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匯評金玉紅樓夢 Collection of Reviews on Gold and Jad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 第三十四回 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錯裏錯以錯勸哥哥      曹雪芹 Cao Xueqin

  【王希廉:寶釵說得半句,便咽住不說。寶玉已心感神移,痛亦不覺。此雙真之所以說“塵緣未斷,無可奈何,通靈之玉不蔽於鬼,仍蔽於情”矣。
  寶釵已認定蔣琪一節是薛蟠播揚,引秦鐘舊事為證,既勸寶玉改過,又為乃兄排解,真是正大光明。
  寶釵探望送藥堂皇明正,黛玉見房內無人看見,又從後院出去,其鐘情固深於寶釵,而行蹤詭密,殊有涇渭之分。
  寶釵勸寶玉說“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致有今日”。又說“你這樣細心,何不在大事上做工夫?”理正而言真,黛玉勸寶玉衹說“你從此可都改了罷!”言婉而情深。迥然各別。
  藉王夫人問賈環話,引出襲人一番說話。襲人固善於乘機,文筆亦不鶻突。
  賈環搬舌,襲人諱而不言,省卻無數是非。
  襲人說黛玉、寶釵“在山色有無中”,妙極!
  黛玉與寶玉段段不避嫌疑,密語私言,寶釵與寶玉往往正言相勸,毫無狎褻。二人舉動不同,鐘情無異。襲人雖心欽寶釵,而於防閑之處仍相提並及,不分重輕,立言得體。
  黛玉題詩潛泣,寶釵勸兄氣哭。一是情不自禁,一是情由人激,然總因寶玉一人而起。
  黛玉笑寶釵之哭,卻忘記自己眼腫,可謂恕已責人。】
  
  
  
  
  【張新之:此回為黛玉作一束,自“意綿綿”、“警芳心”、“發幽情”
  “惜情女”諸回書迤邐而來,到此結穴。
  為寶釵作一起,凡“梅花絡”、“絳蕓軒”、“解疑辮”、“金蘭語”、“見土儀”以至“成大禮”諸回書絡繹而生,從此發源。黛到此已無心,釵到此方有事。而“情”字又不容上下分析,黛為情,釵亦何嘗非情?這情種原無分別,而在實則情有獨鐘,故曰“情中情”,見釵情矣,而黛又情中之情也。看寫寶釵送藥,先有一情感境界可知。
  自“撕扇子”至此為一大段,以扇子串到底。晴雯撕扇,佳蕙拾扇,湘雲說扇搖扇,寶玉忘扇,襲人送扇,至王夫人芭蕉扇止,則思善之意可知。而所云《學》、《庸》、《詩》、《易》,非閑人好為附會。
  此大段乃從理欲本根顯為指示,而慨然於慶元宵天倫樂之難逢,以重明失教之禍烈也。孝先百行,一笑豈但偶逢?婚重人倫,兩小誰令自感!傷通靈之既溺,政已徒存;揚熱毒於方張,坎為自陷。不思而已,何以行之?須速尋糊塗東西,訪個消息;切要防撞客鬍說,陡宣底藴!】
  
  
  
  【姚燮:襲人欲寶玉搬出園外住,卻是先說林姑娘,次說寶姑娘,一倒置而軒輊已分,正是妙處不在多也。
  前揭襲人之隱者,有李嬤嬤;今揭寶釵之隱者,有薛蟠:前後相映成文。
  此回仍是壬子年夏間事。】
  
  
  
  
  
