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评传 紅樓無限情-周汝昌自傳   》 《 紅樓夢新證 》 的前後左右      周汝昌 Zhou Ruchang

  1982年新本《紅樓夢》的來由,《倡導校印新本〈紅樓夢〉紀實》一文粗有敘記。那主要是 想說明:從1947年起,與傢兄祜昌立下誓願,一為努力恢復雪芹真本,二為考清雪芹傢世生 平的真相,以破除坊間流行的偽本與學界不甚精確的考證結論。
  上文衹敘了一個問題,如今再追述在以前的經歷——復雜,麯折,鮮為人知。
  
  《紅樓夢新證》本體完成於1948年。《燕京學報》第五十期登出拙文《石頭記三真本之脂硯 齋評》,文末提到撰作那部書稿的事——初名《證石頭記》。
  
  此文出後,引起不少人註意,包括朱南銑、文懷沙、張慧劍、黃裳……諸位(以下行文為避 繁贅而省篇幅,俱不具稱某某先生。但絶無失禮欠恭之意)。張氏在滬上《新民報》發文贊 賞,朱氏洽藉“甲戌(錄副)本”……而黃裳(南開中學同窗摯友)則主動寫信,推薦此書稿 交開明書店出版。黃裳信函是寫給葉聖陶的,遂將此信並書稿寄與葉老。久之,原件退回( 內中連一紙退稿便箋亦無)。而此際文氏亦已註意到《證石頭記》,他拜訪孫楷第教授(因拙 文中提到他),詢問我在何處,要謀一面。孫老設晚餐,派夫人來邀我去一會——但孫太太 衹言“文化部來人要見你,孫先生請吃晚飯……”而那天恰值我在忙着收拾衣物,滿室凌亂 不堪,火車票都已訂好,急於趕車回津(已放寒假),心緒如麻,實難應命赴宴款談,衹好懇 辭。孫太太連來兩次,終於無法解决。此事定會讓孫老很不體諒。
  
  及假滿回校,清華大學友人周祖NFDB5來晤時,忽談及他與文懷沙因某場合見面,也提 起我“拒 不接見”的事,說我這個人如此“狂傲”,架子何其大也!周即答言,與我交久,深知其人 最為儒雅謙和,斷無此理——當時必有緣故……我到此方知文先生欲晤的本意在於為《證 石頭記》出版的要事——而孫太太懇邀時並無一言及此也。
  
  話要簡斷:由此我這纔與文懷沙取得聯繫。約好將書稿交他。傢兄祜昌比我還重視,在極睏 難的條件下,將近四十萬言的巨帙一手楷字清繕出來,交付完妥。
  
  我1951年秋,受成都華西大學電聘,去做外文係講師(因聞在宥教授於Studia Serica學報上 見到我一篇研究陸機《文賦》的英文論文。其時我尚在燕京大學中文係研究院),於次年5月 1日到達華大。當年秋高校大調整,我調入四川大學,鼕季開始分批接到書稿的校樣(滬排, 寄北京文懷沙轉我,我校畢寄還文處。如此往復多次方全部校完)。到1953年9月5日,我收 到了樣書。書是棠棣出版社所印,由長風書店發行。文懷沙不喜《證石頭記》這個名字,建 議改成了《紅樓夢新證》——是針對鬍適的《考證》而取義的。他還請瀋尹默題了封簽,蔣 兆和夫人蕭重華繪了清代旗裝少女的圖像。見者皆感到耳目一新。
  
  此書問世後,其反響可謂名副其實的盛極一時——但也很快招來了莫大的“後果”。
  
  “盛況”一言難盡。今衹舉幾項罕逢的現象,或亦可為出版史、學術史上的一頁軼聞掌故。
  
  先說上海,長風書店門前排隊了,書出脫銷,連三個月內趕出三版。大學者張元濟(菊生)、 顧廷竜等皆在閱讀——此聞在宥到滬後特函相告。不久張菊老令兒媳代筆來函詢問一二問題 ,隨後又親筆復我去函(他病癱已久,原不能書寫,因高興破例親書,然手顫,書字幾不能 辨識)。
  
  在京、津,高校老同窗來信,說:“文代會”上幾乎“人手一編”,某單位已要調你……
  
  在成都,川大圖書館館長告訴我:“館裏一次買了十部!”(說時以手指比畫為十叉狀,因蜀 音“四”、“十”難分)。校中師生多人在購讀,一位不熟識的外文係教師忽打招呼:“老 周 ,你害苦了我了!”聞之愕然,忙問何事相纍。他說:“我日來患了重感冒,正在難挨,誰 想 你的大作忽然買來了,我這一開讀不打緊,整整一夜放不下了——次日病重了一倍還多!這 兩日纔剛好些……”諸如此等,佳話趣談甚多。
  
  在海外,很快盜版了。美國趙岡教授首次晤面即言:“您可知大著在美國賣多少美元?連看 舊了的一部,也要驚人的高價呢!……”
  
  在英國,有一部著作,引及《新證》多處(據雲七十餘處)並註云:篇幅如此“重”(heavy) 的學術論著,三月連出三版,印數高達一萬七千,實印刷史上罕見之例。
  
  如此敘來,不必再舉,已足證明我在彼時已成了“紅人”——誰想,這部書也就招來了嫉嫌 ,以致把我捲入了一種“險境”之中——此險境真可謂多方受敵、四面楚歌,而當時我這三 十三歲的“大孩子”尚在“春風得意”之中,一點兒也無法想象前景是一片風波之航與荊榛 之旅——
  
