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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经典 》 匯評證道西遊記 》
第三十三回 外道迷真性 元神助本心
吳承恩 Wu Chengen
【李本總批:說到裝天處,令人絶倒。何物文人,奇幻至此!大抵文人之筆,無所不至;然到裝天葫蘆,亦觀止矣!】
【澹漪子曰: 古今來為名而喪身者,多矣!如漢之顧、廚、俊及,唐之王、駱、劉、柳,宋之文、謝、張、陸,皆是也。嘗嘆名之一字,真天地間大利大害之所在。使人而不好名,則聖賢可以不聖賢,豪傑可以不豪傑,楊朱所謂“堯、舜、桀、紂,其為朽骨一耳”,殆非所以教天下。使人而好名,則小名有小名之害,大名有大名之害。雞鶩滿園,牛羊盈野,而童竪不驚;見一麒麟、鳳凰,則群然指為怪物,相與叫噪鋤擊,不遺餘力。噫!吾人之處世,將何適而可乎?語雲:“直木先伐,甘井先竭。”又云:“蘭以香自焚,膏以明自煎。”名之為纍久矣。因讀傳中“樹大招風風撼樹,人為名高名喪人”之句,不覺為之投筆三嘆。
說到裝天葫蘆處,行者雲:“天若惱着我,一月常裝他七八遭。”玉帝雲:“欲藉天裝,天可裝乎?”哪吒雲:“天也裝得。”小妖雲:“放了天罷。”無處不令人絶倒,足使鄒衍喪其雄談,秦宓亡其詭論。】
卻說那怪將八戒拿進洞去,道:“哥哥啊,拿將一個來了。”老魔喜道:“拿來我看。”二魔道:“這不是?”老魔道:“兄弟,錯拿了,這個和尚沒用。”八戒就綽經說道:“大王,沒用的和尚,放他出去罷。不當人子!”【證道本夾批:果然沒用。此一番卻不說謊。豬祖宗,豬外公,何以宛在水中?豈說謊之報歟?然而罪不至此。】二魔道:“哥哥,不要放他;雖然沒用,也是唐僧一起的,叫做豬八戒。把他且浸在後邊淨水池中,浸退了毛衣,使????腌着,曬幹了,等天陰下酒。”八戒聽言道:“蹭蹬啊!撞着個販腌臘的妖怪了!”那小妖把八戒擡進去,拋在水裏不題。【證道本夾批:用二寶。】
卻說三藏坐在坡前,耳熱眼跳,身體不安,叫聲:“悟空!怎麽悟能這番巡山,去之久而不來?”行者道:“師父還不曉得他的心哩。”三藏道:“他有甚心?”行者道:“師父啊,此山若是有怪,他半步難行,一定虛張聲勢,跑將回來報我;想是無怪,路途平靜,他一直去了。”三藏道:“假若真個去了,卻在那裏相會?此間乃是山野空闊之處,比不得那店市城井之間。”行者道:“師父莫慮,且請上馬。那呆子有些懶惰,斷然走的遲慢。你把馬打動些兒,我們定趕上他,一同去罷。”真個唐僧上馬,沙僧挑擔,行者前面引路上山。
卻說那老怪又喚二魔道:“兄弟,你既拿了八戒,斷乎就有唐僧。再去巡巡山來,切莫放過他去。”二魔道:“就行,就行。”你看他急點起五十名小妖,上山巡邏。
正走處,衹見祥雲縹緲,瑞氣盤旋。二魔道:“唐僧來了。”衆妖道:“唐僧在那裏?”二魔道:“好人頭上祥雲照頂,惡人頭上黑氣衝天。那唐僧原是金蟬長老臨凡,十世修行的好人,所以有這樣雲縹緲。”衆怪都不看見,二魔用手指道:“那不是?”那三藏就在馬上打了一個寒噤;又一指,又打個寒噤。一連指了三指,他就一連打了三個寒噤。心神不寧道:“徒弟啊,我怎麽打寒噤麽?”沙僧道:“打寒噤想是傷食病發了。行者道:“鬍說,師父是走着這深山峻嶺,必然小心虛驚。莫怕!莫怕!等老孫把棒打一路與你壓壓驚。”好行者,理開棒,在馬前丟幾個解數,上三下四,左五右六,盡按那六韜三略,使起神通。那長老在馬上觀之,真個是寰中少有,世上全無。
