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汇评证道西游记   》 第三十三回 外道迷真性 元神助本心      吴承恩 Wu Chengen

  【李本总批:说到装天处,令人绝倒。何物文人,奇幻至此!大抵文人之笔,无所不至;然到装天葫芦,亦观止矣!】
  【澹漪子曰: 古今来为名而丧身者,多矣!如汉之顾、厨、俊及,唐之王、骆、刘、柳,宋之文、谢、张、陆,皆是也。尝叹名之一字,真天地间大利大害之所在。使人而不好名,则圣贤可以不圣贤,豪杰可以不豪杰,杨朱所谓“尧、舜、桀、纣,其为朽骨一耳”,殆非所以教天下。使人而好名,则小名有小名之害,大名有大名之害。鸡鹜满园,牛羊盈野,而童竖不惊;见一麒麟、凤凰,则群然指为怪物,相与叫噪锄击,不遗余力。噫!吾人之处世,将何适而可乎?语云:“直木先伐,甘井先竭。”又云:“兰以香自焚,膏以明自煎。”名之为累久矣。因读传中“树大招风风撼树,人为名高名丧人”之句,不觉为之投笔三叹。
  说到装天葫芦处,行者云:“天若恼着我,一月常装他七八遭。”玉帝云:“欲借天装,天可装乎?”哪吒云:“天也装得。”小妖云:“放了天罢。”无处不令人绝倒,足使邹衍丧其雄谈,秦宓亡其诡论。】
  却说那怪将八戒拿进洞去,道:“哥哥啊,拿将一个来了。”老魔喜道:“拿来我看。”二魔道:“这不是?”老魔道:“兄弟,错拿了,这个和尚没用。”八戒就绰经说道:“大王,没用的和尚,放他出去罢。不当人子!”【证道本夹批:果然没用。此一番却不说谎。猪祖宗,猪外公,何以宛在水中?岂说谎之报欤?然而罪不至此。】二魔道:“哥哥,不要放他;虽然没用,也是唐僧一起的,叫做猪八戒。把他且浸在后边净水池中,浸退了毛衣,使盐腌着,晒干了,等天阴下酒。”八戒听言道:“蹭蹬啊!撞着个贩腌腊的妖怪了!”那小妖把八戒抬进去,抛在水里不题。【证道本夹批:用二宝。】
  却说三藏坐在坡前,耳热眼跳,身体不安,叫声:“悟空!怎么悟能这番巡山,去之久而不来?”行者道:“师父还不晓得他的心哩。”三藏道:“他有甚心?”行者道:“师父啊,此山若是有怪,他半步难行,一定虚张声势,跑将回来报我;想是无怪,路途平静,他一直去了。”三藏道:“假若真个去了,却在那里相会?此间乃是山野空阔之处,比不得那店市城井之间。”行者道:“师父莫虑,且请上马。那呆子有些懒惰,断然走的迟慢。你把马打动些儿,我们定赶上他,一同去罢。”真个唐僧上马,沙僧挑担,行者前面引路上山。
  却说那老怪又唤二魔道:“兄弟,你既拿了八戒,断乎就有唐僧。再去巡巡山来,切莫放过他去。”二魔道:“就行,就行。”你看他急点起五十名小妖,上山巡逻。
  正走处,只见祥云缥缈,瑞气盘旋。二魔道:“唐僧来了。”众妖道:“唐僧在那里?”二魔道:“好人头上祥云照顶,恶人头上黑气冲天。那唐僧原是金蝉长老临凡,十世修行的好人,所以有这样云缥缈。”众怪都不看见,二魔用手指道:“那不是?”那三藏就在马上打了一个寒噤;又一指,又打个寒噤。一连指了三指,他就一连打了三个寒噤。心神不宁道:“徒弟啊,我怎么打寒噤么?”沙僧道:“打寒噤想是伤食病发了。行者道:“胡说,师父是走着这深山峻岭,必然小心虚惊。莫怕!莫怕!等老孙把棒打一路与你压压惊。”好行者,理开棒,在马前丢几个解数,上三下四,左五右六,尽按那六韬三略,使起神通。那长老在马上观之,真个是寰中少有,世上全无。
