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匯評全本金瓶梅   》 第三十五回 西門慶為男寵報仇 書童兒作女妝媚客      蘭陵笑笑生 Lan Lingxiaoxiaosheng

  【張批:此回單為書童出色描寫也。故上半篇用金蓮怒駡中襯出,下半篇用伯爵笑話中點醒也。
  伯爵者,乃作者點睛之筆也。看他於此回內,描寫為書童一篇,麯麯折折文字,衹用伯爵一笑話明白說出,使通身皆現。諸如後文“山洞戲春嬌”,西門惱桂姐心事,用伯爵數白話點明,如此等類,不可勝數。故云伯爵,作者點睛之妙筆,遂成伯爵之妙舌也。
  平安吃醋,固宜受禍,畫童以聽覷搖手,亦被牽連。內又插來安過舌,來興作耍,賁回插科,終以玳安作收,固為書童怙寵作襯,實又藉此為玳安一描身分也。席間必用伯爵打賁四一錯,一者見伯爵薦人純是貪利,於西門傢毫未着意,小人心意,固是如此;二者見賁四一嚮賺錢,已露驕矜,宜乎有錯,而王六兒即便上手,較之賁四嫂尚俟遲遲,故賁四先須讓韓道國一着也。
  希大一唱內於賞男寵時,已露王六兒消息,此所以為希大也。然唱亦精絶。
  末又於打燈籠一段閑情,照出金蓮之恨,且收拾諸僕。藉問棋童使盞童、琴童、玳安、平安,色色皆出,而獨於問春梅時,一語結出書童,使層層爆出之花,又層層收攏入來,真千古的史筆。可惜令之老死床下;作稗官野史。悲夫!我當為之一哭。】
  
  詩曰:娟娟遊冶童,結束類妖姬。
  揚歌倚箏瑟,豔舞逞媚姿。
  貴人一蠱惑,飛騎爭相追。
  婉孌邀恩寵,百態隨所施。
  話說西門慶早到衙門,先退廳與夏提刑說:“車淡四人再三尋人情來說,交將就他。”夏提刑道:“也有人到學生那邊,不好對長官說。既是這等,如今提出來,戒飭他一番,放了罷。”西門慶道:“長官見得有理。”即升廳,令左右提出車淡等犯人跪下。生怕又打,衹顧磕頭。西門慶也不等夏提刑開言,就道:“我把你這起光棍,如何尋這許多人情來說!【張夾批:豈是官口中話。】本當都送問,且饒你這遭,若再犯了我手裏,都活監死。出去罷!”連韓二都喝出來了,往外金命水命,走投無命。這裏處斷公事不題。
  且說應伯爵拿着五兩銀子,尋書童兒問他討話,悄悄遞與他銀子。書童接的袖了。那平安兒在門首拿眼兒睃着他。【張旁批:細。】書童於是如此這般:“昨日我替爹說了,今日往衙門裏發落去了。”伯爵道:“他四個父兄再三說,恐怕又責罰他。”書童道:“你老人傢衹顧放心去,管情兒一下不打他。”那怕爵得了這消息,急急走去,回他們話去了。到早飯時分,四傢人都到傢,個個撲着父兄傢屬放聲大哭。每人去了百十兩銀子,落了兩腿瘡,再不敢妄生事了。【綉像夾批:還是好人。】正是:禍患每從勉強得,煩惱皆因不忍生。
  卻說那日西門慶未來傢時,書童兒在書房內,叫來安兒掃地,嚮食盒內,把人傢送的桌面上響糖與他吃。【張旁批:也是吃嘴上起。】【綉像夾批:都是為嘴起,妙。】那小廝千不合萬不合,叫:“書童哥,我有句話兒告你說。昨日俺平安哥接五娘轎子,在路上好不學舌,說哥的過犯。”書童問道:“他說我甚麽來?”來安兒道:“他說哥攬的人傢幾兩銀子,大膽買了酒肉,送在六娘房裏,吃了半日出來。又在前邊鋪子裏吃,不與他吃。【綉像夾批:禍根。】又說你在書房裏,和爹幹什麽營生。”這書童聽了,暗記在心,也不題起。到次日,西門慶早晨約會了,不往衙門裏去,都往門外永福寺,置酒與須坐營送行去了。直到下午纔來傢,下馬就分咐平安:“但有人來,衹說還沒來傢。”說畢,進到廳上,書童兒接了衣裳。西門慶因問:“今日沒人來?”書童道:“沒有。管屯的徐老爹送了兩包螃蟹、十斤鮮魚。小的拿回帖打發去了,與了來人一錢銀子。又有吳大舅送了六個帖兒,明日請娘們吃三日。”原來吳大舅子吳舜臣,娶了喬大戶娘子侄女兒鄭三姐做媳婦兒,西門慶送了茶去,他那裏來請。
  西門慶到後邊,月娘拿了帖兒與他瞧,西門慶說道:“明日你們都收拾了去。”說畢,出來到書房裏坐下。書童連忙拿炭火爐內燒甜香餅兒,雙手遞茶上去。【綉像夾批:趣人。】西門慶擎茶在手。他慢慢挨近站立在桌邊。【綉像夾批:可意。】良久,西門慶努了個嘴兒,使他把門關上,用手摟在懷裏,一手捧着他的臉兒。西門慶吐舌頭,那小郎口裏噙着鳳香餅兒遞與他,下邊又替他弄玉莖。西門慶問道:“我兒,外邊沒人欺負你?”那小廝乘機就說:“小的有樁事,不是爹問,小的不敢說。”西門慶道:“你說不妨。”書童就把平安一節告說一遍:“前日爹叫小的在屋裏,他和畫童在窗外聽覷,【張夾批:冤呼畫童。】小的出來舀水與爹洗手,親自看見。他又在外邊對着人駡小的蠻奴才,百般欺負小的。”西門慶聽了,心中大怒,說道:“我若不把奴才腿卸下來也不算!”這裏書房中說話不題。