  
  話說襲人見賈母王夫人等去後,便走來寶玉身邊坐下,含淚問他:“怎麽就打到這步田地?”寶玉嘆氣說道:“不過為那些事,問他作什麽!衹是下半截疼的很,你瞧瞧打壞了那裏。”襲人聽說,便輕輕的伸手進去,將中衣褪下。寶玉略動一動,便咬着牙叫‘噯喲’,襲人連忙停住手,如此三四次纔褪了下來。襲人看時,衹見腿上半段青紫,都有四指寬的僵痕高了起來。襲人咬着牙說道:“我的娘,怎麽下這般的狠手!你但凡聽我一句話,也不得到這步地位。幸而沒動筋骨,倘或打出個殘疾來,可叫人怎麽樣呢!”
  正說着,衹聽丫鬟們說:“寶姑娘來了。”襲人聽見,知道穿不及中衣,便拿了一床袷紗被替寶玉蓋了。衹見寶釵手裏托着一丸藥走進來,嚮襲人說道:“晚上把這藥用酒研開,替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熱毒散開,可以就好了。”說畢,遞與襲人,又問道:“這會子可好些?”寶玉一面道謝說:“好了。”又讓坐。寶釵見他睜開眼說話,不像先時,心中也寬慰了好些,便點頭嘆道:“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今日。別說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們看着,心裏也疼。”剛說了半句又忙咽住,自悔說的話急了,不覺的就紅了臉,低下頭來。寶玉聽得這話如此親切稠密,大有深意,忽見他又咽住不往下說,紅了臉,低下頭衹管弄衣帶,那一種嬌羞怯怯,非可形容得出者,不覺心中大暢,將疼痛早丟在九霄雲外,心中自思:“我不過挨了幾下打,他們一個個就有這些憐惜悲感之態露出,令人可玩可觀,可憐可敬。假若我一時竟遭殃橫死,他們還不知是何等悲感呢!既是他們這樣,我便一時死了,得他們如此,一生事業縱然盡付東流,亦無足嘆惜,【東觀閣(姚燮
  )側批:富真情重。】冥冥之中若不怡然自得,亦可謂糊塗鬼祟矣。”想着,衹聽寶釵問襲人道:“怎麽好好的動了氣,就打起來了?”襲人便把焙茗的話說了出來。寶玉原來還不知道賈環的話,見襲人說出方纔知道。因又拉上薛蟠,惟恐寶釵沉心,忙又止住襲人道:“薛大哥哥從來不這樣的,你們不可混猜度。”寶釵聽說,便知道是怕他多心,用話相攔襲人,因心中暗暗想道:“打的這個形像,疼還顧不過來,還是這樣細心,怕得罪了人,【東觀閣側批:
  真是多情。】【姚燮側批:真情種。】可見在我們身上也算是用心了。你既這樣用心,何不在外頭大事上作工夫,老爺也喜歡了,也不能吃這樣虧。但你固然怕我沉心,所以攔襲人的話,難道我就不知我的哥哥素日恣心縱欲,毫無防範的那種心性。當日為一個秦鐘,還鬧的天翻地覆,自然如今比先又更利害了。”想畢,因笑道:“你們也不必怨這個,怨那個。據我想,到底寶兄弟素日不正,肯和那些人來往,老爺纔生氣。就是我哥哥說話不防頭,一時說出寶兄弟來,也不是有心調唆:一則也是本來的實話,二則他原不理論這些防嫌小事。襲姑娘從小兒衹見寶兄弟這麽樣細心的人,你何嘗見過天不怕地不怕,心裏有什麽口裏就說什麽的人。”襲人因說出薛蟠來,見寶玉攔他的話,早已明白自己說造次了,恐寶釵沒意思,聽寶釵如此說,更覺羞愧無言。