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儒林外史會校會評本   》 第三十四回 議禮樂名流訪友 備弓旌天子招賢      吳敬梓 Wu Jingzi

  話說杜少卿別了遲衡山出來,問小廝道:“那差人他說甚麽?”小廝道:“他說,少爺的文書已經到了。李大老爺吩咐縣裏鄧老爺請少爺到京裏去做官。鄧老爺現住在承恩寺。差人說,請少爺在傢裏,鄧老爺自己上門來請。”杜少卿道:“既如此說,我不走前門傢去了,你快叫一隻船,我從河房欄桿上上去。”當下小廝在下浮橋雇了一隻涼蓬,杜少卿坐了來傢。忙取一件舊衣服、一頂舊帽子,穿戴起來,拿手帕包了頭,天二評:好的微黃面皮,不用荷葉水染睡在床上,叫小廝:“你嚮那差人說,我得了暴病,請鄧老爺不用來。黃評:一部書中人聽見做官未有不喜者,少卿獨如此避之,亦足當第三人之目我病好了,慢慢來謝鄧老爺。”小廝打發差人去了。娘子笑道:“朝廷叫你去做官,你為甚麽妝病不去?”杜少卿道:“你好呆!齊評:少卿平日行為像呆,此等話頭卻非呆。天二評:娘子故意問你,並不呆放着南京這樣好頑的所在,留着我在傢,春天秋天同你出去看花吃酒,好不快活!為甚麽要送我到京裏去?假使連你也帶往京裏,京裏又冷,你身子又弱,一陣風吹得凍死了,也不好。還是不去的妥當。”黃評:辭官之意對婦人說不明白,衹以戲語答之
  小廝進來說:“鄧老爺來了,坐在河房裏,定要會少爺。”杜少卿叫兩個小廝攙扶着,做個十分有病的模樣,路也走不全,出來拜謝知縣,拜在地下就不得起來。天二評:杜少卿平生不作假,衹此一遭卻裝得象,賢者真不可測知縣慌忙扶了起來,坐下就道:“朝廷大典,李大人專要藉光。不想先生病得狼狽至此。不知幾時可以勉強就道?”杜少卿道:“治晚不幸大病,生死難保,這事斷不能了!總求老父臺代我懇辭。”袖子裏取出一張呈子來遞與知縣。天二評:自己尚能寫呈子耶?不知何時預寫,此間頗有隙漏知縣看這般光景,不好久坐,說道:“弟且別了先生,恐怕勞神。這事,弟也衹得備文書詳復上去,看大人意思何如。”杜少卿道:“極蒙臺愛,恕治晚不能躬送了。”知縣作別上轎而去,隨即備了文書說:“杜生委係患病,不能就道。”申詳了李大人。恰好李大人也調了福建巡撫,這事就罷了。天二評:早些調任,免得人傢裝病了杜少卿聽見李大人已去,心裏歡喜道:“好了!我做秀纔,有了這一場結局,將來鄉試也不應,科、歲也不考,逍遙自在,做些自己的事罷!”天二評:秀纔有何不結局?想怕歲考耳。然尚未就徵,恐不能免
  杜少卿因托病辭了知縣,在傢有許多時不曾出來。這日,鼓樓街薛鄉紳傢請酒,杜少卿辭了不到,遲衡山先到了。那日在座的客是馬純上、蘧駪夫、季葦蕭,都在那裏坐定,又到了兩位客:一個是揚州蕭柏泉,名樹滋;一個是采石餘夔,字和聲,是兩個少年名士。這兩人,面如傅粉,唇若塗朱,舉止風流,芳蘭竟體。天二評:惜慎卿未見此這兩個名士獨有兩個綽號:一個叫“餘美人”,一個叫“蕭姑娘”。黃評:惜慎卿已去,未見此二人兩位會了衆人,作揖坐下。薛鄉紳道:“今日奉邀諸位先生小坐,淮清橋有一個姓錢的朋友,天二評:竟說朋友我約他來陪諸位頑頑。他偏生的今日有事,不得到。”季葦蕭道:“老伯,可是那做正生的錢麻子?”薛鄉紳道:“是。”遲衡山道:“老先生同士大夫宴會,那梨園中人也可以許他一席同坐的麽?”黃評:藉衡山之迂一問,見高老先生之非人薛鄉紳道:“此風也久了。齊評:世人藉口每是此語弟今日請的有高老先生,那高老先生最喜此人談吐,所以約他。”天二評:翰林脾氣遲衡山道:“是那位高老先生?”季葦蕭道:“是六合的現任翰林院侍讀。”
