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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 》 四棵树 》
第37节:薰衣草命案(2)
刘心武 Liu Xinwu
她出身于大资产阶级家庭。1952年春天,她才十六岁,就参加了革命。 她是受她大哥的影响。她大哥改名战豪,不是艺名,她大哥一生与艺术无关,是 个老干部,抗日战争期间就冲出那个家庭投奔革命,去了延安,那时候在延安时 兴取新名字,以体现割断旧我,灵魂新生。1950年她大哥是接管重要部门的军 代表,她刚初中毕业,本来应该上高中,上大学,却受她大哥影响,坚决跟父母 断绝了关系,投奔了部队的文工团,去的时候瞒了岁数,说是十八岁。后来那文 工团跟我们剧院合并,她就成了我的同事。她那时候真是人见人爱。相貌不必说了, 才出水的鲜荷似的,更难得的是艺术天赋,悟性惊人,瞥一眼,听一句,她就立 刻心领神会。本来剧院领导是要把她送到戏剧学院去培养的,她也非常愿意,但 是她让苏联专家看上了,那专家说沐霞不必去那种地方,就在剧院里,从实践中 摸索、成长吧!排《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是冬妮亚A,她是冬妮亚B,那时 候我岁数已经比角色大了接近一倍,她却天然是个冬妮亚,现在我愿意供认,她 扮出来的时候,往那里一站,我对她的嫉妒防范就油然而生。一次彩排,她有一 小段戏居然没依照我的演法,别出心裁地搞了些小名堂,我当场就啧啧埋怨,可 是导演,特别是苏联专家却认可了她的演法,连那演保尔的家伙事后居然也跟我 说,跟她配戏时感觉非常舒畅。一位院领导有天跟我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沐霞的冬妮亚,是不是也在公演时露一下,十场里我八场,让她两场,或者九比 一,说不定观众也会认可她的那个冬妮亚,我们剧院也算创出了一个角色两种处 理的独特风格?我坚决不同意,说观众是冲着我的冬妮亚买的票,只有我忽然病 了不能出场,才轮得到B 角,否则观众会觉得受了剧院的骗!那时候我也是剧 院党总支的成员,我的革命资历,比那来跟我商量的领导还高,院里就拿我没办 法。有回我发着高烧,也撑着上台演那个冬妮亚,其实冬妮亚的戏在全戏闭幕前 老早就结束了,我也不卸装,等着全剧结束后的谢幕,那天谢幕的掌声照例非常 热烈,我和演保尔、朱赫来、丽达的演员返场达到五次之多。 我知道你又嫌我说自己说多了。你想知道的是沐霞的事儿。我承认在冬妮亚 这个角色上,我确实是太毒了,我就愣把沐霞压抑到那样的程度,她那个冬妮亚 B 只在内部演出中上过三场,公演中呢,出场次数为0 !我马上要更多地说她。沐霞那时候心里怎么想我?也许是她毕竟太小,也许是她很会掩饰内心,在冬妮亚的问题上,她没在 我面前流露出过丝毫的不满和抱怨。 接着我们一起排那出革命题材的戏。我那母亲一角有另一女演员担任B,但 沐霞那女儿一角就她一个人担当,还没到正式彩排,仅仅是排演场上一次试装和 片段,我和她的对手戏就博得了现场的一致赞扬,那时候我对她没了嫉妒防范, 只有鼓励和祝福。第一次连排后,院里人们都说,这戏肯定打响,而且,一颗耀 眼的话剧新星,当然说的是沐霞,即将冉冉升起。消息灵通的记者跑到院里来要 求采访,我在院里被一位名记者堵住,我就说了几句,特别跟她提到沐霞塑造出 了一个光彩照人的农村姑娘形象,她被敌人杀害的那场戏肯定催人泪下。 谁想事情忽然起了变化,那位剧作家出问题了,不是一般的问题。是反革命 性质。这下那出戏停排,如果仅仅是停排也倒罢了,整个剧组并不马上解散,由 上一级单位来人,院领导全体参加,开展学习、批判,学习材料就是报纸上公布 的材料和文章,批判的重点当然就是那个该死的剧本。