  且說平安兒專一打聽這件事,三不知走去報與金蓮。【張夾批:原該報。】金蓮使春梅前邊來請西門慶說話。剛轉過鬆墻,衹見畫童兒在那裏弄鬆虎兒,【綉像眉批:寫出稚子神情。】便道:“姐來做什麽?爹在書房裏。”被春梅頭上鑿了一下。【張旁批:寫生。】西門慶在裏面聽見裙子響,就知有人來,連忙推開小廝,走在床上睡着。那書童在桌上弄筆硯,春梅推門進來,見了西門慶,咂嘴兒【張旁批:寫生。】說道:“你們悄悄的在屋裏,把門兒關着,敢守親哩!娘請你說話。”西門慶仰睡在枕頭上,便道:“小油嘴兒,他請我說什麽話?你先行,等我略倘倘兒就去!”【張旁批:摹神。】那春梅那裏容他,說道:“你不去,我就拉起你來!”【張旁批:恃寵處。】西門慶怎禁他死拉活拉,拉到金蓮房中。金蓮問:“他在前頭做什麽?”春梅道:“他和小廝兩個在書房裏,把門兒插着,捏殺蠅兒子是的,知道幹的甚麽繭兒,恰是守親的一般。我進去,小廝在桌子跟前推寫字,他便倘剌在床上,拉着再不肯來。”潘金蓮道:“他進來我這屋裏,衹怕有鍋鑊吃了他是的。【張夾批:心醋瓶兒。】賊沒廉恥的貨,你想,有個廉恥,大白日和那奴才平白關着門做什麽來?左右是奴才臭屁股門子,鑽了,到晚夕還進屋裏,和俺每沾身睡,好幹淨兒!”【張旁批:卿何妨自潔。】【綉像眉批:將就。】西門慶道:“你信小油嘴兒鬍說,我那裏有此勾當!我看着他寫禮帖兒來,我便[扌歪]在床上。”金蓮道:“巴巴的關着門兒寫禮帖?【綉像夾批:出口。】什麽機密謠言,什麽三衹腿的金剛、兩個[角京]角的象,怕人瞧見?明日吳大妗子傢做三日,掠了個帖子兒來,不長不短的,也尋件甚麽子與我做拜錢。你不與,莫不教我和野漢子要!【張旁批:活相逼人。】大姐姐是一套衣裳、五錢銀子,別人也有簪子的,也有花的。衹我沒有,我就不去了!”西門慶道:“前邊廚櫃內拿一匹紅紗來,與你做拜錢罷。”金蓮道,“我就去不成,也不要那囂紗片子,拿出去倒沒的教人笑話!”西門慶道:“你休亂,等我往那邊樓上,尋一件什麽與他便了。如今往東京送賀禮,也要幾匹尺頭,一答兒尋下來罷。”於是走到李瓶兒那邊樓上,尋了兩匹玄色織金麒麟補子尺頭、兩個南京色緞、一匹大紅鬥牛紵絲、一匹翠藍雲緞。因對李瓶兒說:“要尋一件雲絹衫與金蓮做拜錢,如無,拿帖緞子鋪討去罷。”【張夾批:帶慚,妙。】李瓶兒道:“你不要鋪子裏取去,我有一件織金雲絹衣服哩!大紅衫兒、藍裙,留下一件也不中用,俺兩個都做了拜錢罷。”一面嚮箱中取出來。李瓶兒親自拿與金蓮瞧:“隨姐姐揀,衫兒也得,裙兒也得,咱兩個一事包了做拜錢倒好,省得又取去。”金蓮道:“你的,我怎好要?”李瓶兒道:“好姐姐,怎生恁說話!”推了半日,金蓮方纔肯了。又出去教陳敬濟換了腰封,寫了二人名字在上,不題。
  且說平安兒正在大門首,衹見白賚光走來問道:“大官人在傢麽?”【張旁批:百忙平插一峰,卻是二兄弟處生來,非生扭強捏。】平安兒道:“俺爹不在傢了。”那白賚光不信,逕入裏面廳上,【綉像夾批:老到。】見槅子關着,說道:“果然不在傢。往那裏去了?”平安道:“今日門外送行去了,還沒來。”白賚光道:“既是送行,這咱晚也該來傢了。”平安道:“白大叔有甚話說下,待爹來傢,小的稟就是了。”白賚光道:“沒什麽活,衹是許多時沒見,閑來望望。既不在,我等等罷。”【綉像夾批:更老到。】平安道:“衹怕來晚了,你老人傢等不得。”白賚光不依,把槅子推開,進入廳內,在椅子上就坐了。衆小廝也不理他,由他坐去。不想天假其便,西門慶教迎春抱着尺頭,從後邊走來,剛轉過軟壁,頂頭就撞見白賚光在廳上坐着。迎春兒丟下緞子,往後走不迭。白賚光道:“這不是哥在傢!”一面走下來唱喏。西門慶見了,推辭不得,須索讓坐。睃見【張旁批:二字不堪。】白賚光頭戴着一頂出洗覆盔過的、恰如太山遊到嶺的舊羅帽兒,【綉像眉批:畫出。】身穿着一件壞領磨襟救火的硬漿白布衫,【張旁批:必如此寫來,見世人所敬者衣服也。可嘆!】腳下
  靸着一雙乍板唱麯兒前後彎絶戶綻的皂靴,裏邊插着一雙一碌子蠅子打不到、黃絲轉香馬凳襪子。【綉像眉批:可恰。】坐下,也不叫茶,【張夾批:十弟兄如此。】見琴童在旁伺候,就吩咐:“把尺頭抱到客房裏,教你姐夫封去。”那琴童應諾,抱尺頭往廂房裏去了。白賚光舉手道:“一嚮欠情,沒來望的哥。”西門慶道:“多謝挂意。我也常不在傢,日逐衙門中有事。”【張夾批:十弟兄如此。】白賚光道:“哥這衙門中也日日去麽?”西門慶道:“日日去兩次,每日坐廳問事。到朔望日子,還要拜牌,畫公座,大發放,地方保甲番役打卯。歸傢便有許多窮冗,無片時閑暇。今日門外去,因須南溪新升了新平寨坐營,衆人和他送行,衹剛到傢。【張夾批:一虛。】明日管皇莊薛公公傢請吃酒,路遠去不成。【張夾批:一虛。】後日又要打聽接新巡按。【張夾批:一實。】又是東京太師老爺四公子又選了駙馬,【張夾批:一虛。】童太尉侄男童天[彳胤]新選上大堂,升指揮使僉書管事。【張夾批:一虛。】兩三層都要賀禮。這連日通辛苦的了不得。”說了半日語,來安兒纔拿上茶來。白賁光纔拿在手裏呷了一口,衹見玳安拿着大紅帖兒往裏飛跑,報道:“掌刑的夏老爹來了!外邊下馬了。”西門慶就往後邊穿衣服去了。【張旁批:絶不照管。】白賁光躲在西廂房內,打簾裏望外張看。