  說着,門上人進來稟道:“高大老爺到了。”薛鄉紳迎了出去。高老先生紗帽蟒衣,黃評:正是正生打扮,無怪其喜錢麻子進來與衆人作揖,首席坐下。認得季葦蕭,說道:“季年兄,前日枉顧,有失迎迓。承惠佳作,尚不曾捧讀。”便問:“這兩位少年先生尊姓?”天二評:獨先問兩少年,其意可知。心裏衹有此一件事餘美人、蕭姑娘各道了姓名。又問馬、蘧二人,馬純上道:“書坊裏選《歷科程墨持運》的,便是晚生兩個。”天二評:鄙哉,馬二先生他心裏衹有此一件事餘美人道:“這位蘧先生是南昌太守公孫。先父曾在南昌做府學,蘧先生和晚生也是世弟兄。”天二評:急欲攀附問完了,纔問到遲先生。遲衡山道:“賤姓遲,字衡山。”季葦蕭道:“遲先生有製禮作樂之才,乃是南邦名宿。”天二評:季蕭蕭已微覺之,故作周旋語高老先生聽罷,不言語了。天二評:高翰林胸中亦有禮樂,則唱戲是;亦有製禮作樂之才,則錢麻子是。黃評:衡山自是持重不同,故不己問之,季葦蕭以“製禮作樂”為言,如何樂聞?吃過了三遍茶,換去大衣服,請在書房裏坐。這高老先生雖是一個前輩,卻全不做身分,最好頑耍,同衆位說說笑笑,並無顧忌。纔進書房,就問道:“錢朋友怎麽不見?”天二評:求賢若渴薛鄉紳道:“他今日回了不得來。”高老先生道:“沒趣!沒趣!今日滿座欠雅矣!”齊評:正不知所謂雅者何在。黃評:反說欠雅,駡殺翰林
  薛鄉紳擺上兩席,奉席坐下。席間,談到浙江這許多名士,以及西湖上的風景,婁氏弟兄兩個許多結交賓客的故事。餘美人道:“這些事我還不愛。我衹愛駪夫傢的雙紅姐,說着還齒頰生香。”天二評:駪夫聞之以為何如季葦蕭道:“怪不得,你是個美人,所以就愛美人了。”蕭柏泉道:“小弟生平最喜修補紗帽。可惜魯編修公不曾會着,聽見他那言論丰采,到底是個正經人。若會着,我少不得着實請教他。可惜已去世了!”蘧駪夫道:“我婁傢表叔那番豪舉,而今再不可得了。”天二評:鶯脰湖乎?人頭會乎季葦蕭道:“駪兄,這是甚麽話?我們天長杜氏弟兄,衹怕更勝於令表叔的豪舉!”遲衡山道:“兩位中是少卿更好。”黃評:藉閑談將二婁二杜相較高老先生道:“諸位纔說的,可就是贛州太守的乃郎?”遲衡山道:“正是。老先生也相與?”天二評:開口便有不然之意,衡山誠實,不識起例,多此一問高老先生道:“我們天長、六合是接壤之地,我怎麽不知道?諸公莫怪學生說,這少卿是他杜傢第一個敗類!他傢祖上幾十代行醫,廣積陰德,傢裏也掙了許多田産。到了他傢殿元公,發達了去,雖做了幾十年官,卻不會尋一個錢來傢。天二評:既已發達,仍不尋錢,便如不發達到他父親,還有本事中個進士,做一任太守,已經是個呆子了。做官的時候,全不曉得敬重上司,衹是一味希圖着百姓說好,又逐日講那些‘敦孝弟,勸農桑’的呆話。這些話是教養題目文章裏的詞藻,他竟拿着當了真,齊評:q真是妙談。天二評:與上文製禮作樂話針鋒相對,正是藉張駡李。黃評:此等語非翰林不能道,駡殺駡殺惹的上司不喜歡,把個官弄掉了。