我算好,参加了一个月批 判就接新任务排一出俄罗斯古典名剧去了,是苏联专家点的名,那个角色内涵很 丰富,我感到庆幸,可以在那个角色里忘怀反动剧本里的那个母亲。苏联专家也 点了沐霞的名,要她到这个俄罗斯古典名剧里演一个配角,但是院领导认为她在 排演那个反革命写的剧本过程里中毒太深,必须彻底消毒后才能任用。沐霞那时 候就很认真地消毒,先批判那个剧作家,再批判那个剧本,再批判剧本里那个丫头, 然后,这是最重要的,就是批判自己,为什么没有政治警觉?她联系到自己的出 身,剖析了自己之所以会上当受骗的阶级根源,在全院的大会上流泪发言,给大 家印象很深,大家都原谅了她。 后来剧院又给她派了一部戏的角色,她拒绝了,她说她不适合当演员。这令 人吃惊,是不是?不过你不必皱眉头。其实紧接着在她的生活里所演出的,绝非 悲剧,而是喜剧。 洗手池边的悄悄话 我是沐霞表姐,比她大好几岁。沐霞后来不跟父母来往,但跟我一直保持联 系,因为她觉得我算得是革命的。其实我在政治上一直比较糊涂。只是我上大学 读一年级的时候,就爱上了一位高年级的同学。我可能是早熟,也可能是因为读 过一些西方古典名著,受个性解放恋爱自由那一类思想的影响,在参加读书会的 几次活动后,就爱上了他,而且竟然很出格地,主动追求他,那时候他对我忽冷 忽热,真要把我的心给揉碎了,后来他成了我丈夫,我质问他为什么要那样折磨 我?他告诉我组织上有纪律,像他当时那个状况,是一定要全身心投入战斗,不 能随便恋爱的。你猜对了,他当时是地下党的成员,1949年10 月以后他身份公 开了,定的级别不低,那时候他才刚三十岁,可是人们一般都不会觉得他年轻, 那个时代开国元勋们年龄一般也没多么老。 我嫁给了我爱上的人,感到很幸福。沐霞随后嫁给了爱上她的人,也感到很 幸福。 那娶她的,是我丈夫的战友。本是一个大学的同学,忽然有一天退学了,退 学以后做生意。这人,也就是沐霞的丈夫,叫楚期聚,家里是大商户,跟沐霞家 是世交。沐霞家既搞实业,也搞商贸,比楚家更富有。楚期聚——这就是他父母 给他取的那个名字——经商的时候,跟沐霞父母过往甚密,伯爹伯妈的叫得好亲 热,是她家的常客,后来楚期聚父母双亡,他到沐霞家,就更仿佛是其中一个成 员了。当然,你猜出来了,这楚期聚跟我那口子一样,当时是地下党,做生意, 是给党筹集必要的物资。 楚期聚比我丈夫略小,比沐霞却大十岁。1956年他忽然找到沐霞,没接触 几次,就提出来跟她结婚。那一年楚期聚大概已经三十岁,那个岁数在那个时候 还没解决生活问题——那个时代把革命男子娶媳妇叫做解决生活问题——的领导 干部里,算是很大的了,组织上关切,作为老战友,我丈夫对他的生活问题也非 常地关注,有一天就跟我说,你要劝说沐霞接受期聚的求婚。我说他比沐霞大那 么多,怎么想怎么不合适!他就说你别去抽象地空想,你看看他们,站到一起难 道不是很般配吗?确实也是,那时候三十岁的楚期聚英姿勃发,跟沐霞站到一处 绝不辱没她。我就又跟我那口子说,现在看上去般配,以后呢?我那口子就说, 革命者的结合不是相貌的结合,关键是要一生携手走革命的路啊!而且,期聚看 上沐霞,是好早以前的事了,那时候沐霞还是个小姑娘,期聚在她家看到她,就 在心里默默地说,好可爱啊!等你长大了,我一定娶你!我听了就说,怎么你这 战友那时候就那么色!不像话啊!我那口子就严肃地对我说:革命者一样心有爱 甚至也心有性啊,只是在那个环境里,必须压抑自己这方面的向往,期聚那时候 就跟他吐露了这个心思,他非常理解,正是为了避免跟同龄的女性产生爱情,才 故意往一个小姑娘身上移情,把自己可能勃发的情爱储藏起来,以待革命成功后 的时日啊!我听了,就去找沐霞,而且意识到,我的劝婚已经不是私人活动,而 是一桩革命工作。没想到工作很容易做,沐霞挺爽快地同意了楚期聚的求婚。 那时候我那口子和楚期聚职务都不低,在别人看来,我和沐霞都成了革干夫 人。