寶玉又聽寶釵這番話,一半是堂皇正大,一半是去己疑心,更覺比先暢快了。方欲說話時,衹見寶釵起身說道:“明兒再來看你,你好生養着罷。方纔我拿了藥來交給襲人,晚上敷上管就好了。”說着便走出門去。襲人趕着送出院外,說:“姑娘倒費心了。改日寶二爺好了,親自來謝。”寶釵回頭笑道:“有什麽謝處。你衹勸他好生靜養,別鬍思亂想的就好了。不必驚動老太太,太太衆人,倘或吹到老爺耳朵裏,雖然彼時不怎麽樣,將來對景,終是要吃虧的。”說着,一面去了。
  襲人抽身回來,心內着實感激寶釵。進來見寶玉沉思默默似睡非睡的模樣,因而退出房外,自去櫛沐。寶玉默默的躺在床上,無奈臀上作痛,如針挑刀挖一般,更又熱如火炙,略展轉時,禁不住“噯喲”之聲。那時天色將晚,因見襲人去了,卻有兩三個丫鬟伺候,此時並無呼喚之事,因說道:“你們且去梳洗,等我叫時再來。”衆人聽了,也都退出。
  這裏寶玉昏昏默默,衹見蔣玉菡走了進來,訴說忠順府拿他之事,又見金釧兒進來哭說為他投井之情。寶玉半夢半醒,都不在意。忽又覺有人推他,恍恍忽忽聽得有人悲戚之聲。寶玉從夢中驚醒,睜眼一看,不是別人,卻是林黛玉。【姚燮眉批(東觀閣夾批):
  先用渲(烘)襯,(指)點出林黛玉,是加(一)倍寫法。】寶玉猶恐是夢,忙又將身子欠起來,嚮臉上細細一認,衹見兩個眼睛腫的桃兒一般,滿面淚光,不是黛玉,卻是那個?【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情景逼真。】寶玉還欲看時,怎奈下半截疼痛難忍,支持不住,便“噯喲”一聲,仍就倒下,嘆了一聲,說道:“你又做什麽跑來!雖說太陽落下去,那地上的餘氣未散,走兩趟又要受了暑。【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你相思為我,我相思為你,我甘心為你死。】我雖然捱了打,並不覺疼痛。我這個樣兒,衹裝出來哄他們,好在外頭布散與老爺聽,其實是假的。你不可信真。”【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種種體貼,確有此心。】此時林黛玉雖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這等無聲之泣,氣噎喉堵,更覺得利害。聽了寶玉這番話,心中雖然有萬句言語,衹是不能說得,半日,方抽抽噎噎的說道:“你從此可都改了罷!”【姚燮眉批:
  此八字是情至語。】寶玉聽說,便長嘆一聲,道:“你放心,別說這樣話。就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願的!”【東觀閣側批:
  三十一與三十二回遙遙和映,情至誰[語]?】一句話未了,衹見院外人說:“二奶奶來了。”林黛玉便知是鳳姐來了,連忙立起身說道:“我從後院子去罷,回來再來。”寶玉一把拉住道:“這可奇了,好好的怎麽怕起他來。”林黛玉急的跺腳,悄悄的說道:“你瞧瞧我的眼睛,又該他取笑開心呢。”寶玉聽說趕忙的放手。黛玉三步兩步轉過床後,出後院而去。鳳姐從前頭已進來了,問寶玉:“可好些了?想什麽吃,叫人往我那裏取去。”接着,薛姨媽又來了。一時賈母又打發了人來。