  良久,夏提刑進到廳上,西門慶冠帶從後邊迎將來。兩個敘禮畢,分賓主坐下。不一時,棋童兒拿了兩盞茶來吃了。【張旁批:明襯賚光,可嘆,可嘆!】夏提刑道:“昨日所言接大巡的事,今日學生差人打聽,姓曾,乙未進士,牌已行到東昌地方。他列位每都明日起身遠接。你我雖是武官,係領敕衙門提點刑獄,比軍衛有司不同。咱後日起身,離城十裏尋個去所,預備一頓飯,那裏接見罷!”【綉像眉批:因後被參,先敘得疏虞,妙。】西門慶道:“長官所言甚妙,也不消長官費心,學生這裏着人尋個庵觀寺院,或是人傢莊園亦好,教個廚役早去整理。”夏提刑謝道:“這等又教長官費心。”說畢,又吃了一道茶,【張旁批:可嘆。】夏提刑起身去了。西門慶送了進來,寬去衣裳。那白賁光還不去,【綉像眉批:的真扯淡。落運人語言無味者,如此。】走到廳上又坐下了。對西門慶說:“自從哥這兩個月沒往會裏去,把會來就散了。【張旁批:此處提“熱結”,偏冷淡無比。】【張夾批:可憐十弟兄如此冷去。】老孫雖年紀大,主不得事。應二哥又不管。昨日七月內,玉皇廟打中元醮,連我衹三四個人到,沒個人拿出錢來,都打撒手兒。難為吳道官,晚夕謝將,又叫了個說書的,甚是破費他。他雖故不言語,各人心上不安。不如那咱哥做會首時,還有個張主。不久還要請哥上會去。”西門慶道:“你沒的說散便散了罷,那裏得工夫幹此事?【張夾批:人情如畫。】遇閑時,在吳先生那裏一年打上個醮,答報答報天地就是了。隨你們會不會,不消來對我說。”幾句話搶白的白賚光沒言語了。又坐了一回,【綉像眉批:□□□□□寫世炎涼惡態,使人欲涕,欲笑。】西門慶見他不去,衹得喚琴童兒廂房內放桌兒,拿了四碟小菜,牽葷連素,一碟煎面筋、一碟燒肉。西門慶陪他吃了飯。篩酒上來,西門慶又討副銀鑲大鐘來,斟與他。吃了幾鐘,【張旁批:催起身。】白賚光纔起身。西門慶送到二門首,說道:“你休怪我不送你,我戴着小帽,不好出去得。”那白賚光告辭去了。
  西門慶回到廳上,拉了把椅子坐下,就一片聲叫平安兒。那平安兒走到跟前,西門慶駡道:“賊奴才,還站着?”叫答應的,就是三四個排軍在旁伺候。那平安不知甚麽緣故,唬的臉蠟查黃,跪下了。西門慶道:“我進門就吩咐你,但有人來,答應不在。你如何不聽?”平安道:“白大叔來時,小的回說爹往門外送行去了,沒來傢。他不信,強着進來了。小的就跟進來問他:‘有話說下,待爹來傢,小的稟就是了。’他又不言語,自傢推開廳上
  槅子坐下。落後,不想出來就撞見了。”西門慶駡道:“你這奴才,不要說嘴!你好小膽子兒?人進來,你在那裏耍錢吃酒去來,不在大門首守着!”令左右:“你聞他口裏。”那排軍聞了一聞,稟道:“沒酒氣。”西門慶吩咐:“叫兩個會動刑的上來,與我着實拶這奴才!”當下兩個伏侍一個,套上拶指,衹顧擎起來。拶的平安疼痛難忍,叫道:“小的委實回爹不在,他強着進來。”那排軍拶上,把繩子綰住,跪下稟道:“拶上了。”西門慶道:“再與我敲五十敲。”旁邊數着,敲到五十上住了手。西門慶吩咐:“打二十棍!”須臾打了二十,打的皮開肉綻,滿腿血淋。西門慶喝令:“與我放了。”兩個排軍嚮前解了拶子,解的直聲呼喚。【張夾批:忍心哉!】西門慶駡道:“我把你這賊奴才!你說你在大門首,想說要人傢錢兒,在外邊壞我的事,休吹到我耳朵內,把你這奴才腿卸下來!”那平安磕了頭起來,提着褲子往外去了。西門慶看見畫童兒在旁邊,說道:“把這小奴才拿下去,也拶他一拶子。”一面拶的小廝殺豬兒似怪叫。【張夾批:小人得志乃如此。】這裏西門慶在前廳拶人不題。
  單說潘金蓮從房裏出來往後走,剛走到大廳後儀門首,衹見孟玉樓獨自一個在軟壁後聽覷。張旁批:此處先插玉樓,章法一變。】金蓮便問:“你在此聽甚麽兒哩?”玉樓道:“我在這裏聽他爹打平安兒,連畫童小奴才也拶了一拶子,不知為什麽。”一回棋童兒過來,玉樓叫住問他:“為什麽打平安兒?”棋童道:“爹嗔他放進白賚光來了。”金蓮接過來道:“也不是為放進白賚光來,敢是為他打了象牙來,【張旁批:明點牙梳。】不是打了象牙,平白為什麽打得小廝這樣的!賊沒廉恥的貨,亦發臉做了主了。想有些廉恥兒也怎的!”【張夾批:卻亦恰當。】那棋童就走了。玉樓便問金蓮:“怎的打了象牙?”金蓮道:“我要告訴你,還沒告訴你。我前日去俺媽傢做生日去了,不在傢,蠻秫秫小廝攬了人傢說事幾兩銀子,買兩盒嗄飯,又是一壇金華酒,掇到李瓶兒房裏,和小廝吃了半日酒,小廝纔出來。沒廉恥貨來傢,也不言語,還和小廝在花園書房裏,插着門兒,兩個不知幹着什麽營生。平安這小廝拿着人傢帖子進去,見門關着,就在窗下站着了。蠻小廝開門看見了,想是學與賊沒廉恥的貨,今日挾仇打這小廝,打的膫子成。那怕蠻奴才【張旁批:似與己賭氣者。】到明日把一傢子都收拾了,【張旁批:金蓮亦必在內。】管人吊腳兒事!”玉樓笑道:“好說,雖是一傢子,有賢有愚,莫不都心邪了罷?”【張旁批:明誚金蓮。】【綉像夾批:自己也在裏頭。】金蓮道:“不是這般說,等我告訴你。如今這傢中,他心肝