他這兒子就更鬍說,混穿混吃,和尚、道士、工匠、花子都拉着相與,卻不肯相與一個正經人。黃評:錢麻子卻是正經人,絶倒不到十年內,把六七萬銀子弄的精光。天長縣站不住,搬在南京城裏,日日攜着乃眷上酒館吃酒,手裏拿着一個銅盞子,就像討飯的一般。不想他傢竟出了這樣子弟!學生在傢裏,往常教子侄們讀書,就以他為戒。每人讀書的桌子上寫一紙條貼着,上面寫道:‘不可學天長杜儀。’”天二評:須學淮清橋錢麻子。黃評:卻也學不到。學老先生便一學就到遲衡山聽罷,紅了臉道:“近日朝廷徵闢他,他都不就。”天二評:衡山又鈍又迂高老先生冷笑道:“先生,你這話又錯了。他果然肚裏通,就該中了去!”黃評:駡殺,非玩世也,正是嫉世之深又笑道:“徵闢難道算得正途出身麽?”齊評:以科第驕人,與魯編修如出一口蕭柏泉道:“老先生說的是。”嚮衆人道:“我們後生晚輩,都該以老先生之言為法。”天二評:當雲都該以錢麻子為法當下又吃了一會酒,說了些閑話。席散,高老先生坐轎先去了。衆位一路走,遲衡山道:“方纔高老先生這些話,分明是駡少卿,不想倒替少卿添了許多身分。齊評:正是大慚大好、小慚小好的對面。天二評:亦未必然衆位先生,少卿是自古及今難得的一個奇人!”天二評:鈍極馬二先生道:“方纔這些話,也有幾句說的是。”黃評:此段非寫高侍讀,正是寫少卿,而馬二先生依然是馬二先生季葦蕭道:“總不必管他!他河房裏有趣,我們幾個人明日一齊到他傢,叫他買酒給我們吃。”天二評:衹有這個狗頭乖餘和聲道:“我們兩個人也去拜他。”當下約定了。
  次日,杜少卿纔起來,坐在河房裏,鄰居金東崖拿了自己做的一本《四書講章》來請教,擺桌子在河房裏看。看了十幾條,落後金東崖指着一條問道:“先生,你說這‘羊棗’是甚麽?羊棗即羊腎也。俗語說:‘衹顧羊卵子,不顧羊性命。’所以曾子不吃。”齊評:真乃絕世奇聞。可惜此書不傳。天二評:臧三、張俊民、裁縫、王鬍子都是吃羊卵的,今日季葦蕭帶着許多人來吃羊卵。黃評:書辦講四書,本屬可笑,衹此一條便足。當日想必實有其人杜少卿笑道:“古人解經也有穿鑿的。先生這話就太不倫了。”正說着,遲衡山、馬純上、蘧駪夫、蕭柏泉、季葦蕭、餘和聲,一齊走了進來,作揖坐下。杜少卿道:“小弟許久不曾出門,有疏諸位先生的教。今何幸群賢畢至!”便問:“二位先生貴姓?”餘、蕭二人各道了姓名。杜少卿道:“蘭江怎的不見?”蘧駪夫道:“他又在三山街開了個頭巾店做生意。”黃評:安頓景本蕙,為大祭用人耳小廝奉出茶來。季葦蕭道:“不是吃茶的事,我們今日要酒。”天二評:要羊卵下酒杜少卿道:“這個自然,且閑談着。”遲衡山道:“前日承見賜《詩說》,極其佩服。但吾兄說《詩》大旨,可好請教一二?”蕭柏泉道:“先生說的可單是擬題?”馬二先生道:“想是在《永樂大全》上說下來的。”黃評:寫馬二先生學問,滴滴歸原,總不失為馬二先生。天二評:甚麽鳥便衹甚麽聲遲衡山道:“我們且聽少卿說。”