  至掌燈時分,寶玉衹喝了兩口湯,便昏昏沉沉的睡去。接着,周瑞媳婦,吳新登媳婦,鄭好時媳婦這幾個有年紀常往來的,聽見寶玉捱了打,也都進來。襲人忙迎出來,悄悄的笑道:“嬸嬸們來遲了一步,二爺纔睡着了。”說着,一面帶他們到那邊房裏坐了,倒茶與他們吃。那幾個媳婦子都悄悄的坐了一回,嚮襲人說:“等二爺醒了,你替我們說罷。”
  襲人答應了,送他們出去。剛要回來,衹見王夫人使個婆子來,口稱“太太叫一個跟二爺的人呢。”襲人見說,想了一想,便回身悄悄的告訴晴雯、麝月、檀雲、秋紋等說:“太太叫人,你們好生在房裏,我去了就來。”說畢,同那婆子一徑出了園子,來至上房。王夫人正坐在涼榻上搖着芭蕉扇子,見他來了,說:“不管叫個誰來也罷了。你又丟下他來了,誰伏侍他呢?”襲人見說,連忙陪笑回道:“二爺纔睡安穩了,那四五個丫頭如今也好了,會伏侍二爺了,太太請放心。恐怕太太有什麽話吩咐,打發他們來,一時聽不明白,
  倒誤了事。”【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襲人衹是善於逢迎。】王夫人道:“也沒甚話,白問問他這會子疼的怎麽樣。”襲人道:“寶姑娘送去的藥,我給二爺敷上了,比先好些了。先疼的躺不穩,這會子都睡沉了,可見好些了。”王夫人又問:“吃了什麽沒有?”襲人道:“老太太給的一碗湯,喝了兩口,衹嚷幹喝,要吃酸梅湯。我想着酸梅是個收斂的東西,【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必先題寶姑娘者,正欲離間林姑娘,寶玉用襲人為腹心,豈知其為禍根耶(也)!】纔剛捱了打,又不許叫喊,自然急的那熱毒熱血未免不存在心裏,倘或吃下這個去激在心裏,再弄出大病來,可怎麽樣呢。因此我勸了半天才沒吃,衹拿那糖腌的玫瑰鹵子和了吃,吃了半碗,又嫌吃絮了,不香甜。”王夫人道:“噯喲,你不該早來和我說。前兒有人送了兩瓶子香露來,原要給他點子的,我怕他鬍糟踏了,就沒給。既是他嫌那些玫瑰膏子絮煩,把這個拿兩瓶子去。一碗水裏衹用挑一茶匙兒,就香的了不得呢。”說着就喚彩雲來,“把前兒的那幾瓶香露拿了來。”襲人道:“衹拿兩瓶來罷,多了也白糟踏。等不夠再要,再來取也是一樣。”彩雲聽說,去了半日,果然拿了兩瓶來,付與襲人。襲人看時,衹見兩個玻璃小瓶,卻有三寸大小,上面蠃絲銀蓋,鵝黃箋上寫着“木樨清露”,那一個寫着“玫瑰清露”襲人笑道:“好金貴東西!這麽個小瓶子,能有多少?”王夫人道:“那是進上的,你沒看見鵝黃箋子?你好生替他收着,別糟踏了。”
  襲人答應着,方要走時,王夫人又叫:“站着,我想起一句話來問你。”襲人忙又回來。王夫人見房內無人,便問道:“我恍惚聽見寶玉今兒捱打,是環兒在老爺跟前說了什麽話。你可聽見這個了?你要聽見,告訴我聽聽,我也不吵出來教人知道是你說的。”襲人道:“我倒沒聽見這話,為二爺霸占着戲子,人傢來和老爺要,為這個打的。”王夫人搖頭說道:“也為這個,還有別的原故。”襲人道:“別的原故實在不知道了。我今兒在太太跟前大膽說句不知好歹的話。論理……”說了半截忙又咽住。【姚燮眉批(東觀閣夾批:
  剛說論理,便又住口,此進讒之根也,)黛玉從此死矣。】王夫人道:“你衹管說。”襲人笑道:“太太別生氣,我就說了。”王夫人道:“我有什麽生氣的,你衹管說來。”襲人道:“論理,我們二爺也須得老爺教訓兩頓。若老爺再不管,將來不知做出什麽事來呢。”王夫人一聞此言,便合掌念聲“阿彌陀佛”,由不得趕着襲人叫了一聲“我的兒,虧了你也明白,這話和我的心一樣。我何曾不知道管兒子,先時你珠大爺在,我是怎麽樣管他,難道我如今倒不知管兒子了?衹是有個原故:如今我想,我已經快五十歲的人,通共剩了他一個,他又長的單弱,況且老太太寶貝似的,若管緊了他,倘或再有個好歹,或是老太太氣壞了,那時上下不安,豈不倒壞了。所以就縱壞了他。我常常掰着口兒勸一陣,說一陣,氣的駡一陣,哭一陣,彼時他好,過後兒還是不相幹,端的吃了虧纔罷了。若打壞了,將來我靠誰呢!”說着,由不得滾下淚來。
  襲人見王夫人這般悲感,自己也不覺傷了心,陪着落淚。又道:“二爺是太太養的,豈不心疼。便是我們做下人的伏侍一場,大傢落個平安,也算是造化了,要這樣起來,連平安都不能了。那一日那一時我不勸二爺,衹是再勸不醒。偏生那些人又肯親近他,也怨不得他這樣,總是我們勸的倒不好了。今兒太太提起這話來,我還記挂着一件事,每要來回太太,討太太個主意。衹是我怕太太疑心,不但我的話白說了,且連葬身之地都沒了。”王夫人聽了這話內有因,忙問道:“我的兒,你有話衹管說。近來我因聽見衆人背前背後都誇你,我衹說你不過是在寶玉身上留心,或是諸人跟前和氣,這些小意思好,所以將你和老姨娘一體行事。誰知你方纔和我說的話全是大道理,正和我的想頭一樣。你有什麽衹管說什麽,衹別教別人知道就是了。”襲人道:“我也沒什麽別的說。我衹想着討太太一個示下,怎麽變個法兒,以後竟還教二爺搬出園外來住就好了。”【東觀閣側批:
  舌上有刀。】【姚燮眉批:襲人進讒有許多做作,欲般出園外,則已一網打盡。】王夫人聽了,吃一大驚,忙拉了襲人的手問道:“寶玉難道和誰作怪了不成?”襲人連忙回道:“太太別多心,並沒有這話。這不過是我的小見識。如今二爺也大了,裏頭姑娘們也大了,況且林姑娘寶姑娘又是兩姨姑表姊妹,【東觀閣側批:
  此則林姑娘先提矣。】【姚燮眉批:偏偏先說林姑娘。】雖說是姊妹們,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處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懸心,便是外人看着也不像。一傢子的事,俗語說的‘沒事常思有事’,世上多少無頭腦的人,多半因為無心中做出,有心人看見,當作有心事,反說壞了。衹是預先不防着,斷然不好。二爺素日性格,太太是知道的。他又偏好在我們隊裏鬧,倘或不防,前後錯了一點半點,不論真假,人多口雜,【東觀閣(姚燮
  )側批:舌上有刀。】那起小人的嘴有什麽避諱,心順了,說的比菩薩還好,心不順,就貶的連畜牲不如。二爺將來倘或有人說好,不過大傢直過沒事,若要叫人說出一個不好字來,我們不用說,粉身碎骨,罪有萬重,都是平常小事,但後來二爺一生的聲名品行豈不完了,【東觀閣側批:
  娓娓可聽,舌有蓮花。】【姚燮側批:何不反己思之固,誰為罪魁耶。】二則太太也難見老爺。俗語又說‘君子防不然’,不如這會子防避的為是。太太事情多,一時固然想不到。我們想不到則可,既想到了,若不回明太太,罪越重了。近來我為這事日夜懸心,【東觀閣側批:
  好辣貨,不過是吃醋。】【姚燮側批:不過為醋罷了。】又不好說與人,惟有燈知道罷了。”王夫人聽了這話,如雷轟電掣的一般,正觸了金釧兒之事,心內越發感愛襲人不盡,忙笑道:“我的兒,你竟有這個心胸,想的這樣周全!我何曾又不想到這裏,衹是這幾次有事就忘了。你今兒這一番話提醒了我。難為你成全我娘兒兩個聲名體面,真真我竟不知道你這樣好。罷了,你且去罷,我自有道理。衹是還有一句話:你今既說了這樣的話,我就把他交給你了,好歹留心,保全了他,就是保全了我。我自然不辜負你。”
  襲人連連答應着去了。回來正值寶玉睡醒,襲人回明香露之事。寶玉喜不自禁,即令調來嘗試,果然香妙非常。因心下記挂着黛玉,滿心裏要打發人去,衹是怕襲人,便設一法,先使襲人往寶釵那裏去藉書。
  襲人去了,寶玉便命晴雯來吩咐道:“你到林姑娘那裏看看他做什麽呢。他要問我,衹說我好了。”晴雯道:“白眉赤眼,做什麽去呢?到底說句話兒,也像一件事。”寶玉道:“沒有什麽可說的。”晴雯道:“若不然,或是送件東西,或是取件東西,不然我去了怎麽搭訕呢?”寶玉想了一想,便伸手拿了兩條手帕子【東觀閣(姚燮
  )側批:從此又添一層(重)公案。】撂與晴雯,笑道:“也罷,就說我叫你送這個給他去了。”晴雯道:“這又奇了。他要這半新不舊的兩條手帕子?他又要惱了,說你打趣他。”寶玉笑道:“你放心,他自然知道。”
  晴雯聽了,衹得拿了帕子往瀟湘館來。衹見春纖正在欄桿上晾手帕子,見他進來,忙擺手兒,說:“睡下了。”晴雯走進來,滿屋<鬼成>黑。並未點燈。黛玉已睡在床上,問是誰。晴雯忙答道:“晴雯。”黛玉道:“做什麽?”晴雯道:“二爺送手帕子來給姑娘。”黛玉聽了,心中發悶:“做什麽送手帕子來給我?”因問:“這帕子是誰送他的?必是上好的,叫他留着送別人去罷,我這會子不用這個。”晴雯笑道:“不是新的,就是傢常舊的。”林黛玉聽見,越發悶住,着實細心搜求,思忖一時,方大悟過來,【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悟得妙。】連忙說:“放下,去罷。”晴雯聽了,衹得放下,抽身回去,一路盤算,不解何意。
  這裏林黛玉體貼出手帕子的意思來,不覺神魂馳蕩:寶玉這番苦心,能領會我這番苦意,又令我可喜,我這番苦意,不知將來如何,又令我可悲,忽然好好的送兩塊舊帕子來,若不是領我深意,單看了這帕子,又令我可笑,再想令人私相傳遞與我,又可懼,我自己每每好哭,想來也無味,又令我可愧。如此左思右想,一時五內沸然炙起。黛玉由不得餘意綿纏,令掌燈,也想不起嫌疑避諱等事,便嚮案上研墨蘸筆,便嚮那兩塊舊帕子上走筆寫道:
  眼空蓄淚淚空垂,暗灑閑拋卻為誰?
  尺幅鮫鮹勞解贈,叫人焉得不傷悲!
  其二
  拋珠滾玉衹偷潸,鎮日無心鎮日閑。
  枕上袖邊難拂拭,任他點點與斑斑。
  其三
  彩綫難收面上珠,湘江舊跡已模糊,
  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識香痕漬也無?
  