  肐蒂兒偏歡喜的衹兩個人,一個在裏,一個在外,成日把魂恰似落在他身上一般,見了說也有,笑也有。俺們是沒時運的,行動就是烏眼雞一般。【張夾批:每語必插自己。】賊不逢好死變心的強盜!通把心狐迷住了,更變的如今相他哩!三姐你聽着,到明日弄出什麽八怪七喇出來!今日為拜錢,又和他合了回氣。【張旁批:活跳出紙上。】但來傢,就在書房裏。今日我使春梅叫他來,誰知大白日裏和賊蠻奴才關着門兒哩!春梅推門入去,唬的一個個眼張失道的。到屋裏,教我盡力數駡了幾句。他衹顧左遮右掩的。先拿一匹紅紗與我做拜錢,我不要。落後往李瓶兒那邊樓上尋去。賊人膽兒虛,自知理虧,拿了他箱內一套織金衣服來,親自來盡我,我衹是不要。他慌了,說:‘姐姐,怎的這般計較!姐姐揀衫兒也得,裙兒也得。看了,好拿到前邊,教陳姐夫封寫去。’盡了半日,我纔吐了口兒。【張旁批:真有此等利口,可恨,可恨!】他讓我要了衫子。”【張夾批:我願世世不見此等人。】玉樓道:“這也罷了,也是他的盡讓之情。”金蓮道:“你不知道,不要讓了他。如今年世,衹怕睜着眼兒的金剛,不怕閉着眼兒的佛!老婆漢子,你若放些鬆兒與他,王兵馬的皂隸──還把你不當肏的。”【張夾批:是平時失寵語,是一時得意話。】玉樓戲道,“六丫頭,你是屬面筋的,倒且是有靳道。”說着,兩個笑了。衹見小玉來請:“三娘、五娘,後邊吃螃蟹哩!我去請六娘和大姑娘去。”
  兩個手拉着手兒進來,月娘和李嬌兒正在上房穿廊下坐,說道:“你兩個笑什麽?”金蓮道:“我笑他爹打平安兒。”月娘道:“嗔他恁亂蝍[蟲麻]叫喊的,衹道打什麽人?原來打他。為什麽來,”金蓮道:“為他打折了象牙了。”月娘老實,便問“象牙放在那裏來,怎的教他打折了?”那潘金蓮和孟玉樓兩個嘻嘻哈哈,衹顧笑成一塊。月娘道:“不知你每笑什麽,不對我說。”玉樓道:“姐姐你不知道,爹打平安為放進白賚光來了。”月娘道:“放進白賚光便罷了,怎麽說道打了象牙?也沒見這般沒稍幹的人,在傢閉着膫子坐,【張夾批:豈賢婦人話!】平白有要沒緊來人傢撞些什麽!”來安道:“他來望爹來了。”月娘道:“那個掉下炕來了?望,沒的扯鱢淡,不說來抹嘴吃罷了。”良久,李瓶兒和大姐來到,衆人圍繞吃螃蟹。月娘吩咐小玉:“屋裏還有些葡萄酒,篩來與你娘每吃。”金蓮快嘴,說道:“吃螃蟹得些金華酒吃纔好!”又道:“衹剛一味螃蟹就着酒吃,得衹燒鴨兒撕了來下酒。”【張夾批:金蓮取死,在此等尖處。】月娘道:“這咱晚那裏買燒鴨子去!”李瓶兒聽了,把臉飛紅了。正是:話頭兒包含着深意,題目兒哩暗蓄着留心。那月娘是個誠實的人,怎曉的話中之話。這裏吃螃蟹不題。
  且說平安兒被責,來到外邊,賁四、來興衆人都亂來問平安兒:“爹為甚麽打你?”平安哭道:“我知為甚麽!”來興兒道:“爹嗔他放進白賚光來了。”平安道,“早是頭裏你看着,我那等攔他,他衹強着進去了。不想爹從後邊出來撞見了,又沒甚話,吃了茶,再不起身。衹見夏老爹來了,我說他去了,他還躲在廂房裏又不去。直等拿酒來吃了纔去。倒惹的打我這一頓,你說我不造化低!我沒攔他?又說我沒攔他。他強自進來,管我腿事!打我!教那個賊天殺男盜女娼的狗骨禿,吃了俺傢這東西,打背梁脊下過!”來興兒道:“爛折脊梁骨,倒好了他往下撞!”平安道:“教他生噎食病,把顙根軸子爛掉了。天下有沒廉恥皮臉的,不象這狗骨禿沒廉恥,來我傢闖的狗也不咬。賊雌飯吃花子
  肏的,再不爛了賊忘八的屁股門子!”來興笑道:“爛了屁股門子,人不知道,衹說是鱢的。”衆人都笑了。平安道:“想必是傢裏沒晚米做飯,老婆不知餓的怎麽樣的。閑的沒的幹,來人傢抹嘴吃。圖傢裏省了一頓,也不是常法兒。不如教老婆養漢,做了忘八倒硬朗些,不教下人唾駡。”玳安在鋪子裏篦頭,篦了,打發那人錢去了,走出來說:“平安兒,我不言語,憋的我慌。【張旁批:可畏!可畏!】虧你還答應主子,當傢的性格,你還不知道?你怎怪人?常言養兒不要屙金溺銀,衹要見景生情。比不的應二叔和謝叔來,答應在傢不在傢,他彼此都是心甜厚間便罷了。以下的人,他又吩咐你答應不在傢,你怎的放人來?不打你卻打誰!”【張夾批:總為玳安出色,與春梅一樣。】賁四戲道:“平安兒從新做了小孩兒,才學閑閑,他又會頑,成日衹踢毬兒耍子。”衆人又笑了一回。賁四道:“他便為放人進來,這畫童兒卻為什麽,也陪拶了一拶子?是甚好吃的果子,陪吃個兒?吃酒吃肉也有個陪客,十個指頭套在拶子上,也有個陪的來?”那畫童兒揉着手,衹是哭。玳安戲道:“我兒少哭,你娘養的你忒嬌,把饊子兒拿繩兒拴在你手兒上,你還不吃?”這裏前邊小廝熱亂不題。