  杜少卿道:“朱文公解經,自立一說,也是要後人與諸儒參看。而今丟了諸儒,衹依朱註,這是後人固陋,與朱子不相幹。齊評:通儒之論小弟遍覽諸儒之說,也有一二私見請教。即如《凱風》一篇,說七子之母想再嫁,我心裏不安。古人二十而嫁,養到第七個兒子,又長大了。那母親也該有五十多歲,那有想嫁之理?所謂‘不安其室’者,不過因衣服、飲食不稱心,在傢吵鬧,七子所以自認不是。天二評:五十多歲想嫁也未必無。然《孟子》:言親之過小則非,此之謂。范家相《三傢詩拾遺》引趙岐《孟子》註云:莫慰母心,謂母心不悅也。範雲:不悅蓋有心苛虐,少慈恩。此與少卿意合。平步青評:《三傢詩拾遺》應作《詩瀋》。nnno按:作者言“讀孝子之詩而誣孝子之母,予心有不忍焉”雲雲。下數條俱見《文木山房詩說》。本書中少卿言行,實為作者自狀這話前人不曾說過。”遲衡山點頭道:“有理。”杜少卿道:“《女曰雞鳴》一篇,先生們說他怎麽樣好?”馬二先生道:“這是《鄭風》,衹是說他‘不淫’。還有甚麽別的說?”黃評:馬二先生斷無異解遲衡山道:“便是,也還不能得其深味。”杜少卿道:“非也。但凡士君子,橫了一個做官的念頭在心裏,便先要驕傲妻子。妻子想做夫人,想不到手,便事事不遂心,吵鬧起來。齊評:麯中世情你看這夫婦兩個,絶無一點心想到功名富貴上去,黃評:認真論詩非小說矣,妙在不失本旨彈琴飲酒,知命樂天。這便是三代以上修身齊傢之君子。天二評:此是少卿現身說法這個,前人也不皆說過。”蘧駪夫道:“這一說果然妙了!”天二評:魯小姐聞之未必謂然杜少卿道:“據小弟看來,《溱洧》之詩,也衹是夫婦同遊,並非淫亂。”黃評:以上數條並是竹垞翁之論,作者藉作少卿說詩季葦蕭道:“怪道前日老哥同老嫂在姚園大樂!這就是你彈琴飲酒、采蘭贈芍的風流了。”天二評:何嘗不然衆人一齊大笑。遲衡山道:“少卿妙論,令我聞之如飲醍醐。”餘和聲道:“那邊醍醐來了。”衆人看時,見是小廝捧出酒來。
  當下襬齊酒餚,八位坐下小飲。季葦蕭多吃了幾杯,醉了,說道:“少卿兄,你真是絶世風流!據我說,鎮日同一個三十多歲的老嫂子看花飲酒,也覺得掃興。天二評:葦蕭俗物何能知此據你的纔名,又住在這樣的好地方,何不娶一個標緻如君,又有才情的,才子佳人,及時行樂?”天二評:又是才子佳人。葦蕭為人至此已底裏盡露。黃評:季葦蕭見解不過如此杜少卿道:“葦兄,豈不聞晏子云:‘今雖老而醜,我固及見其姣且好也?’齊評:即此便見少卿慎卿相去天壤況且娶妾的事,小弟覺得最傷天理。天下不過是這些人,一個人占了幾個婦人,天下必有幾個無妻之客。小弟為朝廷立法:人生須四十無子,方許娶一妾;此妾如不生子,便遣別嫁。天二評:此法可行。貧傢有女衹宜擇門戶相當者妻之,富傢有婢至年長,亦擇人為配。自娶妾者多,而圖高攀、圖安樂者居為奇貨矣是這等樣,天下無妻子的人或者也少幾個,也是培補元氣之一端。”蕭柏泉道:“先生說得好,一篇風流經濟!”遲衡山嘆息道:“宰相若肯如此用心,天下可立緻太平!”天二評:此人之迂,無藥可救當下吃完了酒,衆人歡笑,一同辭別去了。
  過了幾日,遲衡山獨自走來,杜少卿會着。遲衡山道:“那泰伯祠的事,已有個規模了。將來行的禮樂,我草了一個底稿在此,來和你商議,替我斟酌起來。”杜少卿接過底稿看了,道:“這事還須尋一個人斟酌。”遲衡山道:“你說尋那個?”杜少卿道:“莊紹光先生。”遲衡山道:“他前日浙江回來了。”杜少卿道:“我正要去,我和你而今同去看他。”當下兩人坐了一隻涼篷船,到了北門橋。上了岸,見一所朝南的門面房子,遲衡山道:“這便是他傢了。”兩人走進大門。門上的人進去稟了主人,那主人走了出來。