剖開路一直前行,險些兒不唬倒那怪物。他在山頂上看見,魂飛魄喪。忽失聲道:“幾年間聞說孫行者,今日纔知話不虛傳果是真。”衆怪上前道:“大王,怎麽長他人之志氣,滅自己之威風?你誇誰哩?”二魔道:“孫行者神通廣大,那唐僧吃他不成。”衆怪道:“大王,你沒手段,等我們着幾個去報大大王,教他點起本洞大小兵來,擺開陣勢,合力齊心,怕他走了那裏去!”二魔道:“你們不曾見他那條鐵棒,有萬夫不當之勇,我洞中不過有四五百兵,怎禁得他那一棒?”衆妖道:“這等說,唐僧吃不成,卻不把豬八戒錯拿了?如今送還他罷。”二魔道:“拿便也不曾錯拿,送便也不好輕送。唐僧終是要吃,衹是眼下還尚不能。”衆妖道:“這般說,還過幾年麽?”二魔道:“也不消幾年。我看見那唐僧,衹可善圖,不可惡取。若要倚勢拿他,聞也不得一聞。衹可以善去感他,賺得他心與我心相合,卻就善中取計,可以圖之。”衆妖道:“大王如定計拿他,可用我等。”二魔道:“你們都各回本寨,但不許報與大王知道。若是驚動了他,必然走了風訊,敗了我計策。我自有個神通變化,可以拿他。”
衆妖散去,他獨跳下山來,在那道路之旁,搖身一變,變做個年老的道者。真個是怎生打扮?但見他:
星冠晃亮,鶴發蓬鬆。羽衣圍綉帶,雲履綴黃棕。神清目朗如仙客,體健身輕似壽翁。說甚麽清牛道士,也強如素券先生。妝成假象如真象,捏作虛情似實情。
他在那大路旁妝做個跌折腿的道士,腳上血淋津,口裏哼哼的,衹叫“救人!救人!”
卻說這三藏仗着孫大聖與沙僧,歡喜前來。正行處,衹聽得叫“師父救人!”三藏聞得道:“善哉!善哉!這曠野山中,四下裏更無村捨,是甚麽人叫?想必是虎豹狼蟲唬倒的。”這長老兜回俊馬,叫道:“那有難者是甚人?可出來。”這怪從草科裏爬出,對長老馬前,乒乓的衹情磕頭。三藏在馬上見他是個道者,卻又年紀高大,甚不過意。連忙下馬攙道:“請起,請起。”那怪道:“疼!疼!疼!”丟了手看處,衹見他腳上流血。三藏驚問道:“先生啊,你從那裏來?因甚傷了尊足?”那怪巧語花言,虛情假意道:“師父啊,此山西去,有一座清幽觀宇,我是那觀裏的道士。”三藏道:“你不在本觀中侍奉香火,演習經法,為何在此閑行?”那魔道:“因前日山南裏施主傢,邀道衆禳星,散福來晚,我師徒二人,一路而行。行至深衢,忽遇着一隻斑斕猛虎,將我徒弟銜去。貧道戰兢兢亡命走,一跤跌在亂石坡上,傷了腿足,不知回路。今日大有天緣,得遇師父,萬望師父大發慈悲,救我一命。若得到觀中,就是典身賣命,一定重謝深恩。”三藏聞言,認為真實,道:“先生啊,你我都是一命之人,我是僧,你是道,衣冠雖別,修行之理則同。我不救你啊,就不是出傢之輩。——救便救你,你卻走不得路哩。”那怪道:“立也立不起來,怎生走路?”三藏道:“也罷,也罷。我還走得路,將馬讓與你騎一程,到你上宮,還我馬去罷。”那怪道:“師父,感蒙厚情,衹是腿胯跌傷,不能騎馬。”三藏道:“正是。”叫沙和尚:“你把行李捎在我馬上,你馱他一程罷。”沙僧道:“我馱他。”
