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评传 我的四爸巴金   》 大妈,我的母亲(3)      李致 Li Zhi

  疏散回来,大妈在今日新闻社工作了一年多,今日新闻社是张履谦先生创办的,他是四爸的朋友,他的夫人任培伯和大妈很要好。大妈的工作主要是剪贴报纸、写信封和到邮局寄信。大妈会做菜,还帮助他们家做腊肉、香肠。虽然薪水少,但大妈这一段期间比较愉快,她认为自己有工作,可以自食其力。新闻社有一个圆形的社章,在那儿工作的人都要挂在胸前。我听见她说过很多次:“我胸前也挂上牌牌了!”
  亲戚朋友都称赞大妈待人宽厚。我的六孃(三爷爷的女儿),“五四”时期接受了一些新思想,与伯伯、三爸和爹的感情都很好。伯伯曾称赞她“虽是女子,见解却甚高”。没想到伯伯去世的时候,六孃竟说“人在人情在,人死人情两丢开”,带头来逼债。六孃一直没有结婚,甚至连一个陌生的男人也没有见过。十几年后,成了一个性情怪僻的老处女,很少有人同情她。但大妈却常常去看六孃,六孃的委屈也愿意向大妈倾吐。现在想起来,这正是大妈不计恩怨,“宁可人负我,不可我负人”的体现。
  四十年代初期,爹两次回到成都,和我们住在一起。爹回来,引起两大变化。一是我小学毕业后,把我送到高琦初中读住读。这个学校费用较高,由爹供给。集体生活对改变我的性格起了很大作用。二是爹看见大家生活困难,便像三爸那样负担全家生活费用。为了节约开支,原来一分为二的家庭成员又合在一起。这时,小幺叔和我大姐先后工作,经济困难有所缓解。不久,二姐和三姐从师范学校毕业,担任了小学教员,每月交给家里一两个银元或一斗平价米。当时,教师职位很不稳定,大妈每年都要参与“六腊之战”,四处求人帮忙。假期我在家,晚上八九点钟以后,大妈常要我去给她买二两干酒,一堆有壳的花生,独自消愁。这时大妈总爱对我说:“一个人,要在有时想无时,不要在无时想有时。”这是她从长期生活重压下悟出的道理。
  我上高琦初中的时候,语文教师杨邦杰帮助我读鲁迅的小说。我似乎突然懂事了,知道体贴和安慰大妈,对几个姐姐也很好。大妈对我这点进步感到满意。上完初中二年级,我考上华西协合高中。我继续从进步书籍和报刊吸取养料,学习写作,参加学生运动,与朋友合办刊物,上街游行反对内战。一个关心我的亲友把这些情况告诉大妈,大妈要我小心。我对大妈讲了一些看法,她似乎觉得有道理,没有干预我的活动。这时,大妈意识到她心爱的儿子已经有独立的意志了,她不愿再把儿子紧紧地“捏在手里”。
  我因反对美军暴行发动罢考,在一九四七年初被学校暗中开除,去重庆读书。一九四八年夏天,婆婆和十二孃离开成都,去重庆,后去上海。大妈和二姐、四姐在书院东街租了一个小独院——实际只有三间住房和一个天井。经地下党一位同志介绍,一个叫李维则的商人,在我们家租了一间房子,作为他从雅安来成都时居住的地方。大妈感到李维则文质彬彬,有礼貌、关心人,不像一般商人,与他相处很好。一九四九年一月的一个晚上,突然来了几个便衣特务,要抓李维则。大妈和四姐(以后还加上二姐)被“软禁”在住房。大妈要四姐“以买烟招待”为借口,出外找机会通知李维则,叫他不要回来。但特务说“只准进,不准出”,拒不同意。李维则回来时,四姐抢先说了一句“双关话”: “有人在等你!”李维则装着不知道,一下进了大妈住房,丢了封信在地上,又退出去。特务立即逮捕了李维则。李维则也用“双关话”招呼大妈: “帮我照顾一下东西!”第二天,四姐把李维则的信交给地下党同志,很长一段时间不敢回家。以后才知道,李维则是地下党雅(安)乐(山)工委委员,原名吕英,被叛徒出卖,解放前夕牺牲在重庆渣滓洞。当时,大妈非常不满,多次说: “这样好的人,居然会被抓走!”
  三
  一九四九年底成都解放,给大妈的生活带来巨大变化。大妈从几十年切身的体会中,认识到旧社会不合理,应该改变。当她知道我和四姐参加了党的地下组织,高兴地说: “我早猜到了!”新社会是什么,大妈不清楚。但她的五个孩子都参加了工作,先后入党,她相信她的孩子不会去干坏事。现在,不愁吃、不愁穿、生活稳定,再不受有钱人的气,心情也舒畅了。社会风气良好,面目一新。这些情况,清朝没有,民国没有,大妈怎能不满意呢?
  那时,外婆还健在。一九五二年成渝铁路通车,我和我爱人丁秀涓从重庆回成都探亲。大妈带我们去看望外婆。年过八十的外婆,听说“新娘子”(她没有见过我爱人)要来,请表嫂把屋子打扫干净,隆重接待我们。得知我们坐火车回来,她细声细语地给我们讲:清朝末年,修川汉铁路,强迫摊派“买”铁路的股票,以后铁路没修成,股票变成废纸。“才解放三年,共产党就把成渝铁路修好了。”外婆说了许多称赞共产党的话,最后笑眯眯地说:“共产党啥都好,就是会太多了。”我和我爱人听了,都笑起来。
  大妈不感到会多,这是因为她耳朵聋了,街道上不找她去开会。大妈的耳朵,是一九四八年一天突然聋的。当时,我在重庆,知道这个消息,想起她为我们受的苦和她一生受的刺激,曾经哭了一场。爹一直关心大妈(他的大嫂),两次为她买助听器。一次是一九五八年爹去苏联,为大妈买了一个助听器。但体积大,灵敏度不高。一次是一九六四年十二月十二日,爹“搭公共汽车和无轨电车到上海市第一医药商店买国产助听器一副(准备送给大嫂)”(见《巴金全集》二十五卷454页)。一九六五年一月二十一日,爹又在日记上写:“大嫂来信,说已收到耳机。”这个助听器体积小,灵敏度高。可惜大妈的耳神经不行,仍听不见。好在大妈爱读书报,每天读报纸,没有事就读小说,包括苏联小说(如高尔基的《母亲》)。要交流思想感情,大妈自己讲话,别人就得写字。从小孩到大人,开始叫大妈为聋婆婆。她也自称为聋婆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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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来源】三联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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