  這人姓莊名尚志,字紹光,黃評:敘紹光,鄭重而出之,不同他人是南京纍代的讀書人傢。這莊紹光十一二歲就會做一篇七千字的賦,天下皆聞。此時已將及四十歲,名滿一時,他卻閉戶著書,不肯妄交一人。天二評:未有妄交而能閉戶著書者這日聽見是這兩個人來,方纔出來相會。黃評:至此少卿始會莊紹光衹見頭戴方巾,身穿寶藍夾紗直裰,三綹髭須,黃白麵皮,出來恭恭敬敬同二位作揖坐下。黃評:恭恭敬敬者,言不以凡衆待二人也莊紹光道:“少卿兄,相別數載,卻喜卜居秦淮,為三山二水生色。前日又多了皖江這一番纏繞,你卻也辭的爽快。”齊評:正所謂異麯同工。黃評:紹光未嘗不為少卿感動,故有辭宦之舉杜少卿道:“前番正要來相會,恰遇故友之喪,衹得去了幾時。回來時,先生已浙江去了。”莊紹光道:“衡山兄常在傢裏,怎麽也不常會?”遲衡山道:“小弟為泰伯祠的事,奔走了許多日子,今已略有規模,把所訂要行的禮樂送來請教。”袖裏拿出一個本子來遞了過去。莊紹光接過,從頭細細看了,說道:“這千秋大事,小弟自當贊助效勞。但今有一事,又要出門幾時,多則三月,少則兩月便回。那時我們細細考訂。”遲衡山道:“又要到那裏去?”莊紹光道:“就是浙撫徐穆軒先生,今升少宗伯。他把賤名薦了,奉旨要見,衹得去走一遭。”遲衡山道:“這是不得就回來的。”莊紹光道:“先生放心。小弟就回來的,不得誤了泰伯祠的大祭。”杜少卿道:“這祭祀的事,少了先生不可,專候早回。”遲衡山叫將邸抄藉出來看。小廝取了出來,兩人同看。上寫道:“禮部侍郎徐,為薦舉賢才事:奉聖旨,莊尚志着來京引見。欽此。”兩人看了,說道:“我們且別,候入都之日,再來奉送。”莊紹光道:“相晤不遠,不勞相送。”說罷出來,兩人去了。
  莊紹光晚間置酒,與娘子作別。娘子道:“你往常不肯出去,今日怎的聞命就行?”莊紹光道:“我們與山林隱逸不同。既然奉旨召我,君臣之禮是傲不得的。齊評:真正隱者,子路尚且責備丈人,何況學校中人?然少卿不去又有少卿的道理你但放心,我就回來,斷不為老萊子之妻所笑。”黃評:見識便不錯,不愧第二人。又與少卿答娘子語不同次日,應天府的地方官都到門來催迫。莊紹光悄悄叫了一乘小轎,帶了一個小廝,腳子挑了一擔行李,從後門老早就出漢西門去了。
  莊紹光從水路過了黃河,雇了一輛車,曉行夜宿,一路來到山東地方。過兗州府四十裏,地名叫做辛傢驛,住了車子吃茶。這日天色未晚,催着車夫還要趕幾十裏地。店傢說道:“不瞞老爺說,近來咱們地方上響馬甚多,凡過往的客人須要遲行早住。老爺雖然不比有本錢的客商,但是也要小心些。”莊紹光聽了這話,便叫車夫:“竟住下罷。”小廝揀了一間房,把行李打開,輔在炕上,拿茶來吃着。衹聽得門外騾鈴亂響,來了一起銀鞘,有百十個牲口。內中一個解官,武員打扮。又有同伴的一個人,五尺以上身材,六十外歲年紀,花白鬍須,頭戴一頂氈笠子,身穿箭衣,腰插彈弓一張,腳下黃牛皮靴。兩人下了牲口,拿着鞭子一齊走進店來,吩咐店傢道:“我們是四川解餉進京的。今日天色將晚,住一宿,明日早行。你們須要小心伺候。”店傢連忙答應。那解官督率着腳夫將銀鞘搬入店內,牲口趕到槽上,挂了鞭子,同那人進來,嚮莊紹光施禮坐下。莊紹光道:“尊駕是四川解餉來的?此位想是貴友。不敢拜問尊姓大名?”解官道:“在下姓孫,叨任守備之職。敝友姓蕭,字昊軒,成都府人。”因問莊紹光進京貴幹,莊紹光道了姓名並赴召進京的緣故。蕭昊軒道:“久聞南京有位莊紹光先生是當今大名士。