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书评论 先秦諸子係年考辨   》 三五、曾子居武城有越寇考      錢穆 Qian Mu

  《孟子 離婁下》:“曾子居武城,有越寇,曾子去之,寇退而返。”焦氏《正義》引周柄中《辨正》雲:“或云:越寇季氏,非寇魯,此並無所據。《左傳》哀二十一年,越人始來。二十三年,叔青如越,越諸鞅來報聘。二十四年,公如越。二十五年,公至自越。二十六年,叔孫舒帥師會越人納衛侯。二十七年,越使後庸來聘。是年八月,公如越。越又嘗與魯泗東地方百裏。以此觀之,越自滅吳後,與魯修好,未嘗加兵。而哀公嘗欲以越伐魯去三桓。武城近費,季氏之私邑在焉。說者因謂越寇季氏,非寇魯,亦臆度之言耳。”今按謂越寇季氏,非寇魯,實有確據,非臆度也。《說苑》雲:“魯人攻鄪,曾子辭於鄪。鄪君曰:寡人之於先生人無不聞。今魯人攻我而先生去,我鬍守先生之捨?魯人果攻鄪,數之十罪,而曾子之所爭者九。魯師罷,鄪君復修曾子捨而復迎之。”此即《孟子》越寇事,而所記有不同耳。鄪君者,季孫也。(孟子書有鄪惠公。《魯世傢》言:“悼公時,三桓勝,魯如小侯,卑於三桓之傢。”則季孫固宜稱君矣。)《孟子》言越寇,而《說苑》稱魯人者。《魯世傢》:“哀公如陘氏,三桓攻公,公奔於衛,去如鄒,遂如越,國人迎哀公復歸,卒於有山氏。”(《吳越春秋》亦謂:哀公奔陘,三桓攻哀公,奔衛,又奔越。魯國空虛,國人悲之。來迎哀公,與之俱歸。)夫三桓攻公而出之,國人迎而歸之,越人送之,攻鄪而數以十罪,必此時矣。又按《左傳》雲:“秋八月,公如公孫有陘氏,因孫於邾,乃遂如越,國人施公孫有山氏。”《晉語》:遂施刑侯氏,韋《註》:施,劾捕也。杜預曰:有陘氏即有山氏,公孫有山氏,乃上年公如越,與越太子適郢相得,適郢將妻公,多與之地,而公孫有山以告於季孫者也。《正義》據《左傳》駁《史記》雲:“《傳》稱國人施罪於有山氏,不得復歸而卒於其傢,呂東萊引潁濱蘇氏曰:子貢言哀公不歿於魯,而史稱哀公自越歸,卒於有山氏。歸於有山氏而不歸國,事未可信。”竊疑哀公歸國而卒於有山氏,正為有山氏所弒,有山氏殆當魯越通道,而黨於季孫。魯人劾捕之,正為其弒君。定哀之際多微辭,即《傳》文亦不明顯耳。(及門黃少荃女士謂《謚法》恐懼從處曰悼。考春秋以來,如晉厲公弒於欒書、中行偃,齊晏孺子弒於田乞,衛出公被逐亡死,楚聲王盜殺之,皆不得其死,其次立之君均謚悼,謂其恐懼從處,承叛亂之餘而即位也。魯哀公卒,子寧立,謚悼公,則魯哀之不得其死信矣。)曾子於此時前後,皆居武城。王符《潛夫論》:“鄗畢之山,南城之塚。”章懷太子註:“南城曾子父所葬。”足徵曾子居武城之久。(俞氏《癸巳類稿》,書武城傢乘後,謂“《檀弓》雲:季孫卒,曾皙倚其門而歌,以曾皙在費,故附會其事。又云:曾子之席華而脘,曰:季孫之所賜。知曾子父母及身,始終皆在費。可證南武城在費。”參讀《考辨第二九》。)
  [附]越徙琅邪考
  越都徙琅琊,事見《越絶書》及《吳越春秋》。《今本紀年》,於越徙都琅琊,在晉出公七年,當魯哀公之二十七年,是歲,越使後庸來正邾魯之界,公與盟平陽,蓋即越北徙時矣。(《吳越春秋》,句踐二十五年霸於關東,從瑯琊起觀臺,周七裏,以望東海。今按:越滅吳在句踐二十四年,其明年,决不急遽北遷。《吳越春秋》記句踐滅吳年,及卒年,皆誤。見《考辨第十八》。)然則武城被寇時,越都已在琅琊。今考琅琊地望,古有三說。《漢志》東萊郡琅邪,越王句踐嘗治此,起臺館。《史記 秦始皇本紀》:“窮成山,登之罘而去。南登琅邪,大樂之。”《集解》:“《地理志》雲:‘越王句踐嘗治琅邪縣,起臺觀。’”《正義》,《括地志》:“密州諸城縣東南百七十裏有琅邪臺,越王句踐觀臺也。