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对于一般贴己的老朋友,他就更诚实了。他咬着牙根,眼里闪着野心勃勃的光辉说:"瞧着,咱们拚上它三年命,回国保你不认得咱!(也许我还上欧洲混个几年呢,得看情形。) 我研究透了,中国人在美国出名最容易:只要你脸皮厚,到处演讲,讲他们爱听的,讲他们没听过的,像'中国人的哲学--八卦',每回卖五块美金门票,保你听众挤个水泄不通。其实,咱们在街上遇到个会说中国话的鬼子,削发为僧的鬼子,肯揭露本国丑态的鬼子,不也围得密密匝匝吗?到了外国谁还要脸,又没个熟人看守着……"
王志翔这番志向诚然不低。但自来好事总是多磨。拿撒勒医院的寇鲁医生摘下眼镜,用至为怀疑的眼色看了他一下,然后在"王志翔出国体格检验表"的肾部项下,竟写上"尿质不洁,曾患淋病"这么个肯定的诊断。
一切虽然未出教区圈子,这事不久外面还是有些风传了,然而极其含糊,只说王志翔有了"隐疾"。话虽然含糊,对于前此失败了的竞争者却不啻是洒在灰烬上的一滴挥发油。
那一晚,刘牧师又听到一阵急遽的叩门声。他马上端了烛台去开门。这一次,咕咚跪在他面前的是王志翔了。他满脸抹着泪,指着墨色天空发誓,他从小到大从来没嫖过。他承认只有一回,一个撒旦朋友把他拖进一个"暗门子",他一路骂着那个朋友"缺德"。他说那个朋友如何同那个坏女人放肆,他自己却蒙严了眼睛,躲在房子的一角害怕着。直到那个撒旦朋友干完了坏事,又拖他出来时,他才恢复了呼吸。他连那个私娼家门朝哪方开也记不清。……
"刘牧师,您人情做到底,帮我帮到底。我将来如果有点发旺,我不忘您的恩德。这事情您别声张,我进医院,我快些治……"
王志翔一抬头,烛光映出的是一张严峻得吓人的脸,骂他下流、无耻、丢人……当牧师不屑地转过身去要走时,匍匐着的年轻人突然扯住了他的衣襟:"牧师,您别这么狠!都不看,您看小婷的面子。您知道我至少是个有良心的人。您在那么些青年中间挑选了我。多少人反对,埋怨,说您偏心,说您没眼光,您都不睬。如果我这事宣扬出去,您想,他们不是更快意了吗?您不是真没有眼光了吗?郭太太的亲族对您不将失掉信任了吗?……"
他连连这么一问,给牧师也问了个愣。他抽回迈出的脚步,缓缓举低了烛台,重新又照了照王志翔的脸。
那是一张令人坚信不疑的诚实的脸。
三
"王先生,方才按铃了吧?"胸襟绣了"17"号码的看护轻手轻脚地推开了门,探进一个脑袋--这个字也许用得笨了,因为那明明是一张美丽的脸,上面还滴溜着一对不甚知愁不很会发怒的眼睛。
"嗯,"王志翔平躺在雪白枕头上遐想着的脑袋向上抬了抬。高凸颧骨往两旁一拱,挤出了一滩茫然的微笑。
"您要什么?"看护走近了,白布衫里摆动着一条稍短但还窈窕动人的身腰。
"告诉我,密斯潘,你同忠亮究竟好到什么程度?前天晚上你出去后,我想了许久,我觉得你们简直是马马虎虎就订了婚,嗯?"方忠亮是他中学时代的一个同班,现在一家火油公司当书记,是当地业余网球队的中坚队员。王志翔一进院就对这活泼喜欢笑的 17 号发生了兴味。及至由闲谈而知道了是他旧日同窗的未婚妻时,彼此之间更来得熟稔些了。
"养您的病吧,问这个干么,碍着您!养完了好去逛新大陆。"女人调皮地笑了一声,闪身出去,又忙别的事儿去了。
人虽出去了,那影子可还晃在王志翔的心坎上。
每个人心坎上都应该藏躲一只美丽影子,凭什么他就老得惦记家里那个满脸雀斑的糟糠之妻?粽子脚虽然可以放大,然而终于还比不上天足啊。第一件烦死人的事,是她走起路来总活像一只芦花鸭子。瞧人家密斯潘,两只又玲珑又轻盈的脚,跳跳蹦蹦,还有那只握了体温表向他唇边送的手指,多白多嫩呵。而且每天她还捏住他的手腕不放。还看那白金小表呢,谁知她试的是脉还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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