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评传 我的四爸巴金   》 大媽,我的母親(4)      李緻 Li Zhi

  外婆去世,對大媽是一個沉重的打擊。幾十年來,特別是伯伯去世以後,大媽衹能從外婆那兒得到愛撫。過去,外婆給大媽吃的東西,大媽總是帶回來給我們幾個吃。以後外婆一定要大媽當着她的面吃掉。而且說:“玉,這一次你就自己吃吧!”就這樣,大媽還要剩一點給我。真是天下慈母心!外婆去世後,我趕快接大媽到重慶來散心。大媽到了重慶,第一次看見她的孫女李芹,聽見她叫“親婆”,自然會減輕些痛苦。大媽說外婆是老死的,油幹燈草盡,沒有痛苦;遺憾的是她沒有給外婆送終。
  大媽來自舊社會,但她並不迷信。一九六二年,大媽跟二姐住在外東新桂村二樓。我那時在簡陽縣參加“四清”。有一天,她爬到書桌上去開窗子,不留心竟摔到樓下,把幾個姐姐和我愛人嚇壞了。幸好沒有出大問題,僅把腿部的韌帶摔壞,不久即治愈。周圍的鄰居說:“聾婆婆人好,命大,摔不死。”大媽笑着對我們說: “我不信這些。萬一我摔死了,我就不是好人吶?”大媽的內侄張漢臣常來看她,有一次談到死,大媽說她怕火葬,怕被燒痛。事後大媽又對我們說: “其實,人死了,哪還曉得痛不痛啊!”過去大家庭裏的規矩多,過春節時衹能說吉利的話,很多忌諱。一九七二年我們從河南幹校回來探親,大年初一,我兒子李斧與親婆開玩笑,竟用手比劃表示他要“上吊”。我怕大媽不高興,立即警告兒子,不許他做這些動作。沒想到大媽不但沒有責備孫子,自己也做了一個“上吊”的動作。
  大媽真心實意地擁護共産黨。解放後,我們幾姐妹的工作經常調動:大姐調重慶,三姐調福建,四姐調北京和廣西,我調重慶。大媽知道應該服從革命需要,從來沒有阻攔。以後除三姐外,我們又調回成都。三年睏難時期,大媽毫無怨言。她按照當時對幹部的規定,不上館子吃東西,還在她住房樓下的空地上開了一小片地,種上蔬菜,以補不足。大媽那次從樓上摔下來,正跌在這片鬆土上,沒有重傷。以後經濟情況好轉,日子過得好一些。一九六四年初組織通知我和我愛人調北京工作。大媽當時和我們住在一起,祖孫三代共享天倫之樂,這是我一生最愉快的時期之一。突然又要分離,我心裏很不痛快。動員大媽和我們一起去北京,她又捨不得故土和幾個姐姐。商量結果,大媽同意我們先去,以後她來北京玩。大媽努力控製自己的感情,僅在二月三日那天,指着日曆對我說:“我希望日曆到今天就不動了。”我把大媽的話記在當天的日曆上,這張日曆到現在剛好保存了三十年。我們到北京以後,二姐和四姐為大媽準備了皮衣,大媽也打算來北京看我們,可是“史無前例”的浩劫發生了。
  大媽當然無法理解所謂“文化大革命”。我三姐夫在福建一所勞改場當場長,犯人起來造反。他和三姐遭到殘酷的階級報復,好在大媽不知道。我在北京靠邊站、關牛棚,被打翻在地,兩年多沒有給大媽寫信。大媽意識到我在受“審查”,但我患難與共的妻子定期給她寫信和寄錢回傢,多少給了她一些安慰。二姐和四姐是當權派,受審查、被鬥爭,不可能完全瞞過大媽大媽憑報紙知道一些“革命道理”,她相信應該“維護毛主席革命路綫”,多次要二姐、四姐“好好檢查自己”,快一點“回到毛主席的革命路綫上來”。一九七一年我從幹校回成都探親,大媽知道我恢復了組織生活,顯得很高興,問我的覺悟提高了多少。天知道我該怎樣回答!我不敢講真話,又不能拒絶回答,衹好開玩笑在紙上寫:“提高了百分之八十。”大媽似乎理解我的難處,笑着說:“希望你繼續提高。”屬於她子女的問題,大媽並不太計較。使大媽睏惑的,是老一輩革命傢的遭遇。
  解放十七年,大媽對老一輩革命傢十分尊敬。可是,十年浩劫,是非顛倒,亂了,什麽都亂了,誰也給她解釋不清楚。劉少奇是國傢主席,鄧小平是黨的總書記,這兩位革命領袖一下變成“打倒”對象。大媽能理解嗎?林彪是“副統帥”,天天要祝他“永遠健康”,又因謀害毛主席未成叛逃摔死。這是怎麽一回事?“人才難得”的鄧小平出來主持工作,人民群衆擁護,但又是什麽“右傾翻案風”,被撤銷一切職務。誰在故弄玄虛?周總理、朱總司令、毛主席先後逝世,大媽和人民群衆一樣,感到悲痛。“四人幫”被粉碎,萬衆歡騰,我們纔敢嚮大媽說明真相。她非常高興,但她悄悄問我:“江青是毛主席的妻子,她為什麽敢做壞事?”給賀竜、彭德懷、劉少奇平反,大媽都擁護,但必然要導致她對毛主席不理解。有一次,我兒子大膽給大媽講,毛主席也有缺點。大媽大吃一驚,要我告誡兒子“不要亂講”。我趁此給大媽寫了一段話:“毛主席是偉大領袖,是人,不是神。他有很多功績,但也有缺點和錯誤。文化大革命就搞錯了。”大媽半信半疑,這個彎子她不是一下就能轉過來的。
  僅僅三四年,經濟生活大有改善。大媽從幾個兒女和周圍的人身上,看到人們心情舒暢和新的工作熱情。她的孫女、孫兒和外孫,大多參加工作。大媽和孫輩的關係極好,孫子輩可以叫她“老張”,可以和她開玩笑。外孫李舒幫外婆買點心,自己起碼要吃一半。李舒拒不承認。實在沒有辦法,就說:“我要不去買,你們連那一半都吃不到。”剩下的點心,大媽真心實意地留給每一個孫子,而且要讓他感到親婆(或外婆)最愛他,是特意留給他的。這些孫子互通情報,發現每一個都是被“最愛”的,便和親婆(或外婆)開玩笑,說她“一根骨頭哄幾條狗”。我兒子李斧強迫教親婆說英語,她便用中文說“阿都那提羅”(1 do not know)。大媽生性樂觀,形勢一好,幽默感就更加顯示出來。有一次,大姐為一件小事不高興。大媽當時沒有說什麽,隔了一會兒,大媽摸着大姐的脈對她說,要給她開副藥方。大姐莫名其妙地問開什麽藥方,大媽說:“平肝!”我一九七三年調回四川成都,在出版社工作,離大媽住地(她和二姐住在人民南路)很近,幾乎天天去看她。正因為經常去,每次去就不可能有很多新話題。我一去,總是先在紙上給大媽寫:“你好不好?我這幾天很忙。李斧來看過你沒有?”大媽對我簡單的談話,很不滿意。有一次,她對我說:“你最好刻一個圖章。”我不理解大媽的意思,申明我已有圖章。她說:“你每次來,衹有這幾句話,不如刻一個圖章,來了一蓋就行,省得每次都寫。”我這纔知道大媽在“挖苦”我。大媽還經常告誡我,要多去看她,否則將來她“沒”了,我要後悔。有一次,我聽說大媽病了,淋着大雨去看她,她很高興。我為了“報復”,寫了四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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