臺西北十裏有琅邪。”《吳越春秋》雲:“越王句踐二十五年徙都琅邪,立觀臺以望東海,遂號令齊、晉、秦、楚,以尊輔王室。”《水經 濰水註》:“琅邪山名,越之故國。”此皆指越徙瑯琊,在今山東之諸城也。其故城在今山東諸城縣東南一百五十裏,僻在齊東之海濱,越為求霸中原,何為擇都於此,衡以地理形勢,知必不然。顧棟高《春秋大事》雲:“春秋時瑯邪,為今山東沂州府。”謂瑯邪近今日照,此與諸城琅邪臺百裏相望,波濤可接,其說實近情理,而恨辨之猶有未盡析者。按《續漢 郡國志》:“東海國贛榆,本屬瑯邪。註印《地道記》,海中去岸百九十步,有秦始皇碑,長一丈八尺,廣五尺,厚八尺三寸,一行十三字,潮水至加其上三丈,去則三尺見也。”又《水經 淮水註》:“贛榆縣北東側巨海,有秦始皇碑,在山上,去海百五十步,潮水至,加其上三丈,去則三尺見東北傾,石長一丈八尺,廣五尺,厚八尺三寸,一行十二字。”今按《史記 始皇本紀》,二十八年,南登瑯邪,大樂之,作瑯邪臺,立石,刻頌秦德,凡九百九十七字。其辭有曰:“乃撫東土,至於瑯邪”雲雲。是始皇登瑯邪,擰今東海之贛榆,而《水經 濰水註》復雲:“瑯邪山名,越王句踐之故國,秦始皇滅齊以為郡,城即秦皇所築。遂登瑯邪,大樂之。山作層臺於其上,謂之瑯邪臺,臺在城東南十裏,孤立特顯,出於衆山,上下周二十餘裏,傍濱巨海,秦始皇所作。臺基三層,層高三丈,上級平敞,方二百餘步,廣五裏,刊石立碑,紀秦功德,漢武帝亦嘗登之”雲。是酈氏言瑯邪秦碑,本有兩處,一在瑯邪,一在贛榆,而餘疑句踐瑯邪,實應在贛榆,不在諸城。何也?按《水經 淮水註》又云:“遊水東北逕贛榆縣北,又東北逕紀鄣故城南,東北入海。舊吳之燕岱,常泛巨海,憚其濤險,更沿溯是,瀆由是出。”則贛榆為自昔海道要港,秦末之田橫,東漢初呂母,避居海中,皆在此邑。越為海國,其北徙瑯邪,以爭中原,宜當在此。自贛榆北七十五裏,即達山東之日照,縣北四十裏有會稽山,縣志相傳,越王嘗登此,號小會稽山。又贛榆西境八十裏有羽山,《尚書》殛鯀羽山,越為禹後,故鯀之故事,亦迤而在此。山東郯城縣東北七十裏有羽山,即贛榆之羽山也。郭璞《山海經註》,謂羽山在東海祝其縣東南,亦即此山。此皆越都瑯邪,其傳說之猶有遺跡可推尋者。《墨子 非攻》中篇:“東方有莒之國,不敬事於大,東者越人夾削其壤,西者齊人兼而有之。”莒在日照西五十裏,越都瑯邪在贛榆、日照間,則莒在其西,地望正符。顧氏謂春秋時瑯邪,為今山東沂州府。考瑯邪為臨沂國治,乃東漢時事,雖臨沂、日照、贛榆三邑,疆境毗連,適如鼎足之峙,然證以秦始皇瑯邪碑石,則越都瑯邪,當定在贛榆、日照一帶濱海之地,為尤愜也。
  顧氏《大事表》又謂:“《史記》越滅吳,而不能正江淮以北,故楚得東侵,廣地至泗上,與魯泗東地百裏,越既滅吳,與齊、晉諸侯會於徐州,(在今滕縣,非江蘇徐州也。)天子緻胙,方欲正邾、魯山東諸侯之侵界,豈其棄江淮不事?且既棄之以予楚矣,如後庸使命之往來,及出兵侵魯,豈反假道於楚耶?又范蠡既雪會稽之恥,變姓名,寓於陶,陶為今曹州府曹縣,蓋先時吳屢伐齊、魯,沂曹之邊地,吳盡略而有之。哀八年,吳嘗伐魯,入武城,武城人或有田於吳境,拘鄶人之漚菅者,曰:何故使我水滋?及吳師至,拘着遂道之以伐武城。觀此,則沂州之地,久已為吳之錯壤,越滅吳,因有其地,則其遷都瑯琊,蓋盡吳之境,與北方諸侯爭衡,豈有反棄江淮之地,以資勁敵之楚耶?”按顧氏引《史記》見《楚世傢》,越滅吳,在楚惠王十六年,徙都瑯琊,在惠王二十一年。越三年,惠王二十四年,句踐卒。楚東侵地至泗上,則在惠王四十四年,已在越朱句時,不得牽混為說。又《越世傢》,句踐已平吳,乃已兵北渡淮,與齊、晉諸侯會於徐州,緻貢於周。周元王使人賜句踐胙,命為伯。