  林黛玉還要往下寫時,覺得渾身火熱,面上作燒,走至鏡臺揭起錦袱一照,衹見腮上通紅,自羨壓倒桃花,卻不知病由此萌。一時方上床睡去,猶拿着那帕子思索,不在話下。
  卻說襲人來見寶釵,誰知寶釵不在園內,往他母親那裏去了,襲人便空手回來。等至二更,寶釵方回來。原來寶釵素知薛蟠情性,心中已有一半疑是薛蟠調唆了人來告寶玉的,誰知又聽襲人說出來,越發信了。究竟襲人是聽焙茗說的,那焙茗也是私心窺度,並未據實,竟認準是他說的。那薛蟠都因素日有這個名聲,其實這一次卻不是他幹的,被人生生的一口咬死是他,有口難分。這日正從外頭吃了酒回來,見過母親,衹見寶釵在這裏,說了幾句閑話,因問:“聽見寶兄弟吃了虧,是為什麽?”薛姨媽正為這個不自在,見他問時,便咬着牙道:“不知好歹的東西,都是你鬧的,你還有臉來問!”薛蟠見說,便怔了,忙問道:“我何嘗鬧什麽?”薛姨媽道:“你還裝憨呢!人人都知道是你說的,還賴呢。”薛蟠道:“人人說我殺了人,也就信了罷?”薛姨媽道:“連你妹妹都知道是你說的,難道他也賴你不成?”寶釵忙勸道:“媽和哥哥且別叫喊,消消停停的,就有個青紅皂白了。”因嚮薛蟠道:“是你說的也罷,不是你說的也罷,事情也過去了,不必較證,倒把小事兒弄大了。我衹勸你從此以後在外頭少去胡闹,少管別人的事。天天一處大傢鬍逛,你是個不防頭的人,過後兒沒事就罷了。倘或有事,不是你幹的,人人都也疑惑是你幹的,不用說別人,我就先疑惑。”薛蟠本是個心直口快的人,一生見不得這樣藏頭露尾的事,又見寶釵勸他不要逛去,他母親又說他犯舌,寶玉之打是他治的,早已急的亂跳,賭身發誓的分辯。又駡衆人:“誰這樣贓派我?我把那囚攮的牙敲了纔罷!分明是為打了寶玉,沒的獻勤兒,拿我來作幌子。難道寶玉是天王?他父親打他一頓,一傢子定要鬧幾天。那一回為他不好,姨爹打了他兩下子,過後老太太不知怎麽知道了,說是珍大哥哥治的,好好的叫了去駡了一頓。今兒越發拉下我了!既拉上,我也不怕,越性進去把寶玉打死了,我替他償了命,大傢幹淨。”一面嚷,一面抓起一根門閂來就跑。慌的薛姨媽一把抓住,駡道:“作死的孽障,你打誰去?你先打我來!”薛蟠急的眼似銅鈴一般,嚷道:“何苦來!又不叫我去,又好好的賴我。將來寶玉活一日,我擔一日的口舌,不如大傢死了清淨。”寶釵忙也上前勸道:“你忍耐些兒罷。媽急的這個樣兒,你不說來勸媽,你還反鬧的這樣。別說是媽,便是旁人來勸你,也為你好,倒把你的性子勸上來了。”薛蟠道:“這會子又說這話。都是你說的!”寶釵道:“你衹怨我說,再不怨你顧前不顧後的形景。”薛蟠道:“你衹會怨我顧前不顧後,你怎麽不怨寶玉外頭招風惹草的那個樣子!別說多的,衹拿前兒琪官的事比給你們聽:那琪官,我們見過十來次的,我並未和他說一句親熱話,怎麽前兒他見了,連姓名還不知道,就把汗巾兒給他了?難道這也是我說的不成?”薛姨媽和寶釵急的說道:“還提這個!可不是為這個打他呢。可見是你說的了。”薛蟠道:“真真的氣死人了!賴我說的我不惱,我衹為一個寶玉鬧的這樣天翻地覆的。”寶釵道:“誰鬧了?你先持刀動杖的鬧起來,倒說別人鬧。”薛蟠見寶釵說的話句句有理,難以駁正,比母親的話反難回答,因此便要設法拿話堵回他去,就無人敢攔自己的話了,也因正在氣頭上,未曾想話之輕重,便說道:“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鬧,我早知道你的心了。從先媽和我說,你這金要揀有玉的纔可正配,你留了心。見寶玉有那勞什骨子,你自然如今行動護着他。”【東觀閣(姚燮
  )側批:閑中着一伏筆。】【姚燮眉批:】話未說了,把個寶釵氣怔了,拉着薛姨媽哭道:“媽媽你聽,哥哥說的是什麽話!”薛蟠見妹妹哭了,便知自己冒撞了,便賭氣走到自己房裏安歇不提。
  這裏薛姨媽氣的亂戰,一面又勸寶釵道:“你素日知那孽障說話沒道理,明兒我叫他給你陪不是。”寶釵滿心委屈氣忿,待要怎樣,又怕他母親不安,少不得含淚別了母親,各自回來,到房裏整哭了一夜。次日早起來,也無心梳洗,胡亂整理整理,便出來瞧母親。可巧遇見林黛玉獨立在花陰之下,問他那裏去。薛寶釵因說“傢去”,口裏說着,便衹管走。黛玉見他無精打采的去了,又見眼上有哭泣之狀,大非往日可比,便在後面笑道:【東觀閣(姚燮
  )側批:此亦可疑。】“姐姐也自保重些兒。就是哭出兩缸眼淚來,也醫不好棒瘡。”【東觀閣側批:
  我勸林姑娘自己保重,何必哭出兩缸眼淚也?】【姚燮側批:刻毒。】不知寶釵如何答對,且聽下回分解。
  
