才和我说的话全是大道理,正和我的想头一样。你有什么只管说什么,只别教别人知道就是了。”袭人道:“我也没什么别的说。我只想着讨太太一个示下,怎么变个法儿,以后竟还教二爷搬出园外来住就好了。”【东观阁侧批:
  舌上有刀。】【姚燮眉批:袭人进谗有许多做作,欲般出园外,则已一网打尽。】王夫人听了,吃一大惊,忙拉了袭人的手问道:“宝玉难道和谁作怪了不成?”袭人连忙回道:“太太别多心,并没有这话。这不过是我的小见识。如今二爷也大了,里头姑娘们也大了,况且林姑娘宝姑娘又是两姨姑表姊妹,【东观阁侧批:
  此则林姑娘先提矣。】【姚燮眉批:偏偏先说林姑娘。】虽说是姊妹们,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悬心,便是外人看着也不像。一家子的事,俗语说的‘没事常思有事’,世上多少无头脑的人,多半因为无心中做出,有心人看见,当作有心事,反说坏了。只是预先不防着,断然不好。二爷素日性格,太太是知道的。他又偏好在我们队里闹,倘或不防,前后错了一点半点,不论真假,人多口杂,【东观阁(姚燮
  )侧批:舌上有刀。】那起小人的嘴有什么避讳,心顺了,说的比菩萨还好,心不顺,就贬的连畜牲不如。二爷将来倘或有人说好,不过大家直过没事,若要叫人说出一个不好字来,我们不用说,粉身碎骨,罪有万重,都是平常小事,但后来二爷一生的声名品行岂不完了,【东观阁侧批:
  娓娓可听,舌有莲花。】【姚燮侧批:何不反己思之固,谁为罪魁耶。】二则太太也难见老爷。俗语又说‘君子防不然’,不如这会子防避的为是。太太事情多,一时固然想不到。我们想不到则可,既想到了,若不回明太太,罪越重了。近来我为这事日夜悬心,【东观阁侧批:
  好辣货,不过是吃醋。】【姚燮侧批:不过为醋罢了。】又不好说与人,惟有灯知道罢了。”王夫人听了这话,如雷轰电掣的一般,正触了金钏儿之事,心内越发感爱袭人不尽,忙笑道:“我的儿,你竟有这个心胸,想的这样周全!我何曾又不想到这里,只是这几次有事就忘了。你今儿这一番话提醒了我。难为你成全我娘儿两个声名体面,真真我竟不知道你这样好。罢了,你且去罢,我自有道理。只是还有一句话:你今既说了这样的话,我就把他交给你了,好歹留心,保全了他,就是保全了我。我自然不辜负你。”
  袭人连连答应着去了。回来正值宝玉睡醒,袭人回明香露之事。宝玉喜不自禁,即令调来尝试,果然香妙非常。因心下记挂着黛玉,满心里要打发人去,只是怕袭人,便设一法,先使袭人往宝钗那里去借书。
  袭人去了,宝玉便命晴雯来吩咐道:“你到林姑娘那里看看他做什么呢。他要问我,只说我好了。”晴雯道:“白眉赤眼,做什么去呢?到底说句话儿,也像一件事。”宝玉道:“没有什么可说的。”晴雯道:“若不然,或是送件东西,或是取件东西,不然我去了怎么搭讪呢?”宝玉想了一想,便伸手拿了两条手帕子【东观阁(姚燮
  )侧批:从此又添一层(重)公案。】撂与晴雯,笑道:“也罢,就说我叫你送这个给他去了。”晴雯道:“这又奇了。他要这半新不旧的两条手帕子?他又要恼了,说你打趣他。”宝玉笑道:“你放心,他自然知道。”
  晴雯听了,只得拿了帕子往潇湘馆来。只见春纤正在栏杆上晾手帕子,见他进来,忙摆手儿,说:“睡下了。”晴雯走进来,满屋<鬼成>黑。并未点灯。黛玉已睡在床上,问是谁。晴雯忙答道:“晴雯。”黛玉道:“做什么?”晴雯道:“二爷送手帕子来给姑娘。”黛玉听了,心中发闷:“做什么送手帕子来给我?”因问:“这帕子是谁送他的?必是上好的,叫他留着送别人去罢,我这会子不用这个。”晴雯笑道:“不是新的,就是家常旧的。”林黛玉听见,越发闷住,着实细心求,思忖一时,方大悟过来,【东观阁夹批(姚燮眉批):
  悟得妙。】连忙说:“放下,去罢。”晴雯听了,只得放下,抽身回去,一路盘算,不解何意。
  这里林黛玉体贴出手帕子的意思来,不觉神魂驰荡:宝玉这番苦心,能领会我这番苦意,又令我可喜,我这番苦意,不知将来如何,又令我可悲,忽然好好的送两块旧帕子来,若不是领我深意,单看了这帕子,又令我可笑,再想令人私相传递与我,又可惧,我自己每每好哭,想来也无味,又令我可愧。如此左思右想,一时五内沸然炙起。黛玉由不得余意绵缠,令掌灯,也想不起嫌疑避讳等事,便向案上研墨蘸笔,便向那两块旧帕子上走笔写道:
  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
  尺幅鲛鮹劳解赠,叫人焉得不伤悲!
  其二
  抛珠滚玉只偷潸,镇日无心镇日闲。
  枕上袖边难拂拭,任他点点与斑斑。
  其三
  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
  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
  