那怪急回頭,抹了他一眼道:“師父啊,我被那猛虎唬怕了,見這晦氣色臉的師父,愈加驚怕,不敢要他馱。”三藏叫道:“悟空,你馱罷。”行者連聲答應道:“我馱!我馱!”那妖就認定了行者,順順的要他馱,再不言語。沙僧笑道:“這個沒眼色的老道!我馱着不好,顛倒要他馱。他若看不見師父時,三尖石上,把筋都摜斷了你的哩!”行者馱了,口中笑道:“你這個潑魔,怎麽敢來惹我?你也問問老孫是幾年的人兒!你這般鬼話兒,衹好瞞唐僧,又好來瞞我?我認得你是這山中的怪物!想是要吃我師父哩。我師父又非是等閑之輩,是你吃的!你要吃他,也須是分多一半與老孫是。”那魔聞得行者口中念誦,道:“師父,我是好人傢兒孫,做了道士。今日不幸,遇着虎狼之厄,我不是妖怪。”行者道:“你既怕虎狼,怎麽不念《北斗經》?”三藏正然上馬,聞得此言,駡道:“這個潑猴!‘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馱他馱兒便罷了,且講甚麽《北斗經》、《南鬥經》!”行者聞言道:“這廝造化哩!我那師父是個慈悲好善之人,又有些外好裏枒槎。我待不馱你,他就怪我。馱便馱,須要與你講開:若是大小便,先和我說。若在脊梁上淋下來,鱢氣不堪,且污了我的衣服,沒人漿洗。”那怪道:“我這般一把子年紀,豈不知你的話說?”行者纔拉將起來,背在身上。同長老、沙僧,奔大路西行。那山上高低不平之處,行者留心慢走,讓唐僧前去。
行不上三五裏路,師父與沙僧下了山凹之中,行者卻望不見,心中埋怨道:“師父偌大年紀,再不曉得事體。這等遠路,就是空身子也還嫌手重,恨不得捽了,卻又教我馱着這個妖怪!——莫說他是妖怪,就是好人,這們年紀,也死得着了,摜殺他罷,馱他怎的?”這大聖正算計要摜,原來那怪就知道了。且會遣山,就使一個“移山倒海”的法術,就在行者背上捻訣,念動真言,把一座須彌山遣在空中,劈頭來壓行者。這大聖慌的把頭偏一偏,壓在左肩背上。笑道:“我的兒,你使甚麽重身法來壓老孫哩?這個倒也不怕,衹是‘正擔好挑,偏擔兒難挨。’”那魔道:“一座山壓他不住!”卻又念咒語,把一座峨眉山遣在空中來壓。行者又把頭偏一偏,壓在右肩背上。看他挑着兩座大山,飛星來趕師父!那魔頭看見,就嚇得渾身是汗,遍體生津道:“他卻會擔山!”又整性情,把真言念動,將一座泰山遣在空中,劈頭壓住行者。那大聖力軟筋麻,遭逢他這泰山下頂之法,衹壓得三屍神咋,七竅噴紅。
好妖魔,使神通壓倒行者,卻疾駕長風,去趕唐三藏,就于云端裏伸下手來,馬上撾人。慌得個沙僧丟了行李,掣出降妖棒,當頭擋住。那妖魔舉一口七星劍,對面來迎。這一場好殺:
七星劍,降妖杖,萬映金光如閃亮。這個圜眼兇如黑殺神,那個鐵臉真是捲簾將。那怪山前大顯能,一心要捉唐三藏。這個努力保真僧,一心寧死不肯放。他兩個噴雲噯霧照天宮,播土揚塵遮鬥象。殺得那一輪紅日淡無光,大地乾坤昏蕩蕩。來往相持八九回,不期戰敗沙和尚。
那魔十分兇猛,使口寶劍,流星的解數滾來,把個沙僧戰得軟弱難搪,回頭要走;早被他逼住寶杖,輪開大手,撾住沙僧,挾在左脅下,將右手去馬上拿了三藏,腳尖兒鈎着行李,張開口,咬着馬鬃,使起攝法,把他們一陣風,都拿到蓮花洞裏。厲聲高叫道:“哥哥!這和尚都拿來了!”