  
  
  
  
  
  
  【陳其泰:此回寫寶黛心情,真乃追魂攝魄。讀之而不心酸者非人情。
  襲人浸潤之譖,足製黛玉死命。書中不見寶釵之跡,而寫襲人處,自令人知寶釵一面。猶恐讀者疏忽,故藉薛蟠數語,大聲疾呼以喝破之。筆墨之妙,巧奪天工。
  薛蟠數語,與焦大醉駡一段,文法一樣。】
  【塗瀛:塗鐵綸曰:蘇老泉辨王安石之姦,全在不近人情。嗟乎,姦而不近人情,此不難辨也。所難辨者,近人情耳。襲人者,姦之近人情者也。以近人情者,製人;人忘其製。以近人情者,讒人;人忘其讒。跡其生平,死黛玉,死晴雯,逐芳官、蕙香,間秋紋、麝月,其毒甚矣。而王夫人寶之,寶釵昵之。豈非愈近人情,愈藏姦惡也哉。然而世必有辨之者矣。
  自第二十九回至此回,是作書者慘淡經營最為着意之處。一部書中精神命脈,全在此六回書,讀者正須細心體會,勿草草翻過也。】
  
  
  
  【哈斯寶:呵,文章之奇,文章之妙,竟能緻如此地步?你不見作者寫的淚珠絹一篇。從此以後,我纔相信寶玉是個神童,是個才子。從此以後,我纔明白顰卿是纔女,纔認定她是佳人。何以哪些?男大當婚,是先王所定之禮。《國風》上說:“戴麻如之何?衡從其畝。取妻如之何?必告父母。”“伐柯如之何?匪斧不剋。取妻如之何?匪媒不得。”神童慕纔女,自是定理,但又敬慕先王,神童便可謂之才子。纔女慕神童,乃人之本性,但又敬畏古法,纔女便可謂之佳人。雖有才子佳人,還須有父母之命,媒灼之言,先進帛羊為聘禮,設酒敬告鄉裏父老。否則先是父母、國人鄙視,後有義夫節婦恥笑,概因無禮之行,人皆惡之。所以,才子愛佳人,若皆如寶玉之愛顰卿,佳人愛才子,若皆如顰卿之愛寶玉,則即使千死萬死也在所不辭,衹求把各死一方變成死在一處。將這等深廣之章囊括在這篇簡略之文中,豈非奇妙超絶。你不見顰卿自思“私相傳遞,又覺可畏”?
  這一回裏,寶釵明罪有三樁,筆伐寶釵正中鵠的處又有三樁。
  寶玉挨打緻傷,寶釵送來了藥,難道她比迎春、探春、惜春還親?難道沒有李、鳳二嫂?還有她一套痛惜的話,與襲人一字不差,她與襲人、晴雯等下人何異之有?這是罪之一。妄信襲人之輩猜疑之辭,貶斥胞兄,這豈是手足之情?為何說寶玉錯在“素日肯和那些人來往”?竟把胞兄說成“那些人”:究竟薛蟠、寶玉兩人哪一個親?此乃罪之二。兜肚是貼身衣服,貼身衣服衹有貼身人才能拿放,寶釵縫寶玉的兜肚,她究竟算寶玉的什麽人?深屋內室,人皆午睡,單男獨女擁擠枕席之側,誰能擔保她不存幹柴烈火之心?這是罪之三。
  她斥責他哥哥,薛蟠逼得說出來一席話,這是筆伐之一。顰卿見她無精打采地走,說了一些話,這是筆伐之二。她縫兜肚,寶玉夢中又說了一些話,這是筆伐之三。這三樁都是正中鵠的之箭。
  俗話說,一而再也就罷了,還能再而三、三而四?作者寫寶釵之惡不止一而再,定要再而三、三而四,寫了許多還不停筆,這是何等之甚的憎惡!】
   (哈斯寶簡本第十四回譯自百二十回本第三十四、三十五、三十六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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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紅樓一春夢
序跋總評
紅樓夢論贊第一回 甄士隱夢幻識通靈 賈雨村風塵懷閨秀
第二回 賈夫人仙逝揚州城 冷子興演說榮國府第三回 托內兄如海薦西賓 接外孫賈母惜孤女
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蘆僧亂判葫蘆案第五回 賈寶玉神遊太虛境警幻仙麯演紅樓夢
第六回 賈寶玉初試雲雨情 劉姥姥一進榮國府第七回 送宮花賈璉戲熙鳳 寧國府寶玉會秦鐘
第八回 賈寶玉奇緣識金鎖薛寶釵巧合認通靈第九回 訓劣子李貴承申飭 嗔頑童茗煙鬧書房
第十回 金寡婦貪利權受辱 張太醫論病細窮源第十一回 慶壽辰寧府排傢宴 見熙鳳賈瑞起淫心
第十二回 王熙鳳毒設相思局 賈天祥正照風月鑒第十三回 秦可卿死封竜禁尉 王熙鳳協理寧國府
第十四回 林如海捐館揚州城 賈寶玉路謁北靜王第十五回 王鳳姐弄權鐵檻寺 秦鯨卿得趣饅頭庵
第十六回 賈元春纔選鳳藻宮 秦鯨卿夭逝黃泉路第十七回 大觀園試纔題對額 榮國府歸省慶元宵
第十八回 皇恩重元妃省父母天倫樂寶玉呈纔藻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語 意綿綿靜日玉生香
第二十回 王熙鳳正言彈妒意 林黛玉俏語謔嬌音第二十一回 賢襲人嬌嗔箴寶玉 俏平兒軟語救賈璉
第   I   [II]   [III]   [IV]   [V]   [VI]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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