  剖开路一直前行,险些儿不唬倒那怪物。他在山顶上看见,魂飞魄丧。忽失声道:“几年间闻说孙行者,今日才知话不虚传果是真。”众怪上前道:“大王,怎么长他人之志气,灭自己之威风?你夸谁哩?”二魔道:“孙行者神通广大,那唐僧吃他不成。”众怪道:“大王,你没手段,等我们着几个去报大大王,教他点起本洞大小兵来,摆开阵势,合力齐心,怕他走了那里去!”二魔道:“你们不曾见他那条铁棒,有万夫不当之勇,我洞中不过有四五百兵,怎禁得他那一棒?”众妖道:“这等说,唐僧吃不成,却不把猪八戒错拿了?如今送还他罢。”二魔道:“拿便也不曾错拿,送便也不好轻送。唐僧终是要吃,只是眼下还尚不能。”众妖道:“这般说,还过几年么?”二魔道:“也不消几年。我看见那唐僧,只可善图,不可恶取。若要倚势拿他,闻也不得一闻。只可以善去感他,赚得他心与我心相合,却就善中取计,可以图之。”众妖道:“大王如定计拿他,可用我等。”二魔道:“你们都各回本寨,但不许报与大王知道。若是惊动了他,必然走了风讯,败了我计策。我自有个神通变化,可以拿他。”
  众妖散去,他独跳下山来,在那道路之旁,摇身一变,变做个年老的道者。真个是怎生打扮?但见他:
  星冠晃亮,鹤发蓬松。羽衣围绣带,云履缀黄棕。神清目朗如仙客,体健身轻似寿翁。说甚么清牛道士,也强如素券先生。妆成假象如真象,捏作虚情似实情。
  他在那大路旁妆做个跌折腿的道士,脚上血淋津,口里哼哼的,只叫“救人!救人!”
  却说这三藏仗着孙大圣与沙僧,欢喜前来。正行处,只听得叫“师父救人!”三藏闻得道:“善哉!善哉!这旷野山中,四下里更无村舍,是甚么人叫?想必是虎豹狼虫唬倒的。”这长老兜回俊马,叫道:“那有难者是甚人?可出来。”这怪从草科里爬出,对长老马前,乒乓的只情磕头。三藏在马上见他是个道者,却又年纪高大,甚不过意。连忙下马搀道:“请起,请起。”那怪道:“疼!疼!疼!”丢了手看处,只见他脚上流血。三藏惊问道:“先生啊,你从那里来?因甚伤了尊足?”那怪巧语花言,虚情假意道:“师父啊,此山西去,有一座清幽观宇,我是那观里的道士。”三藏道:“你不在本观中侍奉香火,演习经法,为何在此闲行?”那魔道:“因前日山南里施主家,邀道众禳星,散福来晚,我师徒二人,一路而行。行至深衢,忽遇着一只斑斓猛虎,将我徒弟衔去。贫道战兢兢亡命走,一跤跌在乱石坡上,伤了腿足,不知回路。今日大有天缘,得遇师父,万望师父大发慈悲,救我一命。若得到观中,就是典身卖命,一定重谢深恩。”三藏闻言,认为真实,道:“先生啊,你我都是一命之人,我是僧,你是道,衣冠虽别,修行之理则同。我不救你啊,就不是出家之辈。——救便救你,你却走不得路哩。”那怪道:“立也立不起来,怎生走路?”三藏道:“也罢,也罢。我还走得路,将马让与你骑一程,到你上宫,还我马去罢。”那怪道:“师父,感蒙厚情,只是腿胯跌伤,不能骑马。”三藏道:“正是。”叫沙和尚:“你把行李捎在我马上,你驮他一程罢。”沙僧道:“我驮他。”
  那怪急回头,抹了他一眼道:“师父啊,我被那猛虎唬怕了,见这晦气色脸的师父,愈加惊怕,不敢要他驮。”三藏叫道:“悟空,你驮罢。”行者连声答应道:“我驮!我驮!”那妖就认定了行者,顺顺的要他驮,再不言语。沙僧笑道:“这个没眼色的老道!我驮着不好,颠倒要他驮。他若看不见师父时,三尖石上,把筋都掼断了你的哩!”行者驮了,口中笑道:“你这个泼魔,怎么敢来惹我?你也问问老孙是几年的人儿!你这般鬼话儿,只好瞒唐僧,又好来瞒我?我认得你是这山中的怪物!想是要吃我师父哩。我师父又非是等闲之辈,是你吃的!你要吃他,也须是分多一半与老孙是。”那魔闻得行者口中念诵,道:“师父,我是好人家儿孙,做了道士。今日不幸,遇着虎狼之厄,我不是妖怪。”行者道:“你既怕虎狼,怎么不念《北斗经》?”三藏正然上马,闻得此言,骂道:“这个泼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驮他驮儿便罢了,且讲甚么《北斗经》、《南斗经》!”行者闻言道:“这厮造化哩!我那师父是个慈悲好善之人,又有些外好里枒槎。我待不驮你,他就怪我。驮便驮,须要与你讲开:若是大小便,先和我说。若在脊梁上淋下来,臊气不堪,且污了我的衣服,没人浆洗。”那怪道:“我这般一把子年纪,岂不知你的话说?”行者才拉将起来,背在身上。同长老、沙僧,奔大路西行。那山上高低不平之处,行者留心慢走,让唐僧前去。