老魔聞言,大喜道:“拿來我看。”二魔道:“這不是?”老魔道:“賢弟呀,又錯拿來了也。”二魔道:“你說拿唐僧的。”老魔道:“是便就是唐僧,衹是還不曾拿住那有手段的孫行者。須是拿住他,纔好吃唐僧哩。若不曾拿得他,切莫動他的人。那猴王神通廣大,變化多般。我們若吃了他師父,他肯甘心?來那門前吵鬧,莫想能得安生。”二魔笑道:“哥啊,你也忒會擡舉人。若依你誇奬他,天上少有,地下全無;自我觀之,也衹如此,沒甚手段。”老魔道:“你拿住了?”二魔道:“他已被我遣三座大山壓在山下,寸步不能舉移,所以纔把唐僧、沙和尚連馬、行李,都攝將來也。”那老魔聞言,滿心歡喜道:“造化!造化!拿住這廝,唐僧纔是我們口裏的食哩。”叫小妖:“快安排酒來,且與你二大王奉一個得功的杯兒。”二魔道:“哥哥,且不要吃酒,叫小的們把豬八戒撈上水來吊起。”遂把八戒吊在東廊,沙僧吊在西邊,唐僧吊在中間,白馬送在槽上,行李收將進去。
老魔笑道:“賢弟好手段!兩次捉了三個和尚。但孫行者雖是有山壓住,也須要作個法,怎麽拿他來湊蒸纔好哩。”二魔道:“兄長請坐。若要拿孫行者,不消我們動身,衹教兩個小妖,拿兩件寶貝,把他裝將來罷。”老魔道:“拿甚麽寶貝去?”二魔道:“拿我的‘紫金紅葫蘆’,你的‘羊脂玉淨瓶’。”老魔將寶貝取出道:“差那兩個去?”二魔道:“差精細鬼、伶俐蟲二人去。”【證道本夾批:二妖殊粗蠢,有愧其名。然一鬼一蟲,何足比於人類!】吩咐道:“你兩個拿着這寶貝,徑至高山絶頂,將底兒朝天,口兒朝地,叫一聲‘孫行者!’他若應了,就已裝在裏面,隨即貼上‘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奉敕’的帖兒,他就一時三刻化為膿了。”二小妖叩頭,將寶貝領出去拿行者不題。
卻說那大聖被魔使法壓住在山根之下,遇苦思三藏,逢災念聖僧。厲聲叫道:“師父啊!想當時你到兩界山,揭了壓帖,老孫脫了大難,秉教沙門;感菩薩賜與法旨,我和你同住同修,同緣同相,同見同知,乍想到了此處,遭逢魔障,又被他遣山壓了。可憐!可憐!你死該當,衹難為沙僧、八戒與那小竜化馬一場!這正是:樹大招風風撼樹,人為名高名喪人!”【證道本夾批:傷哉!】嘆罷,那珠淚如雨。
早驚了山神、土地與五方揭諦神衆。會金頭揭諦道:“這山是誰的?”土地道:“是我們的。”——“你山下壓的是誰?”土地道:“不知是誰。”揭諦道:“你等原來不知。這壓的是五百年前大鬧天宮的齊天大聖孫悟空行者。如今皈依正果,跟唐僧做了徒弟。你怎麽把山藉與妖魔壓他?你們是死了。他若有一日脫身出來,他肯饒你!就是從輕,土地也問個擺站,山神也問個充軍,我們也領個大不應是。”那山神、土地纔怕道:“委實不知,不知。衹聽得那魔頭念起遣山咒法,我們就把山移將來了。誰曉得是孫大聖?”揭諦道:“你且休怕,律上有雲:‘不知者不坐。’我與你計較,放他出來,不要教他動手打你們。”土地道:“就沒理了;既放出來又打?”揭諦道:“你不知。他有一條如意金箍棒,十分利害:打着的就死,輓着的就傷。磕一磕兒筋斷,擦一擦兒皮塌哩!”
那土地、山神,心中恐懼,與五方揭諦商議了,卻來到三山門外叫道:“大聖!山神、土地、五方揭諦來見。”好行者,他虎瘦雄心還在,自然的氣象昂昂,聲音朗朗道:“見我怎的?”土地道:“告大聖得知。遣開山,請大聖出來,赦小神不恭之罪。”行者道:“遣開山,不打你。”喝聲“起去!”就如官府發放一般。那衆神念動真言咒語,把山仍遣歸本位,放起行者。行者跳將起來,抖抖土,束束裙,耳後掣出棒來,叫山神、土地:“都伸過孤拐來,每人先打兩下,與老孫散散悶!”衆神大驚道:“剛纔大聖已吩咐,恕我等之罪;怎麽出來就變了言語要打?”行者道:“好土地!好山神!你倒不怕老孫,卻怕妖怪!”土地道:“那魔神通廣大,法術高強,念動真言咒語,拘喚我等在他洞裏,一日一個輪流當值哩!”
行者聽見“當值”二字,卻也心驚。仰面朝天,高聲大叫道:“蒼天!蒼天!自那混沌初分,天開地闢,花果山生了我,我也曾遍訪明師,傳授長生秘訣。想我那隨風變化,伏虎降竜,大鬧天宮,名稱大聖,更不曾把山神、土地欺心使喚。今日這個妖魔無狀,怎敢把山神、土地喚為奴僕,替他輪流當值?天啊!既生老孫,怎麽又生此輩?”
