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评传 红楼无限情-周汝昌自传   》 《 新证 》的功过与誉毁      周汝昌 Zhou Ruchang

  我写自叙,追忆旧事前尘,原不想多谈红学的事,可是朋俦友好与天下读者诸君子却持不同意见,说不提红学,你的回忆录还有什么看头?这下子我真为难了——不是“写”之难,而 是一写就牵涉到许许多多的人事,从上到下,自昔及今,关系、内幕,太复杂了,我如何落 笔而能不受更厉害的攻击与辱骂?实不得已,乃出“新招”:我不提攻击辱骂,专提“褒扬 赞述”(《圣教序》中语也),字字句句有据,这大约就“无懈可击”,让那些想吹求诡辩者 “无隙可乘”了吧?
  事实上,《红楼梦新证》出版后,收到的题词和信札数量那是太多了,大家的盛意高情,不 应不让人略知大概。信札因历劫难已不全存,存者也检录维艰——天幸那些题词,我却于旧 年辑录成一册子,这就方便多了。如今选抄若干首,以飨同好,或许有些意味,则何幸也。
  
  《新证》所获诗词,数量之多,奖掖之盛,首推顾师羡季先生(随)。他赐诗有绝句,有律诗 ,有词曲(信札在外)。有一首《木兰花慢》,最是难得。那是长调,其下半阕写道是:
  
  燕京人海有人英,辛苦著书成。等慧地论(平声)文,龙门作史,高密笺经 。分明去天尺五,听哲人褒语夏雷鸣!下士从教(平声)大笑,笑声一似蝇声。
  
  家兄祜昌读词至此,击节倾倒,比我还高兴。
  
  这首词音节特美,如“京”“明”二字,这是句中的“暗韵”,是本调的定格。“燕京”二 句以下,“等”字领起的三排句,是全篇的重心,亦即褒奖的要点,先生是说:这部拙著是 综合了三大“体性”:好比刘彦和的作《文心雕龙》、司马子长的著《史记》、郑康成的笺 注经书——把三者融为一体,即文评、史证和笺诗那样的内涵与功夫。
  
  这种评价,实在是太高了。我如何克当得起?但心里却又是激动的——因为顾先生手眼俱高 ,也从不虚奖过誉——何况是师生之间,不同于世俗酬应。
  
  我想,先生下此三喻,定有其因由,绝非偶然之事。(附注:慧地,刘勰的法名。龙门,太 史公的尊称。高密,郑康成的籍地。三者各用代词而取义个别,是由于填词要依声律,故需 变通。)虽然诗词韵语常常是抒情寄意,借喻 ND461 辞,不可全拘于字面 ,一切“扣”死,但毕竟先生已经指出了一个事实:《新证》兼有三长,而不是像有些人只 看到它的“考证”。盖学术词章,训诂义理,是中华大文化中的综合性精神命脉,缺一不可 ,而兼擅至难。先生的溢美,一则是对学生的鼓励,二则必亦从中有所感受,方能如此下笔 ,岂有无端无故之理。因此,窃以为举先生此词,也就足以冠冕群伦,标示品位,不须多事 罗列了。
  
  依次,若举词家兼大学者的赐题,则有缪彦威(钺)先生,他是历史系老教授,又治诗词学, 著述甚富。《新证》之初出与增订,均蒙他热情题赞,今录三章,亦难备及:
  
  其一
  
  平生喜读石头记,廿载常深索隐思。
  
  几见解人逢阮裕?还从自传证微之。
  
  雍乾朝局何翻覆,曹李交亲耐盛衰。
  
  史事钩稽多创获,把君新著可忘(平)饥。
  
  其二
  
  公子才华早绝伦,更从桑海历艰辛。
  
  能知贵势原污浊,善写胸怀见本真。
  
  脂砚闲评多痛语,寒毡情话怅前尘。
  
  扫除翳障归真赏,应发光辉万古新。
  
  这两首七律是初见沪版时所题。缪先生这种律句为他家不易比肩之处,在于不是泛辞抒感致 奖,而是句句有内容,紧扣所题对象的重心特色——亦即诗人感受最深的旨义。诗句自然而 又考究,不事雕琢而有学者气质。如第一首,即是史学家的特殊手笔与见解:重点在抉出《 新证》在考史方面的创获(这一点,国内谢国桢、香港中文大学牟润孙、华西大学梁仲华… …诸位老教授,皆史学专家,他们以不同方式表示了同一意见),而又指出:考史是为了证 明雪芹此书是自叙的性质。(诗内“索隐”一词,与蔡元培等红学流派之名目无涉,是指阐 发芹书的本旨真情,不可误混。)
  