  西門慶在廂房中,看着陳敬濟封了禮物尺頭,寫了揭帖,次日早打發人上東京,【張夾批:一語接入,無痕。】送蔡駙馬、童堂上禮,不在話下。到次日,西門慶往衙門裏去了。吳月娘與衆房,共五頂轎子,頭戴珠翠,身穿錦綉,來興媳婦一頂小轎跟隨,往吳大妗傢做三日去了。止留下孫雪娥在傢中,和西門大姐看傢。早間韓道國送禮相謝:一壇金華酒,一隻水晶鵝,一副蹄子,四衹燒鴨,四尾鰣魚。帖子上寫着“晚生韓道國頓首拜”。書童因沒人在傢,不敢收,連盒擔留下,待的西門慶衙門回來,拿與西門慶瞧。西門慶使琴童兒鋪子裏旋叫了韓夥計來,甚是說他:“沒分曉,又買這禮來做甚麽!我决然不受!”那韓道國拜說:“小人蒙老爹莫大之恩,可憐見與小人出了氣,小人舉傢感激不盡。無甚微物,表一點窮心。望乞老爹好歹笑納。”西門慶道:“這個使不得。你是我門下夥計,如同一傢,我如何受你的禮!即令原人與我擡回去。”韓道國慌了,央說了半日。西門慶吩咐左右,衹受了鵝酒,別的禮都令擡回去了。教小廝拿帖兒,請應二爹和謝爹去,對韓道國說:“你後晌叫來保看着鋪子,你來坐坐。”韓道國說:“禮物不受,又教老爹費心。”應諾去了。
  西門慶又添買了許多菜蔬,後晌時分,在翡翠軒捲棚內,放下一張八仙桌兒。應伯爵、謝希大先到了。西門慶告他說:“韓夥計費心,買禮來謝我,我再三不受他,他衹顧死活央告,衹留了他鵝酒。我怎好獨享,請你二位陪他坐坐。”伯爵道:“他和我討較來,要買禮謝。我說你大官府那裏稀罕你的,休要費心,你就送去,他决然不受。如何?我恰似打你肚子裏鑽過一遭的,果然不受他的。”說畢,吃了茶,兩個打雙陸。不一時,韓道國到了,二人敘禮畢坐下。應伯爵、謝希大居上,西門慶關席,韓道國打橫。登時四盤四碗拿來,桌上擺了許多下飯,把金華酒分咐來安兒就在旁邊打開,用銅甑兒篩熱了拿來,教書童斟酒。伯爵吩咐書童兒:“後邊對你大娘房裏說,怎的不拿出螃蟹來與應二爹吃?你去說我要螃蟹吃哩。”西門慶道:“傻狗纔,那裏有一個螃蟹!實和你說,管屯的徐大人送了我兩包螃蟹,到如今娘們都吃了,剩下腌了幾個。”吩咐小廝:“把腌螃蟹[扌扉]幾個來。今日娘們都往吳妗子傢做三日去了。”不一時,畫童拿了兩盤子腌蟹上來。那應伯爵和謝希大兩個搶着,吃的淨光。因見書童兒斟酒,說道:“你應二爹一生不吃啞酒,自誇你會唱的南麯,我不曾聽見。今日你好歹唱個兒,我纔吃這鐘酒。”那書童纔待拍着手唱,伯爵道:“這等唱一萬個也不算。你裝竜似竜,裝虎似虎,下邊搽畫裝扮起來,象個旦兒的模樣纔好。”【張夾批:總是奉承,卻能因時緻宜。故妙。】【綉像眉批:伯爵差排指勒處,節節多端,然而正中主人之好,此其所以莫逆也。】那書童在席上,把眼衹看西門慶的聲色兒。西門慶笑駡伯爵:“你這狗纔,專一歪廝纏人!”因嚮書童道:“既是他索落你,教玳安兒前邊問你姐要了衣服,下邊妝扮了來。”玳安先走到前邊金蓮房裏問春梅要,春梅不與。旋往後問上房玉蕭要了四根銀簪子,一個梳背兒,【張夾批:又雙關點題。】面前一件仙子兒,一雙金鑲假青石頭墜子,大紅對衿絹衫兒,緑重絹裙子,紫銷金箍兒。要了些脂粉,在書房裏搽抹起來,儼然就如個女子,打扮的甚是嬌娜。走在席邊,雙手先遞上一杯與應伯爵,頓開喉音,在旁唱《玉芙蓉》道:殘紅水上飄,梅子枝頭小。這些時,眉兒淡了誰描?因春帶得愁來到,
  春去緣何愁未消?人別後,山遙水遙。我為你數歸期,畫損了掠兒稍。【張夾批:
  已寓逃走消息,然又道出本意。】
  伯爵聽了,誇奬不已,說道:“象這大官兒,不在了與他碗飯吃。你看他這喉音,就是一管蕭。說那院裏小娘兒便怎的,那些唱都聽熟了。怎生如他這等滋潤!哥,不是俺們面奬,似你這般的人兒在你身邊,你不喜歡!”西門慶笑了。怕爵道:“哥,你怎的笑?我到說的正經話。【綉像眉批:說得正正經經,何等侃鑿。】你休虧這孩子,凡事衣類兒上,另着個眼兒看他。難為李大人送了他來,也是他的盛情。”西門慶道:“正是。如今我不在傢,書房中一應大小事,都是他和小婿。小婿又要鋪子裏兼看看。”應伯爵飲過,又斟雙杯。伯爵道:“你替我吃些兒。”書童道:“小的不敢吃,不會吃。”【張夾批:妙語。】伯爵道:“你不吃,我就惱了。我賞你待怎的?”書童衹顧把眼看西門慶。西門慶道:“也罷,應二爹賞你,你吃了。”那小廝打了個僉兒,慢慢低垂粉頸,呷了一口。餘下半鐘殘酒,用手擎着,與伯爵吃了。方纔轉過身來,遞謝希大酒,又唱了個麯兒。謝希大問西門慶道:“哥,書官兒青春多少?”西門慶道:“他今年纔交十六歲。”問道:“你也會多少南麯?”書童道:“小的也記不多幾個麯子,胡亂答應爹們罷了。”希大道:“好個乖覺孩子!”亦照前遞了酒。下來遞韓道國。道國道:“老爹在上,小的怎敢欺心。”西門慶道:“今日你是客。”韓道國道:“那有此理!還是從老爹上來,次後纔是小人吃酒。”書童下席來遞西門慶酒,又唱了一個麯兒。西門慶吃畢,到韓道國跟前。韓道國慌忙立起身來接酒。伯爵道:“你坐着,教他好唱。”韓道國方纔坐下。書童又唱了個麯兒。韓道國未等詞終,連忙一飲而盡。