那大聖正感嘆間,又見山凹裏霞光焰焰而來。行者道:“山神、土地,你既在這洞中當值,那放光的是甚物件?”土地道:“那是妖魔的寶貝放光,想是有妖精拿寶貝來降你。”行者道:“這個卻好耍子兒啊!我且問你,他這洞中有甚人與他相往?”土地道:“他愛的是燒丹煉藥,喜的是全真道人。”行者道:“怪道他變個老道士,把我師父騙去了。既這等,你都且記打,回去罷。等老孫自傢拿他。”那衆神俱騰空而散。
這大聖搖身一變,變做個老真人。你道他怎生打扮:
頭輓雙髽髻,身穿百衲衣。
手敲漁鼓簡,腰係呂公縧。
斜倚大路下,專候小魔妖。
頃刻妖來到,猴王暗放刁。
不多時,那兩個小妖到了。行者將金箍棒伸開,那妖不曾防備,絆着腳,撲的一跌。爬起來,纔看見行者,口裏嚷道:“憊懶!憊懶!若不是我大王敬重你這行人,就和比較起來。”行者陪笑道:“比較甚麽?道人見道人,都是一傢人。”那怪道:“你怎麽睡在這裏,絆我一跌?”行者道:“小道童見我這老道人,要跌一跌兒做見面錢。”那妖道:“我大王見面錢衹要幾兩銀子,你怎麽跌一跌兒做見面錢?你別是一鄉風,决不是我這裏道士。”行者道:“我當真不是,我是蓬萊山來的。”那妖道:“蓬萊山是海島神仙境界。”行者道:“我不是神仙,誰是神仙?”那妖卻回嗔作喜,上前道:“老神仙,老神仙!我等肉眼凡胎,不能識認,言語衝撞,莫怪,莫怪。”行者道:“我不怪你,常言道:‘仙體不踏凡地’,你怎知之?我今日到你山上,要度一個成仙了道的好人。那個肯跟我去?”精細鬼道:“師父,我跟你去。”伶俐蟲道:“師父,我跟你去。”
行者明知故問道:“你二位從那裏來的?”那怪道:“自蓮花洞來的。”——“要往那裏去?”那怪道:“奉我大王教命,拿孫行者去的。”行者道:“拿那個?”那怪又道:“拿孫行者。”孫行者道:“可是跟唐僧取經的那個孫行者麽?”那妖道:“正是,正是。你也認得他?”行者道:“那猴子有些無禮。我認得他,我也有些惱他。我與你同拿他去,就當與你助功。”那怪道:“師父,不須你助功。我二大王有些法術,遣了三座大山把他壓在山下,寸步難移,教我兩個拿寶貝來裝他的。”行者道:“是甚寶貝?”精細鬼道:“我的是‘紅葫蘆’,他的是‘玉淨瓶’。”行者道:“怎麽樣裝他?”小妖道:“把這寶貝的底兒朝天,口兒朝地,叫他一聲,他若應了,就裝在裏面;貼上一張‘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奉敕’的帖子,他就一時三刻化為膿了。”行者見說,心中暗驚道:“利害!利害!當時日值功曹報信,說有五件寶貝,這是兩件了;不知那三件又是甚麽東西?……”行者笑道:“二位,你把寶貝藉我看看。”那小妖那知甚麽訣竅,就於袖中取出兩件寶貝,雙手遞與行者。行者見了,心中暗喜道:“好東西!好東西!我若把尾子一抉,颼的跳起走了,衹當是送老孫。”忽又思道:“不好!不好!搶便搶去,衹是壞了老孫的名頭。這叫做‘白日搶奪’了。”復遞與他去道:“你還不曾見我的寶貝哩。”那怪道:“師父有甚寶貝?也藉與我凡人看看壓災。”
好行者,伸下手把尾上毫毛拔了一根,捻一捻,叫“變!”即變做一個一尺七寸長的大紫金紅葫蘆,自腰裏拿將出來道:“你看我的葫蘆麽?”那伶俐蟲接在手,看了道:“師父,你這葫蘆長大,有樣範,好看,——卻衹是不中用。”行者道:“怎的不中用?”那怪道:“我這兩件寶貝,每一個可裝千人哩。”行者道:“你這裝人的,何足稀罕?我這葫蘆,連天都裝在裏面哩!”【李本旁批:如此想頭,從何而來?可笑,可笑!】【證道本夾批:千古奇聞。】那怪道:“就可以裝天?”行者道:“當真的裝天。”那怪道:“衹怕是謊。就裝與我們看看纔信;不然,决不信你。”行者道:“天若惱着我,一月之間,常裝他七八遭;不惱着我,就半年也不裝他一次。”【證道本夾批:千古奇談。】伶俐蟲道:“哥啊,裝天的寶貝,與他換了罷。”精細鬼道:“他裝天的,怎肯與我裝人的相換?伶俐蟲道:“若不肯啊,貼他這個淨瓶也罷。”行者心中暗喜道:“葫蘆換葫蘆,餘外貼淨瓶:一件換兩件,其實甚相應!”即上前扯住那伶俐蟲道:“裝天可換麽?”那怪道:“但裝天就換;不換,我是你的兒子!”行者道:“也罷,也罷,我裝與你們看看。”
好大聖,低頭捻訣,念個咒語,叫那日遊神、夜遊神、五方揭諦神:“即去與我奏上玉帝,說老孫皈依正果,保唐僧去西天取經,路阻高山,師逢苦厄。妖魔那寶,吾欲誘他換之,萬千拜上,將天藉與老孫裝閉半個時辰,以助成功。若道半聲不肯,即上靈霄殿,動起刀兵!”