不想今日無意中相遇。”極道其傾倒之意。莊紹光見蕭昊軒氣宇軒昂,不同流俗,也就着實親近。天二評:於此見蕭昊軒亦非常流,又伏後蕭雲仙事因說道:“國傢承平日久,近來的地方官辦事,件件都是虛應故事。像這盜賊橫行,全不肯講究一個弭盜安民的良法。天二評:有治人無治法。今無治人雖有治法,亦無如之何也已!「弭盜安民」亦「文章裏詞藻」聽見前路響馬甚多,我們須要小心防備。”蕭昊軒笑道:“這事先生放心!小弟生平有一薄技:百步之內,用彈子擊物,百發百中。響馬來時,衹消小弟一張彈弓,叫他來得去不得,人人送命,一個不留!”天二評:未免淺露孫解官道:“先生若不信敝友手段,可以當面請教一二。”齊評:凡人有纔不可自露。觀此一段事真是益人不少。天一評:解官更是冒失人莊紹光道:“急要請教,不知可好驚動?”蕭昊軒道:“這有何妨!正要獻醜。”遂將彈弓拿了,走出天井來,嚮腰間銅袋中取出兩個彈丸拿在手裏。莊紹光同孫解官一齊步出天井來看,衹見他把彈弓舉起,嚮着空闊處先打一丸彈子,拋在空中,續將一丸彈子打去,恰好與那一丸彈子相遇,在半空裏打得粉碎。莊紹光看了,贊嘆不已,連那店主人看了,都嚇一跳。天二評:嚇麽?逗下。黃評:伏筆。然蕭昊軒年已六十,慣走江湖,不應好事自炫其技,緻有後文之失蕭昊軒收了彈弓,進來坐下,談了一會,各自吃了夜飯住下。
  次早天色未明,天二評:四字見下,此可刪孫解官便起來催促騾夫、腳子搬運銀鞘,打發房錢上路。莊紹光也起來洗了臉,叫小廝拴束行李,會了賬,一同前行。一群人衆行了有十多裏路,那時天色未明,曉星猶在,衹見前面林子裏黑影中有人走動,那些趕鞘的騾夫一齊叫道:“不好了!前面有賊!”把那百十個騾子都趕到道旁坡子下去。蕭昊軒聽得,疾忙把彈弓拿在手裏,孫解官也拔出腰刀拿在馬上。衹聽得一支響箭飛了出來,響箭過處,就有無數騎馬的從林子裏奔出來。蕭昊軒大喝一聲,扯滿弓,一彈子打去,不想颳喇一聲,那條弓弦迸為兩段。齊評:敘事有風發泉涌之致那響馬賊數十人,齊聲打了一個忽哨,飛奔前來。解官嚇得撥回馬頭便跑。黃評:好解官那些騾夫、腳子,一個個爬伏在地,盡着響馬賊趕着百十個牲口,馱了銀鞘,往小路上去了。莊紹光坐在車裏,半日也說不出話來,也不曉得車外邊這半會做的是些甚麽勾當。天二評:徵君嚇壞了
  蕭昊軒因弓弦斷了,使不得力量,撥馬往原路上跑。跑到一個小店門口,敲開了門。店傢看見,知道是遇了賊,因問:“老爺昨晚住在那個店裏?”蕭昊軒說了。店傢道:“他原是賊頭趙大一路做綫的。黃評:後文伏筆老爺的弓弦必是他昨晚弄壞了。”蕭昊軒省悟,悔之無及。一時人急智生,把自己頭髮拔下一綹,天二評:拔疑當作割。此公頭髮頗長登時把弓弦續好。天二評:會傢不忙飛馬回來,遇着孫解官,說賊人已投嚮東小路而去了。那時天色已明,蕭昊軒策馬飛奔,趕了不多路,望見賊衆擁護着銀鞘慌忙的前走。他便加鞭趕上,手執彈弓,好像暴雨打荷葉的一般,打的那些賊人一個個抱頭鼠竄,丟了銀鞘,如飛的逃命去了。齊評:尤覺爽利之至他依舊把銀鞘同解官慢慢的趕回大路,會着莊紹光,述其備細。莊紹光又贊嘆了一會。