  正飲酒中間,衹見玳安來說:“賁四叔來了,請爹說話。”西門慶道:“你叫他來這裏說罷。”不一時,賁四進來,嚮前作了揖,旁邊安頓坐了。玳安又取一雙鐘箸放下。西門慶令玳安後邊取菜蔬。西門慶因問他:“莊子上收拾怎的樣了?”賁四道:“前一層纔蓋瓦,後邊捲棚昨日纔打的基,還有兩邊廂房與後一層住房的料,都沒有。客位與捲棚漫地尺二方磚,還得五百,那舊的都使不得。砌墻的大城角也沒了。墊地腳帶山子上土,也添夠了百多車子。灰還得二十兩銀子的。”西門慶道:“那灰不打緊,我明日衙門裏吩咐灰戶,教他送去。昨日你磚廠劉公公說送我些磚兒。你開個數兒,封幾兩銀子送與他,須是一半人情兒回去。衹少這木植。”賁四道:“昨日老爹吩咐,門外看那莊子,今早同張安兒去看,原來是嚮皇親傢莊子。大皇親沒了,如今嚮五要賣神路明堂。咱們不要他的,講過衹拆他三間廳、六間廂房、一層群房就夠了。他口氣要五百兩。到跟前拿銀子和他講,三百五十兩上,也該拆他的。【張夾批:已方蓋造卻有拆賣者,可嘆。】休說木料,光磚瓦連土也值一二百兩銀子。”應伯爵道:“我道是誰來!是嚮五的那莊子。嚮五被人爭地土,告在屯田兵備道,打官司使了好多銀子。又在院裏包着羅存兒。如今手裏弄的沒錢了。你若要,與他三百兩銀子,他也罷了。冷手撾不着熱饅頭。”西門慶吩咐賁四:“你明日拿兩錠大銀子,同張安兒和他講去,若三百兩銀子肯,拆了來罷。”賁四道:“小人理會。”良久,後邊拿了一碗湯、一盤蒸餅上來,賁四吃了。斟上,陪衆人吃酒。書童唱了一遍,下去了。
  應伯爵道:“這等吃的酒沒趣。取個骰盆兒,俺們行個令兒吃纔好。”西門慶令玳安:“就在前邊六娘屋裏取個骰盆來。”【張夾批:映瓶兒好酒。】不一時,玳安取了來,放在伯爵跟前,悄悄走到西門慶耳邊說:“六娘房裏哥哭哩。迎春姐叫爹着個人兒接接六娘去。”西門慶道:“你放下壺,快叫個小廝拿燈籠接去!”【張旁批:與前接金蓮冷熱特照。】因問:“那兩個小廝在那裏?”玳安道:“琴童與棋童兒先拿兩個燈籠接去了。”【張夾批:輓回寵處,刺金蓮門外一回。】伯爵見盆內放着六個骰兒,即用手拈着一個,說:“我擲着點兒,各人要骨牌名一句兒,見合着點數兒,如說不過來,罰一大杯酒。下傢唱麯兒,不會唱麯兒說笑話兒,兩樁兒不會,定罰一大杯。”西門慶道:“怪狗纔,忒韶刀了!”伯爵道:“令官放個屁,也欽此欽遵。你管我怎的!”叫來安:“你且先斟一杯,罰了爹,然後好行令。”西門慶笑而飲之。伯爵道:“衆人聽着,我起令了!說差了也罰一杯。”說道:“張生醉倒在西廂。【張旁批:酒。】吃了多少酒?一大壺,兩小壺,”果然是個麽。西門慶叫書童兒上來斟酒,該下傢謝希大唱。希大拍着手兒道:“我唱個《折桂令》兒你聽罷。”唱道:可人心二八嬌娃,百件風流,所事撐達。眉蹙春山,眼橫秋水,髩
  綰着烏鴉。幹相思,撇不下一時半霎;咫尺間,如隔着海角天涯。瘦也
  因他,病也因他。誰與做個成就了姻緣,便是那救苦難的菩薩。【張夾批:已為王六兒作綫。】
  伯爵吃了酒,過盆與謝希大擲,輪着西門慶唱。謝希大拿過骰兒來說:“多謝紅兒扶上床。【張旁批:色。】甚麽時候?三更四點。”可是作怪,擲出個四來。伯爵道:“謝子純該吃四杯。”希大道:“折兩杯罷,我吃不得。”書童兒滿斟了兩杯,先吃了頭一杯,等他唱。席上伯爵二人把一碟子荸薺都吃了。西門慶道:“我不會唱,說個笑話兒罷。”說道:“一個人到果子鋪問:“可有榧子麽?”那人說有。取來看,那買果子的不住的往口裏放。賣果子的說:‘你不買,如何衹顧吃?’那人道:‘我圖他潤肺。’那賣的說:‘你便潤了肺,我卻心疼。’”衆人都笑了。伯爵道:“你若心疼,再拿兩碟子來。我媒人婆拾馬糞──越發越曬。”【張夾批:認的妙。】謝希大吃了。第三該西門慶擲。說:“留下金釵與表記。【張旁批:財。】多少重?五六七錢。”西門慶拈起骰兒來,擲了個五。書童兒也衹斟上兩鐘半酒。謝希大道:“哥大量,也吃兩杯兒,沒這個理。哥吃四鐘罷,衹當俺一傢孝順一鐘兒。”該韓夥計唱。韓道國讓:“賁四哥年長。”賁四道:“我不會唱,說個笑話兒罷。”【張夾批:不讓便帶驕意。】西門慶吃過兩鐘,賁四說道:“一官問姦情事。問:‘你當初如何姦他來?’那男子說:‘頭朝東,腳也朝東姦來。’官雲:‘鬍說!那裏有個缺着行房的道理!’旁邊一個人走來跪下,說道:‘告稟,若缺刑房,待小的補了罷!’”應伯爵道:“好賁四哥,你便益不失當傢!你大官府又不老,別的還可說,你怎麽一個行房,你也補他的?”【張旁批:明使賁四嫂為王六兒爭寵,夫未有六兒先插五兒,何等筆力!】【綉像眉批:毒極。】賁四聽見此言,唬的把臉通紅了,說道:“二叔,什麽話!小人出於無心。”伯爵道:“什麽話?檀木靶,沒了刀兒,衹有刀鞘兒了。”【張夾批:可畏。】【綉像眉批:惡極。】那賁四在席上終是坐不住,去又不好去,如坐針氈相似。西門慶飲畢四鐘酒,就輪該賁四擲。賁四纔待拿起骰子來,衹見來安兒來請:“賁四叔,外邊有人尋你。我問他,說是窯上人。”這賁四巴不得要去,聽見這一聲,一個金蟬脫殼走了。西門慶道:“他去了,韓夥計你擲罷。”韓道國舉起骰兒道:“小人遵令了。”說道:“夫人將棒打紅娘。【張旁批:氣。】打多少?八九十下。”伯爵道:“該我唱,我不唱罷,我也說個笑話兒。教書童合席都篩上酒,連你爹也篩上。聽我這個笑話:一個道士,師徒二人往人傢送疏。行到施主門首,徒弟把縧兒鬆了些,垂下來。師父說:‘你看那樣!倒象沒屁股的。’徒弟回頭答道:‘我沒屁股,師父你一日也成不得。’”【張夾批:一語點醒正文。】西門慶駡道:“你這歪狗纔,狗口裏吐出什麽象牙來!”這裏飲酒不題。