句踐已去,渡淮南,以淮上地與楚,歸吳所侵宋地於宋,與魯泗東方百裏。當是時,越兵橫行於江淮東,諸侯畢賀,號稱霸王。其事皆當在元王時。而句踐之徙瑯邪,則在貞定王元年。裴駰《集解》誤以楚東侵地至泗上,釋越以淮上地與楚,呂東萊《大事記》仍之,顧氏《大事表》又仍之,皆誤也。《越絶書》亦云:“越行伯道,沛歸於宋,浮陵以付楚,臨期、開陽復之於魯,中邦侵伐,因斯衰止。”此與《越世傢》文大體相合。浮陵地望無考,殆即所謂淮上地。開陽者,《左氏》哀三年,叔孫、季孫城啓陽,杜註:“瑯琊開陽縣”。《大事表》,今沂州府治北十五裏有開陽故城。臨期亦無考,《史記》有臨原侯國,在山東臨朐縣東,或其地。此皆所謂泗東地也。以《越絶》證《史記 越世傢》,知句踐一時實有正疆界歸諸侯地事。惟所謂不能正江淮北者,張守節《正義》謂,江淮北謂廣陵縣徐、泗等州,此說似較諦。考春秋吳與楚爭,其出兵常在今安徽境,而吳之北爭中原,則或由邗溝,或遵海道,皆不經安徽。越人乃襲吳北爭中原之故道,而無意於西嚮與楚角逐。故《楚世傢》謂越滅吳而不能正安江淮以北,當指吳、楚角逐之舊戰場言。《越世傢》謂越滅吳而橫行於江淮東,則指吳、齊爭衡之新路綫言。越人承吳北爭中原之故道,而又以海國,便於舟船,故徑北徙瑯琊,雄距今贛榆、日照一帶之海濱,西嚮而會諸侯於滕,北指而奪齊、晉中原之霸權。今皖北豫南,凡昔吳師西嚮以入楚者,則棄不復問,於是楚人乃得乘間東侵,廣地以至泗上也。春秋戰國間,史文缺佚不詳,故為約略推測其形勢焉。(參讀《考辨第四一》。)
  又按今安徽滁縣亦有琅邪山,《元和郡縣志》,晉琅邪王伷出滁中,即此地。《太平寰宇記》,東晉元帝為琅琊王,避地此山,因名。(又按《史記 田齊世傢》,田常既殺簡公,立平公,五年,齊國之政皆歸田常,割齊自安平以東至琅邪,自為封邑,大於平公之所食。今按:句踐徙都琅邪,在齊平公十三年,時田常尚在,其勢方盛。琅邪在其封內,是必指諸城琅邪言。古史地名,往往連綿移植,一名之同,散播數處。或其時諸城、日照,本已俱有琅邪之名。則滁之琅邪,安見必遲起自東晉時乎?惟句踐所徙,殆不在滁,則略可定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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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版增定本識語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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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孟懿子南宮敬叔學禮孔子考四、孔子與南宮敬叔適周問禮老子辨
五、孔子適齊考六、孔子自齊返魯考
七、孫武辨八、陽虎名字考
九、孔子五十學易辨一○、公山弗擾以費畔召孔子考
一一、鄧析考一二、孔子仕魯考
十三、孔子相夾𠔌墮三都考一四、孔子行攝相事誅魯大夫亂政者少正卯辨
一五、孔子去魯適衛考一六、蘧瑗史鰌考
一七、孔子畏匡乃過蒲一事之誤傳與陽虎無涉辨一八、越句踐元年考
一九、孔子去衛適陳在魯哀公二年衛靈公卒歲非魯定公卒歲辨二○、孔子去衛適陳在衛靈公卒後非卒前辨
二一、孔子過宋考二二、孔子在陳絶糧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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