沐霞结婚前就转到了剧院的文学部,文学部的设置是学苏联,任务是抓剧本, 同时对抓来的剧本没完没了地讨论、修改、回炉、加工……剧院的人开头说沐霞 经过那回的批判增强了政治警觉,后来又说她爱人是政治上最可靠的,守着这么 个爱人,受到的熏陶足能防止任何一个坏剧本来钻空子,也足以把任何一个基础 好的剧本修理好。 沐霞婚后很快怀孕,1957年春节时我们去她家拜年,她肚子已经不小,预 产期在那年国庆左右。哎,我们真过了一段非常愉快的日子!因为嫁了楚期聚, 楚期聚告诉她她父母实际上曾很自觉地帮助了共产党,是进步的资本家,不该对 他们拒之门外,还主动带上她去岳父母家团聚,她跟父母的关系总算也理顺了。 只是她哥哥对妹夫妹妹的做法不满意,说“天下乌鸦一般黑”,资本家都是惟利 是图,当年他们父母所谓的帮助共产党,还不是因为楚期聚能让他们获利,并且 从不拖延货款,而接受公私合营,也是大势所趋,他不主张妹妹跟父母过多来往, 并且常常叮嘱妹妹还是要对资本家父母的资产阶级本性提高警惕。那时侯楚期聚 也觉得大舅子基本上是对的,沐霞更心悦诚服,因此他们跟沐霞父母的关系处理 得恰到好处,那对资本家也知趣,绝不来主动纠缠,对外更绝口不提有那么革命 的儿子和女婿。 我那口子和楚期聚是名副其实的亲密战友。1957年的时候我那口子是一家 重要刊物的负责人,楚期聚是外贸系统的一个领导,不仅逢年过节两家必定欢聚, 就是周末,只要没出差没会议,也往往是互相招待,多半在家,偶尔也去餐馆。 我对那一天记得特别清楚。暮春时节,楚家住的那个小三合院里一地的花瓣 有待清扫。那时我那口子还在回北京的火车上,我却已经去了楚家。坐在客厅里, 也是刚出差回来没多久的楚期聚朗声高谈阔论,主要是兴奋地诉说在外地耳闻目 睹的鸣放情况,认为群众真的是发动起来,虽然有的意见很尖锐,却是良药苦口 利于心,从此将打开一个全国振奋的局面,对全球社会主义事业也是一个创举。 我就按我那口子临回来前的长途电话里的嘱咐,把第二天就要付印的杂志上的那 篇他化名写的一篇长文的清样,拿给楚期聚让他先睹为快。楚期聚接过去迫不及 待地阅读起来,边看边拍沙发背,连赞痛快。沐霞端茶过来,见他那兴奋的模样, 就瞅着我眨巴眼笑,意思是你看我们这位像不像个大孩子?那文章清样我也看过, 说实在的我也不知道说得对不对,我只知道那文章原是我那口子起草的社评,他 还说过,若是社评,那付印前是不能拿清样给外头人看的,但后来他又决定以署 名文章发,他说那在刊印前拿给楚期聚这样的老战友看,就不存在什么问题了, 他如此严格地区分事情的性质,比他那文章的内容给我留下的印象更深。 楚期聚继续读那清样的时候,我跟沐霞去那边屋闲聊,肚里孩子落生不久便 要过冬,她正给未来的孩子织小毛衣,我们俩就议论到什么颜色好看,我随口说 到其实有的冷色也很好看,比如那年去你家,到处是那样的冷色,那叫什么颜色 来着,还有那股子沁人心脾的气息……后来梦见了好多回呢!我只顾说,忽然注 意到她织毛活的手指停止了运动,再抬眼望她的脸,她严肃地瞪着我,完全是责 备的眼神,我就知道是自己说走嘴了,忙用别的话掩饰过去。 回到客厅,楚期聚已经读完了那篇文章,劈头就跟我说:“好文妙文!明天 印出来,后天就洛阳纸贵,一定的!”那时候没有手机,如果有,他一定会马上 用手机对我那口子夸赞。 阿姨开始往餐桌上布菜,我去了洗手间。从进洗手间到出来,也就十分钟左右。 我发现沐霞等在门外,立刻跟她道歉:“真对不起,我用久了……”她却只是摇头, 更怪的是她又把我引进了洗手间,并且关严了门还别上插销。 我惊异地望着沐霞,觉得她表情怪怪的,问她:“怎么回事?” 她把声音压得很低,说悄悄话似的问我:“他那火车什么时候到站?” 这太古怪了。我回答:“早上五点半,天还没亮呢。我也不去车站了,他们杂志 社司机自会去接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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