  林黛玉还要往下写时,觉得浑身火热,面上作烧,走至镜台揭起锦袱一照,只见腮上通红,自羡压倒桃花,却不知病由此萌。一时方上床睡去,犹拿着那帕子思索,不在话下。
  却说袭人来见宝钗,谁知宝钗不在园内,往他母亲那里去了,袭人便空手回来。等至二更,宝钗方回来。原来宝钗素知薛蟠情性,心中已有一半疑是薛蟠调唆了人来告宝玉的,谁知又听袭人说出来,越发信了。究竟袭人是听焙茗说的,那焙茗也是私心窥度,并未据实,竟认准是他说的。那薛蟠都因素日有这个名声,其实这一次却不是他干的,被人生生的一口咬死是他,有口难分。这日正从外头吃了酒回来,见过母亲,只见宝钗在这里,说了几句闲话,因问:“听见宝兄弟吃了亏,是为什么?”薛姨妈正为这个不自在,见他问时,便咬着牙道:“不知好歹的东西,都是你闹的,你还有脸来问!”薛蟠见说,便怔了,忙问道:“我何尝闹什么?”薛姨妈道:“你还装憨呢!人人都知道是你说的,还赖呢。”薛蟠道:“人人说我杀了人,也就信了罢?”薛姨妈道:“连你妹妹都知道是你说的,难道他也赖你不成?”宝钗忙劝道:“妈和哥哥且别叫喊,消消停停的,就有个青红皂白了。”因向薛蟠道:“是你说的也罢,不是你说的也罢,事情也过去了,不必较证,倒把小事儿弄大了。我只劝你从此以后在外头少去胡闹,少管别人的事。天天一处大家胡逛,你是个不防头的人,过后儿没事就罢了。倘或有事,不是你干的,人人都也疑惑是你干的,不用说别人,我就先疑惑。”薛蟠本是个心直口快的人,一生见不得这样藏头露尾的事,又见宝钗劝他不要逛去,他母亲又说他犯舌,宝玉之打是他治的,早已急的乱跳,赌身发誓的分辩。又骂众人:“谁这样赃派我?我把那囚攮的牙敲了才罢!分明是为打了宝玉,没的献勤儿,拿我来作幌子。难道宝玉是天王?他父亲打他一顿,一家子定要闹几天。那一回为他不好,姨爹打了他两下子,过后老太太不知怎么知道了,说是珍大哥哥治的,好好的叫了去骂了一顿。今儿越发拉下我了!既拉上,我也不怕,越性进去把宝玉打死了,我替他偿了命,大家干净。”一面嚷,一面抓起一根门闩来就跑。慌的薛姨妈一把抓住,骂道:“作死的孽障,你打谁去?你先打我来!”薛蟠急的眼似铜铃一般,嚷道:“何苦来!又不叫我去,又好好的赖我。将来宝玉活一日,我担一日的口舌,不如大家死了清净。”