那日遊神徑至南天門裏,靈霄殿下,啓奏玉帝,備言前事。玉帝道:“這潑猴頭,出言無狀,前者觀音來說,放了他保護唐僧,朕這裏又差五方揭諦、四值功曹,輪流護持,如今又藉天裝,天可裝乎?”纔說裝不得,那班中閃出哪吒三太子,奏道:“萬歲,天也裝得。”【證道本夾批:千古奇想。】玉帝道:“天怎樣裝?”哪吒道:“自混沌初分,以輕清為天,重濁為地。天是一團清氣而扶托瑤天宮闕,以理論之,其實難裝;但衹孫行者保唐僧西去取經,誠所謂泰山之福緣,海深之善慶,今日當助他成功。”玉帝道:“卿有何助?”哪吒道:“請降旨意,往北天門問真武藉皂雕旗,在南天門上一展,把那日月星辰閉了。對面不見人,捉白不見黑,哄那怪道,衹說裝了天,以助行者成功。”玉帝聞言:“依卿所奏。”那太子奉旨,前來北天門,見真武,備言前事。那祖師隨將旗付太子。
早有遊神急降大聖耳邊道:“哪吒太子來助功了。”行者仰面觀之,衹見祥雲繚繞,果是有神。卻回頭對小妖道:“裝天罷。”小妖道:“要裝就裝,衹管‘阿綿花屎’怎的?”行者道:“我方纔運神念咒來。”那小妖都睜着眼,看他怎麽樣裝天。這行者將一個假葫蘆兒拋將上去。你想,這是一根毫毛變的,能有多重?被那山頂上風吹去,飄飄蕩蕩,足有半個時辰,方纔落下。衹見那南天門上,哪吒太子把皂旗撥喇喇展開,把日月星辰俱遮閉了。真是乾坤墨染就,宇宙靛裝成。【證道本夾批:千古奇事。】二小妖大驚道:“纔說話時,衹好嚮午,卻怎麽就黃昏了?”行者道:“天既裝了,不辨時候,怎不黃昏!”——“如何又這等樣黑?”行者道:“日月星辰都裝在裏面,外卻無光,怎麽不黑!”小妖道:“師父,你在那廂說話哩?”行者道:“我在你面前不是?”小妖伸手摸着道:“衹見說話,更不見面目。師父,此間是甚麽去處?”行者又哄他道:“不要動腳,此間乃是渤海岸上。若塌了腳,落下去啊,七八日還不得到底哩!”小妖大驚道:“罷!罷!罷!放了天罷。【證道本夾批:多謝,多謝。】我們曉得是這樣裝了。若弄一會子,落下海去,不得歸傢!”