  先是友人傳來“內訊”:社科院文研所已準備調我。其後受阻而告“內消”。再後則原燕京 大學林庚老教授忽然惠函,具言人民文學出版社聶紺弩(古典部負責人)有意邀請,特煩函商 。我雖也喜歡成都,到底更願回京,於是答應了。該社總社長是馮雪峰,副領導是巴人(王 任叔),主管“古典”之事(另有樓適夷則主管魯迅、翻譯等編室)。故調我是由當時中宣部 特 電川大,而川大不放行,傳出風聲:“外文係即使不辦了(當時學生不願學英語了),中文係 也請留。並且即可晉升副教授……”
  
  後聞特調電已至再至三,川大校長彭迪先方說:“再不放他,就是不服從中央命令了!” 召見我,囑我回京後仍然關心川大的事業。
  
  我於1954年春末,穿三峽而北返,放棄了高校的副教授,當了一名可憐的編輯。
  
  入社之後,聶紺老交付的第一件工作是“恢復”已出之《三國演義》中的題詠詩(聶雲:毛主席見該社所校印的《三國》盡刪其中“後人有詩嘆曰”等大量詩句,說這不行,要恢復! 對此我另有專文敘及了,今不重複)。此事完成,即命組成一個專組,專門整校一部新版佳 本《紅樓夢》。因這件工作甚合我的平生大願,故很高興,即訂出計劃,交上去了,聶老等 也點了頭,立待執行。
  
  當時我被安排在一樓,與舒蕪同室辦公。一日,舒蕪忽從二樓聶處(聶獨一屋,生活與辦公 皆在其間,不另坐班)回室,推門進來,嚮我傳達指示:領導有話,新版《紅樓》仍用“ 程 乙本”,一字不許改——實在必須變動的(如顯誤、難通等原有的訛誤字)也要有校勘記,交 代清楚。
  
  舒蕪話很簡潔,面無表情,此外無一字閑言。我雖書生氣十足,卻也直觀意識到事情大不簡 單;而且,聶公對此,從頭到尾,絶無片言嚮我直接傳示與解釋(這與他給我的任務恰恰相 反!)。我初到不久之人,一切不明真相實際,與聶老交又不深,故此總未敢嚮他請問一句— —這都是怎麽一回事?!
  
  此事於我,至今還是一個大謎。我衹好服從命令,做我最不願做的“校程乙”工作。
  
  很久以後,漸漸得聞,原來“人文社”調我也有原因:該社所出的頭版《紅樓夢》,是采了 亞東圖書館的(鬍適考證、陳獨秀序)程乙本,本已是一個不甚好的“雜校本”,又經當時負 責的編輯汪靜之“整”了一番,不知怎麽弄的,反正是問題不少;俞平伯看了,很有意見, 就嚮鬍喬木提出批評。鬍據俞說,又批了“人文社”。這下子,社之有關領導、負責人等吃 不住了,據雲在內部和公開的會上,做了檢討。這樣,當然心裏窩着氣,又無善策——纔想 要調我來“重整旗鼓”。未料此策失靈,也不知怎麽反復决策:硬命令堅持那個“程乙本” 。
  
  再說說我這“紅人”的事——
  
  大約我剛返京華,《文學遺産》創刊版在報上問世了,其第一篇是俞平伯的大文, 對《新證》提出批評,記得其要點之一是說曹雪芹還是“漢軍”,而拙考謂為“內務府包 衣人”,皇傢奴籍是“周君標新立異”,是“錯”的,雲雲。 約在1948年, 俞平伯已 為《圖書》撰文發表,大意表示兩點:一、自己無有新意;二、如照周文所考生年,則“自 傳說”即不復能成立了,雲雲。我也發了一文,指出鬍氏反響雖衹同意“一半”,但對此題 之討論表現了很大熱情。 隨後,又有署名“粟豐”的批評文章,大意是說我 的 觀點不正確,對“寫實”的概念有不同見解(魯迅早就提出的“正因寫實,轉成新鮮”一義 ,加上雪芹原文“實錄其事”等等,我很強調芹書與西方虛構小說不同,而這是它“自傳性 ”的基本因素,似乎粟文意在必須“集中概括”、“典型化”纔對)。
  
  以後,《文學遺産》及其《增刊》還有其他鴻文續予批貶。我這部“走紅”為時甚暫的“大 著”由此逐步褪色——走嚮了“灰黑”。 聶老函邀時,由該社重印《新證》 (給高酬)是一個許諾條件。但事勢發展後,再也不提這一協議了。
  
  我剛回京,首次見聶老,就對我說:《新證》出後,毛主席看了……此事我不敢深問,但相 信這不會是訛傳。如今證實,見徐中遠著《毛澤東讀評五部古典小說》(華文出版社,1997 年1月版),有 兩處提到《新證》。我之所知,限於此一句傳聞,這對我此後的“命運”影響如何?也不深 知,無從探究。但當年下半年,批俞批鬍運動就逐步展開而升級了,我很快變成了“資産階 級鬍適派唯心主義”的“繁瑣考證”的典型代表,批判文章越來越兇,有一篇說我“比鬍適 還反動”!
  
  我由“紅”變“黑”了。爾時我年方三十四歲,哪裏經過(理解)這麽復雜而嚴峻的“形勢” ,嚇得驚魂不定,而另一方面,我怎麽也想不通自己的純學術著述到底具有何種大逆不道的 “極端反動性”。
  
  雖然我已被“批倒批臭”,可是後來方知:美國有一位紅學家叫米樂山(Miller),在其 專著中把我叫做“紅色紅學家”。這真有趣之至。
  
  詩曰:
  
  一證《紅樓》百事叢,當年辛苦倍貧窮。
  
  青衫學子曾何計,異日吹求出巨公。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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