宝钗忙也上前劝道:“你忍耐些儿罢。妈急的这个样儿,你不说来劝妈,你还反闹的这样。别说是妈,便是旁人来劝你,也为你好,倒把你的性子劝上来了。”薛蟠道:“这会子又说这话。都是你说的!”宝钗道:“你只怨我说,再不怨你顾前不顾后的形景。”薛蟠道:“你只会怨我顾前不顾后,你怎么不怨宝玉外头招风惹草的那个样子!别说多的,只拿前儿琪官的事比给你们听:那琪官,我们见过十来次的,我并未和他说一句亲热话,怎么前儿他见了,连姓名还不知道,就把汗巾儿给他了?难道这也是我说的不成?”薛姨妈和宝钗急的说道:“还提这个!可不是为这个打他呢。可见是你说的了。”薛蟠道:“真真的气死人了!赖我说的我不恼,我只为一个宝玉闹的这样天翻地覆的。”宝钗道:“谁闹了?你先持刀动杖的闹起来,倒说别人闹。”薛蟠见宝钗说的话句句有理,难以驳正,比母亲的话反难回答,因此便要设法拿话堵回他去,就无人敢拦自己的话了,也因正在气头上,未曾想话之轻重,便说道:“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闹,我早知道你的心了。从先妈和我说,你这金要拣有玉的才可正配,你留了心。见宝玉有那劳什骨子,你自然如今行动护着他。”【东观阁(姚燮
  )侧批:闲中着一伏笔。】【姚燮眉批:】话未说了,把个宝钗气怔了,拉着薛姨妈哭道:“妈妈你听,哥哥说的是什么话!”薛蟠见妹妹哭了,便知自己冒撞了,便赌气走到自己房里安歇不提。
  这里薛姨妈气的乱战,一面又劝宝钗道:“你素日知那孽障说话没道理,明儿我叫他给你陪不是。”宝钗满心委屈气忿,待要怎样,又怕他母亲不安,少不得含泪别了母亲,各自回来,到房里整哭了一夜。次日早起来,也无心梳洗,胡乱整理整理,便出来瞧母亲。可巧遇见林黛玉独立在花阴之下,问他那里去。薛宝钗因说“家去”,口里说着,便只管走。黛玉见他无精打采的去了,又见眼上有哭泣之状,大非往日可比,便在后面笑道:【东观阁(姚燮
  )侧批:此亦可疑。】“姐姐也自保重些儿。就是哭出两缸眼泪来,也医不好棒疮。”【东观阁侧批:
  我劝林姑娘自己保重,何必哭出两缸眼泪也?】【姚燮侧批:刻毒。】不知宝钗如何答对,且听下回分解。
  