好行者,見他認了真實,又念咒語,驚動太子,把旗捲起,卻早見日光正午。小妖笑道:“妙啊!妙啊!這樣好寶貝,若不換啊,誠為不是養傢的兒子!”那精細鬼交了葫蘆,伶俐蟲拿出淨瓶,一齊兒遞與行者。行者卻將假葫蘆兒遞與那怪。行者既換了寶貝,卻又幹事找絶:臍下拔一根毫毛,吹口仙氣,變作一個銅錢。叫道:“小童,你拿這個錢去買張紙來。”小妖道:“何用?”行者道:“我與你寫個合同文書。你將這兩件裝人的寶貝,換了我一件裝天的寶貝,恐人心不平,嚮後去日久年深,有甚反悔不便,故寫此各執為照。”小妖道:“此間又無筆墨,寫甚文書?我與你賭個咒罷。”行者道:“怎麽樣賭?”小妖道:“我兩件裝人之寶,貼換你一件裝天之寶,若有反悔,一年四季遭瘟。”行者笑道:“我是决不反悔;如有反悔,也照你四季遭瘟。”說了誓,將身一縱,把尾子趬了一趬,跳在南天門前,謝了哪吒太子麾旗相助之功。太子回宮繳旨,將旗送還真武不題。
這行者伫立霄漢之間,觀看那個小妖。畢竟不知怎生區處,且聽下回分解。
【悟元子曰:上回言不知藥物火候,大道難行,非徒無益,而又有害。此回批開外道,使學者心會神悟,藉假修真,於後天中返先天也。
篇首“二魔拿了八戒,浸在淨水池中,過兩日腌了下酒。”是直以一戒入淨,即可眼食金丹。故老魔道:“拿了八戒,斷然就有唐僧。”唐僧者,太極之象,乃攢簇五行而成,豈可以一戒求之乎?若以一戒為道,是在一身之中求矣。夫一身所有者、後天之氣,其必以為祥雲照頂,瑞氣盤旋,即是修行好人。殊不知“項後有光猶是幻,雲生足下未為仙”。豈可於後天一身求之?“衆妖不見唐僧,二魔用手指說”,是指其一身有形有象之物為道。古仙雲:“莫執此身雲是道,須知身外還有身。”又正陽公雲:“涕唾精津氣血液。七般靈物總皆陰。若將此物為丹質,怎得飛升上玉京。”一連三指,三藏能不打三個寒噤乎?打寒噤者,驚其不知有身外法身之神通耳。
“行者理開棒,在馬前丟幾個解數,上三、下四、左五、右六,使起神通,剖開路,一直前行。”此分明寫出金丹火候之秘也。上三下四而為七,乃解七日來復之數也;左五右六,五六得三十,乃解一月三陰三陽六候之數也。一陽《震》,二陽《兌》,三陽《乾》;一陰《巽》,二陰《艮》,三陰《坤》。三陰三陽,一氣運用,周而復始,陰符陽火俱備。此等作為,真着實用,皆法身上運神通,本性中施手段。故怪物看見,忽失聲道:“幾年都說孫行者,今日纔知,話不虛傳果是真。”既知其真則直輸誠恐後,改邪歸正,不在幻皮囊上用功夫矣。何以又云;“豬八戒不曾錯拿,唐僧終是要吃”乎?一切迷徒,錯認人心為道心,或疑心之神通廣大,修心即可得丹,而遂孤寂守靜,一無所為,假裝老成,自負有道,欺己欺人。其變作跌折腿的年老道士,非變也,乃怪物之本相也。怪物之所恃者,着空之學。認定行者,遣三山在空中劈頭壓倒行者。是認心定心,欲以一空其心,完成大道,衹知空而不知行。行者被壓,沙僧被挾,唐僧被拿,行李馬匹攝入妖洞。四象落空,火候無用,大道已墮迷城。此提綱所以謂“外道迷真性”也。夫金丹者,真性也;修丹者,修真性也。修真性之道,有藥物,有火候,有工程,急緩止足,毫發不得有差。今無知之徒,欲以頑空寂滅之學,而修真性,非是修真性,乃是迷真性也。真性一迷,更將何修?道至如此,尚忍言哉?
