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說捨得   》 五十大話      賈平凹 Gu Pingao

  病是生與死之間的一種微調,它讓我懂得了生死的意義,像不停地上着哲學課。
  差不多半個月的光景吧,我開始睡得不踏實:一到半夜四點就醒來,骨碌碌睜着眼睛睡不着。又突然地愛起了錢,我知道我是在老了。明顯地腿沉,看東西離不開鏡,每一顆槽牙都被補過窟窿,頭髮也禿掉一半。老了的身子如同陳年舊屋,椽頭腐朽,四處漏雨。人在身體好的時候,身體和靈魂是統一的也可以說靈魂是安詳的,從不理會身體的各個部位,等到
  靈魂清楚身體的各個部位,這些部位肯定是出了毛病,靈魂就與身體分裂,出現煩躁,時不時準備着離開了。我常常在爬樓時覺得,身子還在第八梯臺,靈魂已站在第十個梯臺,甚至身子是坐在椅子上,能眼瞧着靈魂在房間裏走來走去。曾經約過一些朋友去吃飯,席間有個漂亮的女人讓我賞心悅目,可她一走近我,便“賈老賈老”地叫,氣得我說:你要拒絶我是可以的,但你不能這樣叫呀!我真是害怕身子太糟糕了,靈魂一離開就不再回來。往後再不敢熬夜了,即便是最好的朋友邀打麻將,說好放牌讓我贏,也不去了。吃飯要講究,胃雖然是有感情的,也不能衹記着小時在鄉下吃過的糊湯和撈面,要喝牛奶,讓老婆煲烏雞人參湯,再是吃海鮮和水果。聽隔壁老田的話,早晨去跑步,倒退着跑步,還有,蹲厠所時不吸煙,閉上嘴不吭聲,勤勤搓襠部,往熱裏搓,沒事就拿舌頭抵着牙根汪口水,汪有口水了,便咽下去。級別工資還能不能高不在意了,小心着不能讓血壓血脂高;業績突出不突出已無所謂了,註意椎間盤的突出。當學生,能考上大學便是父母的孝順孩子,現在自己把自己健康了,子女纔會親近。
  二十歲時我從鄉下來到了西安城裏,一晃乎,數十年就過去了,雖然總還覺得從大學畢業是不久前的事情,事實是我的孩子也即將從大學畢業。人的一生到底能做些什麽事情呢?當五十歲的時候,不,在四十歲之後,你會明白人的一生其實幹不了幾樣事情,而且所幹的事情都是在尋找自己的位置。造物主按照着世上的需要造物,物是不知道的,都以為自己是英雄,但是你是勺,無論怎樣地盛水,勺是盛不過桶的。性格為生命密碼排列的定數,所以性格的發展就是整個命運的軌跡。不曉得這一點,必然淪落成弱者。弱者是使強用狠,是殘忍的,同樣也是徒勞的。我終於曉得了,我就是強者,強者是溫柔的,於是我很幸福地過我的日子。不再去提着煙酒到當官的門上蹭磨,或者抱上自己的書和字畫求當官的斧正,當然,也不再動不動坐在傢裏駡官,官讓辦什麽事偏不幹。諂固可恥,傲亦非分,最好的還是蕭然自遠。別人說我好話,我感謝人傢,必要自問我是不是有他說的那樣?遇人輕我,肯定是我無可重處。不再會為文壇上的是是非非煩惱了。做車子的人盼別人富貴,做刀子的人盼別人傷害,這是技術本身的要求。若有誹謗和詆毀,全然是自己未成正果。一隻兔子在前邊跑,後邊肯定有百人追逐,不是一隻兔子可以分成百衹,是因為這衹兔子的名分不確定啊。在屋前種一片竹子不一定就清高,突然門前客人稀少,也不是遠俗了。還是平平常常着好,春到了看花開,秋來了就掃葉。
  大傢都知道,我的病多,總是莫名其妙地這兒不舒服那兒不舒服。但病使我躲過了許多的尷尬,比如有人問,你應該擔任某某職務呀,或者說你怎麽沒有得奬呀和沒有情人呀,我都回答:我有病!更重要的,病是生與死之間的一種微調,它讓我懂得了生死的意義,像不停地上着哲學課。除了病多,再就是駡我的人多。我老不明白:我招誰惹誰了,為什麽駡我?後來看到古人的一副對聯,便會心而笑了。對聯這麽寫:著書二十萬言,纔未盡也;得謗遍九州四海,名亦隨之。我何不這樣呢,聲名既大,謗亦隨焉,駡者越多,名更大哉。世上哪裏僅是單純的好事或壞事呢?我寫文章,現在纔知道文章該怎麽寫了,活人也能活得出個滋味了,所以我提醒自己:要會欣賞。鳥兒在樹上叫着,鳥兒在說什麽話呢,鳥的語言我是不懂的,我衹覺得它叫得好聽就是了,做一個傾聽者。還有:多做好事,把做好事當做治病的良方;不再恨人,對待仇人應視為他是來督促自己成功者,對待朋友亦不能要求他像傢人一樣。錢當然還是要愛的,如古人說的那樣,“具大胸襟,愛小零錢”麽。以文字立身,用字畫養性,收藏古董讓古董藏我,熱愛女人為女人尊重。不浪費時間,不糟蹋糧食。到底還有一句老話:平生一片心,不因人熱;文章千古事,聊以自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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