  
  
  
  
  
  
  【陈其泰:此回写宝黛心情,真乃追魂摄魄。读之而不心酸者非人情。
  袭人浸润之谮,足制黛玉死命。书中不见宝钗之迹,而写袭人处,自令人知宝钗一面。犹恐读者疏忽,故借薛蟠数语,大声疾呼以喝破之。笔墨之妙,巧夺天工。
  薛蟠数语,与焦大醉骂一段,文法一样。】
  【涂瀛:涂铁纶曰:苏老泉辨王安石之奸,全在不近人情。嗟乎,奸而不近人情,此不难辨也。所难辨者,近人情耳。袭人者,奸之近人情者也。以近人情者,制人;人忘其制。以近人情者,谗人;人忘其谗。迹其生平,死黛玉,死晴雯,逐芳官、蕙香,间秋纹、麝月,其毒甚矣。而王夫人宝之,宝钗昵之。岂非愈近人情,愈藏奸恶也哉。然而世必有辨之者矣。
  自第二十九回至此回,是作书者惨淡经营最为着意之处。一部书中精神命脉,全在此六回书,读者正须细心体会,勿草草翻过也。】
  
  
  
  【哈斯宝:呵,文章之奇,文章之妙,竟能致如此地步?你不见作者写的泪珠绢一篇。从此以后,我才相信宝玉是个神童,是个才子。从此以后,我才明白颦卿是才女,才认定她是佳人。何以哪些?男大当婚,是先王所定之礼。《国风》上说:“戴麻如之何?衡从其亩。取妻如之何?必告父母。”“伐柯如之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之何?匪媒不得。”神童慕才女,自是定理,但又敬慕先王,神童便可谓之才子。才女慕神童,乃人之本性,但又敬畏古法,才女便可谓之佳人。虽有才子佳人,还须有父母之命,媒灼之言,先进帛羊为聘礼,设酒敬告乡里父老。否则先是父母、国人鄙视,后有义夫节妇耻笑,概因无礼之行,人皆恶之。所以,才子爱佳人,若皆如宝玉之爱颦卿,佳人爱才子,若皆如颦卿之爱宝玉,则即使千死万死也在所不辞,只求把各死一方变成死在一处。将这等深广之章囊括在这篇简略之文中,岂非奇妙超绝。你不见颦卿自思“私相传递,又觉可畏”?
  这一回里,宝钗明罪有三桩,笔伐宝钗正中鹄的处又有三桩。
  宝玉挨打致伤,宝钗送来了药,难道她比迎春、探春、惜春还亲?难道没有李、凤二嫂?还有她一套痛惜的话,与袭人一字不差,她与袭人、晴雯等下人何异之有?这是罪之一。妄信袭人之辈猜疑之辞,贬斥胞兄,这岂是手足之情?为何说宝玉错在“素日肯和那些人来往”?竟把胞兄说成“那些人”:究竟薛蟠、宝玉两人哪一个亲?此乃罪之二。兜肚是贴身衣服,贴身衣服只有贴身人才能拿放,宝钗缝宝玉的兜肚,她究竟算宝玉的什么人?深屋内室,人皆午睡,单男独女拥挤枕席之侧,谁能担保她不存干柴烈火之心?这是罪之三。
  她斥责他哥哥,薛蟠逼得说出来一席话,这是笔伐之一。颦卿见她无精打采地走,说了一些话,这是笔伐之二。她缝兜肚,宝玉梦中又说了一些话,这是笔伐之三。这三桩都是正中鹄的之箭。
  俗话说,一而再也就罢了,还能再而三、三而四?作者写宝钗之恶不止一而再,定要再而三、三而四,写了许多还不停笔,这是何等之甚的憎恶!】
   (哈斯宝简本第十四回译自百二十回本第三十四、三十五、三十六回。)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 前一章回   后一章回 >>   


【选集】红楼一春梦
序跋总评
红楼梦论赞第一回 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第二回 贾夫人仙逝扬州城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第三回 托内兄如海荐西宾 接外孙贾母惜孤女
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芦僧乱判葫芦案第五回 贾宝玉神游太虚境警幻仙曲演红楼梦
第六回 贾宝玉初试云雨情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第七回 送宫花贾琏戏熙凤 宁国府宝玉会秦钟
第八回 贾宝玉奇缘识金锁薛宝钗巧合认通灵第九回 训劣子李贵承申饬 嗔顽童茗烟闹书房
第十回 金寡妇贪利权受辱 张太医论病细穷源第十一回 庆寿辰宁府排家宴 见熙凤贾瑞起淫心
第十二回 王熙凤毒设相思局 贾天祥正照风月鉴第十三回 秦可卿死封龙禁尉 王熙凤协理宁国府
第十四回 林如海捐馆扬州城 贾宝玉路谒北静王第十五回 王凤姐弄权铁槛寺 秦鲸卿得趣馒头庵
第十六回 贾元春才选凤藻宫 秦鲸卿夭逝黄泉路第十七回 大观园试才题对额 荣国府归省庆元宵
第十八回 皇恩重元妃省父母天伦乐宝玉呈才藻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语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
第二十回 王熙凤正言弹妒意 林黛玉俏语谑娇音第二十一回 贤袭人娇嗔箴宝玉 俏平儿软语救贾琏
第   I   [II]   [III]   [IV]   [V]   [VI]   页

评论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