  且說玳安先到前邊,又叫了畫童,拿着燈籠,來吳大妗子傢接李瓶兒。瓶兒聽見說傢裏孩子哭,也等不得上拜,留下拜錢,就要告辭來傢。吳大妗、二妗子那裏肯放:“好歹等他兩口兒上了拜兒!”月娘道:“大妗子,你不知道,倒教他傢去罷。傢裏沒人,孩子好不尋他哭哩!俺每多坐回兒不妨事。”那吳大妗子纔放了李瓶兒出門。玳安丟下畫童,和琴童兒兩個隨轎子先來傢了。落後,上了拜,堂客散時,月娘等四乘轎子,衹打着一個燈籠,況是八月二十四日,月黑時分。月娘問:“別的燈籠在那裏,如何衹一個?”棋童道:“小的原拿了兩個來。玳安要了一個,和琴童先跟六娘傢去了。”月娘便不問,就罷了。潘金蓮有心,便問棋童:“你們頭裏拿幾個來?”棋童道:“小的和琴童拿了兩個來,落後玳安與畫童又要了一個去,把畫童換下,和琴童先跟了六娘去了。”金蓮道:“玳安那囚根子,他沒拿燈籠來?”【綉像夾批:問得精細。】畫童道:“我和他又拿了一個燈籠來了。”【張旁批:一路為書童寫諸小廝,此處又作一小掩映。】金蓮道:“既是有一個就罷了,怎的又問你要這個?”棋童道:“我那等說,他強着奪了去。”金蓮便叫吳月娘:“姐姐,你看玳安恁賊獻勤的奴才!等到傢和他答話。”月娘道:“奈煩,孩子傢裏緊等着,叫他打了去罷了。”金蓮道:“姐姐,不是這等說。俺便罷了,你是個大娘子,沒些傢法兒,【張旁批:可畏。】晴天還好,這等月黑,四頂轎子衹點着一個燈籠,顧那些兒的是?”
  說着轎子到了門首。月娘、李嬌兒便往後邊去了。金蓮和孟玉樓一答兒下轎,進門就問,“玳安兒在那裏?”平安道:“在後邊伺候哩!”剛說着,玳安出來,被金蓮駡了幾句:“我把你獻勤的囚根子!明日你衹認清了,單揀着有時運的跟,衹休要把腳兒踢踢兒。【張旁批:雖是金蓮閑氣,卻是為諸小廝點染,是此回正文。】有一個燈籠打着罷了,信那斜汗世界一般又奪了個來。又把小廝也換了來。他一頂轎子,倒占了兩個燈籠,俺們四頂轎子,反打着一個燈籠,俺們不是爹的老婆?”玳安道:“娘錯怪小的了。爹見哥兒哭,教小的:‘快打燈籠接你六娘先來傢罷,恐怕哭壞了哥兒。’莫不爹不使我,我好幹着接去來!”金蓮道:“你這囚根子,不要說嘴!他教你接去,沒教你把燈籠都拿了來。哥哥,你的雀兒衹揀旺處飛,休要認差了,冷竈上着一把兒、熱竈上着一把兒纔好。俺們天生就是沒時運的來?”玳安道:“娘說的什麽話!小的但有這心,騎馬把脯子骨撞折了!”金蓮道:“你這欺心的囚根子!不要慌,我洗淨眼兒看着你哩!”【張旁批:西門打平安,金蓮駡玳安,遙遙相對。】說着,和玉樓往後邊去了。那玳安對着衆人說:“我精晦氣的營生,平自爹使我接去,卻被五娘駡了恁一頓。”
  玉樓、金蓮二人到儀門首,撞見來安兒,問:“你爹在那裏哩?”來安道:“爹和應二爹、謝爹、韓大叔還在捲棚內吃酒。書童哥裝了個唱的,在那裏唱哩,娘每瞧瞧去。”二人間走到捲棚
  槅子外,往裏觀看。衹見應伯爵在上坐着,把帽兒歪挺着,醉的衹象綫兒提的。【張夾批:不堪冷眼一觀。】謝希大醉的把眼兒通睜不開。【張夾批:不堪一觀。】書童便妝扮在旁邊斟酒唱南麯。【張夾批:不堪一觀。】西門慶悄悄使琴童兒抹了伯爵一臉粉,【張旁批:書童、伯爵一樣矣。】又拿草圈兒從後邊悄悄兒弄在他頭上作戲。把金蓮和玉樓在外邊忍不住衹是笑,駡:“賊囚根子,到明日死了也沒罪了,把醜都出盡了!”西門慶聽見外邊笑,使小廝出來問是誰,二人才往後邊去了。散時,已一更天氣了。西門慶那日往李瓶兒房裏睡去了。金蓮歸房,因問春梅:“李瓶兒來傢說甚麽話來?”春梅道:“沒說甚麽。”金蓮又問:“那沒廉恥貨,進他屋裏去來沒有?”春梅道:“六娘來傢,爹往他房裏還走了兩遭。”金蓮道:“真個是因孩子哭接他來?”春梅道:“孩子後晌好不怪哭的,抱着也哭,放下也哭,再沒法處。前邊對爹說了,纔使小廝接去。”金蓮道:“若是這等也罷了。我說又是沒廉恥的貨,三等兒九般使了接去。”【張旁批:映前自己出門。】又問:“書童那奴才,穿的是誰的衣服?”春梅道:“先來問我要,教我駡了玳安出去。落後,和玉簫藉了。”金蓮道:“再要來,休要與秫秫奴才穿。”【張夾批:一語結住書童一篇文字。】說畢,見西門慶不來,使性兒關門睡了。