  行不上三五里路,师父与沙僧下了山凹之中,行者却望不见,心中埋怨道:“师父偌大年纪,再不晓得事体。这等远路,就是空身子也还嫌手重,恨不得捽了,却又教我驮着这个妖怪!——莫说他是妖怪,就是好人,这们年纪,也死得着了,掼杀他罢,驮他怎的?”这大圣正算计要掼,原来那怪就知道了。且会遣山,就使一个“移山倒海”的法术,就在行者背上捻诀,念动真言,把一座须弥山遣在空中,劈头来压行者。这大圣慌的把头偏一偏,压在左肩背上。笑道:“我的儿,你使甚么重身法来压老孙哩?这个倒也不怕,只是‘正担好挑,偏担儿难挨。’”那魔道:“一座山压他不住!”却又念咒语,把一座峨眉山遣在空中来压。行者又把头偏一偏,压在右肩背上。看他挑着两座大山,飞星来赶师父!那魔头看见,就吓得浑身是汗,遍体生津道:“他却会担山!”又整性情,把真言念动,将一座泰山遣在空中,劈头压住行者。那大圣力软筋麻,遭逢他这泰山下顶之法,只压得三尸神咋,七窍喷红。
  好妖魔,使神通压倒行者,却疾驾长风,去赶唐三藏,就于云端里伸下手来,马上挝人。慌得个沙僧丢了行李,掣出降妖棒,当头挡住。那妖魔举一口七星剑,对面来迎。这一场好杀:
  七星剑,降妖杖,万映金光如闪亮。这个圜眼凶如黑杀神,那个铁脸真是卷帘将。那怪山前大显能,一心要捉唐三藏。这个努力保真僧,一心宁死不肯放。他两个喷云嗳雾照天宫,播土扬尘遮斗象。杀得那一轮红日淡无光,大地乾坤昏荡荡。来往相持八九回,不期战败沙和尚。
  那魔十分凶猛,使口宝剑,流星的解数滚来,把个沙僧战得软弱难搪,回头要走;早被他逼住宝杖,轮开大手,挝住沙僧,挟在左胁下,将右手去马上拿了三藏,脚尖儿钩着行李,张开口,咬着马鬃,使起摄法,把他们一阵风,都拿到莲花洞里。厉声高叫道:“哥哥!这和尚都拿来了!”
  老魔闻言,大喜道:“拿来我看。”二魔道:“这不是?”老魔道:“贤弟呀,又错拿来了也。”二魔道:“你说拿唐僧的。”老魔道:“是便就是唐僧,只是还不曾拿住那有手段的孙行者。须是拿住他,才好吃唐僧哩。若不曾拿得他,切莫动他的人。那猴王神通广大,变化多般。我们若吃了他师父,他肯甘心?来那门前吵闹,莫想能得安生。”二魔笑道:“哥啊,你也忒会抬举人。若依你夸奖他,天上少有,地下全无;自我观之,也只如此,没甚手段。”老魔道:“你拿住了?”二魔道:“他已被我遣三座大山压在山下,寸步不能举移,所以才把唐僧、沙和尚连马、行李,都摄将来也。”那老魔闻言,满心欢喜道:“造化!造化!拿住这厮,唐僧才是我们口里的食哩。”叫小妖:“快安排酒来,且与你二大王奉一个得功的杯儿。”二魔道:“哥哥,且不要吃酒,叫小的们把猪八戒捞上水来吊起。”遂把八戒吊在东廊,沙僧吊在西边,唐僧吊在中间,白马送在槽上,行李收将进去。
  老魔笑道:“贤弟好手段!两次捉了三个和尚。但孙行者虽是有山压住,也须要作个法,怎么拿他来凑蒸才好哩。”二魔道:“兄长请坐。若要拿孙行者,不消我们动身,只教两个小妖,拿两件宝贝,把他装将来罢。”老魔道:“拿甚么宝贝去?”二魔道:“拿我的‘紫金红葫芦’,你的‘羊脂玉净瓶’。”老魔将宝贝取出道:“差那两个去?”二魔道:“差精细鬼、伶俐虫二人去。”【证道本夹批:二妖殊粗蠢,有愧其名。然一鬼一虫,何足比于人类!】吩咐道:“你两个拿着这宝贝,径至高山绝顶,将底儿朝天,口儿朝地,叫一声‘孙行者!’他若应了,就已装在里面,随即贴上‘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奉敕’的帖儿,他就一时三刻化为脓了。”二小妖叩头,将宝贝领出去拿行者不题。