“大聖壓在山下,思念三藏,痛若傷情,追憶兩界山師父揭壓帖救出,又遭妖魔山壓住,可憐八戒沙僧,與小竜化馬一常”此仙翁痛苦傷情,悲其一切不得師訣,迷真性之輩也。兩界山,是真師揭示口訣,救道心而真履實踐之時;平頂山,是不得真師口訣,昧道心而懸虛不實之時。一救一昧,天地懸隔,原其道心之有昧,由自大自尊,衹知有己,不知有人,欲嚮其前,反成落後,猶如泰山壓頂,求步難移。其曰:“樹大招風風撼樹,人為名高名喪人。”不其然乎?修行者靜觀密察,悔悟到此,即是元神不昧之機,可以揭示道心之時。
五方揭諦說出壓的五百年前大鬧天宮的齊天大聖,土地、山神纔恐懼,念動真言咒語,把山仍遣歸本位,放起行者。可知道心乃先天之物,真空而含妙有,妙有而藏真空,能以鬧天宮作大聖,非若後天人心可比,若得真師揭破妙諦,一念之真,道心發現,止於其所而不移,即可以脫頑空之難矣。行者要打山神土地孤拐,是不容在人心上作孤陰拐僻之事,須當細認道心。山神、土地說出那魔神通廣大,念動真言咒語,拘喚輪流當值。是明示真念之中,即有雜念值事,還宜預防人心。蓋人心道心,所爭者毫發之間,人心所到之處,即是道心所到之處;道心所知之處,即是人心所知之處。但有先天後天真假之分,道心屬於先天為真,人心屬於後天為假,先天入於後天,人心值事,道心不彰,真藏於假中,假生於真內,真假不分矣。故行者聽見“當值”二字,卻也心驚,仰面高叫道:“蒼天!蒼天!既生老孫,怎麽又生此輩?”假者當值,真者受難,不得不驚耳。既知真假,寶貝即在眼前,可以下手修為,藉假歸真,以真化假矣。
紫金紅葫蘆象心,屬火,精細鬼執之;羊脂玉淨瓶象腎,屬水,伶俐蟲執之。何以寶貝底兒朝天口兒朝地,應一聲就把人裝了,一時三刻化為膿乎?後天心腎水火之氣,亦有相濟之道,但相濟出於自然,非有勉強,外道邪徒每每以燒丹煉藥為外丹,以心腎相交為內丹,內外相濟,日久氣聚血凝,或得膨脹,或得痞塊,或結毒瘡,日久成蠱,一時大發,化為膿而死者不計其數,謂之能裝千人,確是實話。行者聞之,能不心中暗驚乎?何以行者變假葫蘆而並淨瓶得之耶?葫蘆者,心也;淨瓶者,腎也。腎氣隨心而運轉,心靜則腎靜,心動則腎動,腎之動靜,隨乎心之動靜。變一尺七寸長的大紫金紅葫蘆者,一為水,七為火,心變而腎氣即化,故變一得兩,自然而然。裝天一段,悟一子批為心腎相交,似非本義。夫人心者,精細伶俐,機謀小見,後天而奉天時,衹可裝人;道心者,真空妙有,量包天地,智充宇宙,奪造化,轉璇璣,先天而天弗違,故能裝天。以裝天之寶而換裝人之寶,非換也,藉假復真,以真化假,雖天地神明,不可得而測度,而況於人乎?況於鬼神乎?
玉帝依哪吒以真武旗遮閉南天門,助行者成功,即先天而天弗違之義。要裝就裝,要放就放,裝放隨心,造化在手,皆神明不昧所致,因其神明不昧,所以隨心運轉,故提綱曰“元神助本心”。元神不昧,自然道心常存;道心常存,自然人心難瞞。山神土地遣山放行者,哪吒展旗助行者,皆元神助本心之道。一元神不昧,而本心騰挪變化,左之右之,無不宜之。精細伶俐之人心,能不把真寶交與乎?
噫!外道迷真性,而以假傷真;元神助本心,而以真化假。傷真則真者亦假,化假則假者亦真,是在乎神而明之,存乎其人耳。
詩曰:
河圖妙理是先天,順則生人逆則仙。
閉艮開坤離外道,陰陽轉過火生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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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西遊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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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 西遊原旨讀法、新說西遊記總批 | 第一回靈根育孕源流出心性修持大道生 | 第二回悟徹菩提真妙理斷魔歸本合元神 | 第三回四海千山皆拱伏 九幽十類盡除名 | 第四回官封弼馬心何足 名註齊天意未寧 | 第五回亂蟠桃大聖偷丹 反天宮諸神捉怪 | 第六回觀音赴會問原因 小聖施威降大聖 | 第七回八卦爐中逃大聖 五行山下定心猿 | 第八回我佛造經傳極樂 觀音奉旨上長安 | 清本第九回 陳光蕊赴任逢災江流僧復仇報本 | 明本第九回袁守誠妙算無私麯 老竜王拙計犯天條 | 第十回二將軍宮門鎮鬼 唐太宗地府還魂 | 第十一回還受生唐王遵善果 度孤魂蕭瑀正空門 | 第十二回玄奘秉誠建大會觀音顯象化金蟬 | 第十三回 陷虎穴金星解厄 雙叉嶺伯欽留僧 | 第十四回心猿歸正 六賊無蹤 | 第十五回蛇盤山諸神暗佑 鷹愁澗意馬收繮 | 第十六回觀音院僧謀寶貝 黑風山怪竊袈裟 | 第十七回 孫行者大鬧黑風山觀世音收伏熊羆怪 | 第十八回觀音院唐僧脫難 高老莊行者降魔 | 第十九回雲棧洞悟空收八戒浮屠山玄奘受心經 | 第二十回黃風嶺唐僧有難 半山中八戒爭先 | 第二十一回護法設莊留大聖須彌靈吉定風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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