  第二首内容转到由考史而得知雪芹的为人、家世、经历、思想(这方是正确领会《红楼梦》 的惟一必要之途径和前提),然后归到脂砚斋评语的意义与由此引出的“探佚”(八十回后原 本情节的探索)的理解。这都是《新证》一书的精神命脉,缪先生却以格律对仗的韵语功力 表现得如此有情有味。所以我说这种题赞,绝非世俗一般的虚文夸耀之可比。
  
  等到1976年(距1953年已二十多年了)增订版出后,缪先生又重题一篇,仍为七律体:
  
  廿载交亲未易忘(平声),燕山锦水接遥方。
  
  索居病目伤孤陋,新证红楼发耿光。
  
  伪续窃貂真妄作,脂评吐凤足参详。
  
  三朝 史事重稽考,(原注:清康雍乾史事,与曹雪芹家世及《红楼梦》内容有关涉者 ,君书中搜考益见精博。)
  
  赏析 何时共一觞。
  
  (附注:接、发、足、析……这些字皆为入声,属仄。不可以当今“普通话”之语音读之。 )
  
  这种,看似平淡无奇,然亦足珍贵——此是他老已入晚境时期的手笔,气味愈厚。前幅先写 阔别二十年、远隔数千里之情怀交契,这正是重题增订本的历史背景,实为诗家的本色与心 绪正笔。只有这样,才是文史学术交期的作法,而不同于泛泛的酬酢。其间说到老年人的处 境,读书治学之人而目病的苦恼,无人共语的孤独之感——这是多数学人深衷自领的寂寞心 境,读之令人怅然兴叹,怃然自思。
  
  后幅即转入本题:此次重为咏赞,重点集中于两端:一是后四十回伪续的歪曲,一是脂批可 贵的价值。“吐凤”二字极妙,而且暗示了脂砚乃女性知音的内情。而这两大端,却正是红 学研究中的两大关键问题。(君不见:今日有两派新潮流,一是捧高贬曹,二是谤脂反芹。 何等对立而且尖锐,比于水火冰炭,犹觉不够痛切也!)
  
  缪先生以尾韵二句为结穴,一个“重”字,点醒了增订之版考史加详。一条小注,特为标举 明白:这些史考,均非题外生枝,乃是与雪芹和《红楼》处处有连,息息相关。许以“精” 字,仍为史学名师的眼光识力。(而常人总看不懂,以为那都“离”题,要“回归本文和文 学创作”,云云。他们是主张须把“本文”“创作”放到真空里去“研究”,写些理论面貌 的陈词滥调,才是“正路”——与缪诗之见识全然异致了。)
  
  题咏甚富,佳作琳琅,可是觉得不必在此多列了,容异日谋为全刊。这儿所举虽只两家,也 略见凤羽豹斑。这些,非我“自造”,有根有蒂,有据有凭。《新证》出后,贬者不 少,非由学术,另有缘由。功罪得失,识者公论;也并非说引几首题词即可代表一切,无非 以备参考而已。至于后来以迄于今,对《新证》的稗贩与偷袭,几乎无日无之。这可以不必 置论。惟有那些本是从此书获得提示、启发、引绪、指途而续加研讨而有成的著述,却也往 往装做是他的原创,并且捎带倒打一耙。这就难怪海外学界对“倒打一耙”者时有讥议之言 了。
  
  唐代的李义山,诗句出名,到宋初出现了一派“西昆体”,模仿义山诗,仿不好而又生弊端 ,致贻讥诮,甚至以“化装相声”表演:一个扮为书生文士的,自称为李义山,身上所穿衣 衫破烂不堪,败絮飘零……旁一人问之曰:义山学士,“你怎么一寒至此,穷得这么破衣 拉撒?”那扮义山的答道:“我叵奈那伙西昆体,把我NFDC5扯得到此地步!”台下闻者 大笑。
  
  义山诗,也有褒有贬,评价不一。无奈他的句法句式却被人“NFDC5扯”得衣不遮体, 不亦可乐乎?
  
  诗曰:
  
  顾词缪句抑何崇,
  
  人谓褒扬要至公。
  
  功罪自非由一口,
  
  西昆鼎盛义山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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