  且說應伯爵見賁四管工,在莊子上賺錢,明日又拿銀子買嚮五皇親房子,少說也有幾兩銀子背。正行令之間,可可見賁四不防頭,說出這個笑話兒來。伯爵因此錯他這一錯,使他知道。賁四果然害怕,【張夾批:有梳篦,應害怕。】次日封了三兩銀子,親到伯爵傢磕頭。伯爵反打張驚兒,說道:“我沒曾在你面上盡得心,何故行此事?”賁四道:“小人一嚮缺禮,早晚衹望二叔在老爹面前扶持一二,足感不盡!”伯爵於是把銀子收了,待了一鐘茶,打發賁四出門。拿銀子到房中,與他娘子兒說:“老兒不發狠,婆兒沒布裙。賁四這狗啃的,我舉保他一場,他得了買賣,扒自飯碗兒,就不用着我了。大官人教他在莊子上管工,明日又托他拿銀子成嚮五傢莊子,一嚮賺的錢也夠了。【張夾批:又明出。】我昨日在酒席上,拿言語錯了他錯兒,他慌了,不怕他今日不來求我。送了我三兩銀子,我且買幾匹布,夠孩子們鼕衣了。”正是:衹恨閑愁成懊惱,豈知伶俐不如癡。
  
  
  (一)按:前評寫於光緒五年(1879)五月十四日。
  【文竜評:此數回放筆寫西門慶得意,即放筆寫潘金蓮肄刁。得意由於得官,肆刁由於失寵。一處順境,一處逆境,處順境則露嬌(驕)態,處逆境則生妒心。驕則忘其本來面目,妒則另換一副肝腸,此小人女子之所以難養也。不仁者不可久處約,(不可以)長處樂,職此故也。然則將何以處此等人?
  曰:姦夫淫婦,謀殺本夫,國法一斬一剮,原不可容留於人世。今則此書別開法門,而令其幸逃顯戮,乃竟能逆取順守,改位易轍,斷無此情理。果有今日之善,定無前日之惡;既有前日之惡,必無今日之善。此等人其心已黑,其性已變,其舉止動作,直與狼豺相同,蛇蝎相似。強名之日人,以其具人之形,而其心性非復人之心性,又安能盲人之言,行人之行哉!
  本非人類,而與之相處之人,遂亦不成人矣。婊子認幹娘,女婿戲丈母,主母與僮僕共飲,小叔同嫂子通姦,直鬧成一個混濁世界。在姦夫淫婦,是其本性,而人亦染其習,甚矣,鳥獸不可與同群!】
  (二)按:後評當寫於光緒六年(1880)正月二十一日。
  【文禹門雲:潘金蓮初進門,其為人也,月娘不深知,玉樓固深知之。月娘不能知而愛之,謂其不我毒也,此正是月娘忠厚處。玉樓知之而又親之,欲其為我用也,此正是玉樓乖巧處。迨至此日,月娘漸知金蓮之惡而有悔心,此忠厚人常事,不受其纍,不肯回頭也。玉樓見其所結仇者李瓶兒,所深怨者
  西門慶,一不離於口,一不釋於心,此二人均非玉樓之所欲去者。彼自有事於齊,焉肯為我伐楚乎?其不能為我用也明矣。明知不為我用,而仍指揮之,愚矣,玉樓不爾也。前此之心機妄用,後此之改嫁益堅。試觀此時,與金蓮雖不冰炭,亦不水乳,所答所問,衹在有意無意之間,若勸若諷,漸露不瞅不睬之象,玉樓亦能矣哉!
  故月娘與玉樓較:月娘之實,不敵玉樓之巧,玉樓之譎,不如月娘之正。作者寫月娘,一則日,月娘老實,再則曰,那月娘是個誠實的人,皆是直筆也;寫玉樓則若隱若顯,不即不離,全用白描,是在閱者自領會耳,何嘗有褒無貶哉!
  若潘金蓮,直是一條瘋狗,遇之者病,遭之者死。不祥之物,避之惟恐不及,引而近之,適以自殺其軀而已矣。
  至於西門慶,則勢利薫心,粗俗透骨,昏庸匪類,兇暴小人。外貌似有才能,其實半生盡為人之所使也。取砒霜殺武植,王婆子所使也,下聘誑孟玉樓,薛媒婆所使也,激打孫雪娥,金蓮所使也;剪金蓮發,李桂姐所使也;遞解來旺兒,金蓮所使也,打小鐵棍,亦金蓮所使也,至此伯爵使之放韓搗鬼,瓶兒使之放車淡四人,平安與畫童挨冤枉打,又為書童所使矣。全無主見,一味兇頑。,謂世上無此等人,此等人正自不少。見世上有此等人,此等人又何可學?看《金瓶梅》而色善者,曷弗多置小星乎?
  讀《金瓶梅》而心驚者,庶幾可無大過矣。】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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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千古一奇梅
匯評全本金瓶梅批評第一奇書《金瓶梅》讀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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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宇給事劾倒楊提督 李瓶兒許嫁蔣竹山第十八回 賂相府西門脫禍 見嬌娘敬濟銷魂
第十九回 草裏蛇邏打蔣竹山 李瓶兒情感西門慶第二十回 傻幫閑趨奉鬧華筵 癡子弟爭鋒毀花院
第二十一回 吳月娘掃雪烹茶 應伯爵替花邀酒第二十二回 蕙蓮兒偷期蒙愛 春梅姐正色閑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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