  同走了半天,莊紹光行李輕便,遂辭了蕭、孫二人,獨自一輛車子先走。走了幾天,將到盧溝橋,衹見對面一個人騎了騾子來,遇着車子,問:“車裏邊這位客官尊姓?”車夫道:“姓莊。”那人跳下騾子,說道:“莫不是南京來的莊徵君麽?”莊紹光正要下車,那人拜倒在地。衹因這一番,有分教:朝廷有道,修大禮以尊賢;儒者愛身,遇高官而不受。畢竟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臥評】
  高侍讀是魯編修一流人物,故有魯編修之怪婁氏弟兄,即有高侍讀之怪杜少卿。何者?物之不同類者,每不能相容也。然編修之怪婁氏,語尚和平;侍讀之怪少卿,語太激烈矣。以少卿較之二婁,似少卿之鋒芒太露,故其受怪又加於二婁一等。昌黎謂:“小得意則小怪之,大得意則大怪之”,蓋不獨文章為然矣。黃評:不切
  說經一段是真學問,不可作稗官草草讀之。
  寫莊紹光風流儒雅,高出諸人一等,筆墨之高潔,難從不知者索解。
  遇響馬一段,縱橫出沒,極文字之奇觀。昔人謂《左傳》最善敘戰功,此書應是不愧。最妙在紹光纔說“有司無弭盜安民之法”,及乎親身遇盜,幾乎魄散魂飛,藏身無地,可見書生紙上空說,未可認為經濟。此作者皮裏陽秋,真難從不知者索解也。天二評:真種子,為儒林痛下一針。弭盜安民非匹夫之勇所能,況無縛雞力者乎?此不足以為莊紹光病
  
  【齊評】
  「敦孝弟,勸農桑,乃教養題目中詞藻」,此等說話,竟可大庭廣衆言之,時文取士之流弊,乃至於此!作者殆慨乎言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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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跋
第一回 說楔子敷陳大義 藉名流隱括全文
第二回 王孝廉村學識同科 周蒙師暮年登上第
第三回 周學道校士拔真纔 鬍屠戶行兇鬧捷報
第四回 薦亡齋和尚契官司 打秋風鄉紳遭橫事
第五回 王秀纔議立偏房 嚴監生疾終正寢
第六回 鄉紳發病鬧船傢 寡婦含冤控大伯
第七回 範學道視學報師恩 王員外立朝敦友誼
第八回 王觀察窮途逢世好 婁公子故裏遇貧交
第九回 婁公子捐金贖朋友 劉守備冒姓打船傢
第十回 魯翰林憐纔擇婿 蓬公孫富室招親
第十一回 魯小姐製義難新郎 楊司訓相府薦賢上
第十二回 名士大宴鶯脰腹溯 俠客虛設人頭會黃評:“鶯脰”對“人頭”,奇而趣
第十三回 蘧駪夫求賢問業 馬純上仗義疏財
第十四回 蘧公孫書坊送良友 馬秀纔山洞遇神仙
第十五回 葬神仙馬秀纔送喪 思父母匡童生盡孝黃評:“葬神仙”三字妙
第十六回 大柳莊孝子事親 樂清縣賢宰愛士黃評:真以孝子許,重惜之也
第十七回 匡秀纔重遊舊地 趙醫生高踞詩壇
第十八回 約詩會名士攜匡二 訪朋友書店會潘三
第十九回 匡超人幸得良朋黃評:潘三不良,然於匡二則良朋也 潘自業橫遭禍事黃評:自作孽也
第二十回 匡超人高興長安道 牛布衣客死蕪湖關
第二十一回 冒姓字小子求名 念親戚老夫臥病
第   I   [II]   [III]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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