  却说那大圣被魔使法压住在山根之下,遇苦思三藏,逢灾念圣僧。厉声叫道:“师父啊!想当时你到两界山,揭了压帖,老孙脱了大难,秉教沙门;感菩萨赐与法旨,我和你同住同修,同缘同相,同见同知,乍想到了此处,遭逢魔障,又被他遣山压了。可怜!可怜!你死该当,只难为沙僧、八戒与那小龙化马一场!这正是:树大招风风撼树,人为名高名丧人!”【证道本夹批:伤哉!】叹罢,那珠泪如雨。
  早惊了山神、土地与五方揭谛神众。会金头揭谛道:“这山是谁的?”土地道:“是我们的。”——“你山下压的是谁?”土地道:“不知是谁。”揭谛道:“你等原来不知。这压的是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孙悟空行者。如今皈依正果,跟唐僧做了徒弟。你怎么把山借与妖魔压他?你们是死了。他若有一日脱身出来,他肯饶你!就是从轻,土地也问个摆站,山神也问个充军,我们也领个大不应是。”那山神、土地才怕道:“委实不知,不知。只听得那魔头念起遣山咒法,我们就把山移将来了。谁晓得是孙大圣?”揭谛道:“你且休怕,律上有云:‘不知者不坐。’我与你计较,放他出来,不要教他动手打你们。”土地道:“就没理了;既放出来又打?”揭谛道:“你不知。他有一条如意金箍棒,十分利害:打着的就死,挽着的就伤。磕一磕儿筋断,擦一擦儿皮塌哩!”
  那土地、山神,心中恐惧,与五方揭谛商议了,却来到三山门外叫道:“大圣!山神、土地、五方揭谛来见。”好行者,他虎瘦雄心还在,自然的气象昂昂,声音朗朗道:“见我怎的?”土地道:“告大圣得知。遣开山,请大圣出来,赦小神不恭之罪。”行者道:“遣开山,不打你。”喝声“起去!”就如官府发放一般。那众神念动真言咒语,把山仍遣归本位,放起行者。行者跳将起来,抖抖土,束束裙,耳后掣出棒来,叫山神、土地:“都伸过孤拐来,每人先打两下,与老孙散散闷!”众神大惊道:“刚才大圣已吩咐,恕我等之罪;怎么出来就变了言语要打?”行者道:“好土地!好山神!你倒不怕老孙,却怕妖怪!”土地道:“那魔神通广大,法术高强,念动真言咒语,拘唤我等在他洞里,一日一个轮流当值哩!”
  行者听见“当值”二字,却也心惊。仰面朝天,高声大叫道:“苍天!苍天!自那混沌初分,天开地辟,花果山生了我,我也曾遍访明师,传授长生秘诀。想我那随风变化,伏虎降龙,大闹天宫,名称大圣,更不曾把山神、土地欺心使唤。今日这个妖魔无状,怎敢把山神、土地唤为奴仆,替他轮流当值?天啊!既生老孙,怎么又生此辈?”
  那大圣正感叹间,又见山凹里霞光焰焰而来。行者道:“山神、土地,你既在这洞中当值,那放光的是甚物件?”土地道:“那是妖魔的宝贝放光,想是有妖精拿宝贝来降你。”行者道:“这个却好耍子儿啊!我且问你,他这洞中有甚人与他相往?”土地道:“他爱的是烧丹炼药,喜的是全真道人。”行者道:“怪道他变个老道士,把我师父骗去了。既这等,你都且记打,回去罢。等老孙自家拿他。”那众神俱腾空而散。
  这大圣摇身一变,变做个老真人。你道他怎生打扮:
  头挽双髽髻,身穿百衲衣。
  手敲渔鼓简,腰系吕公绦。
  斜倚大路下,专候小魔妖。
  顷刻妖来到,猴王暗放刁。
  不多时,那两个小妖到了。行者将金箍棒伸开,那妖不曾防备,绊着脚,扑的一跌。爬起来,才看见行者,口里嚷道:“惫懒!惫懒!若不是我大王敬重你这行人,就和比较起来。”行者陪笑道:“比较甚么?道人见道人,都是一家人。”那怪道:“你怎么睡在这里,绊我一跌?”行者道:“小道童见我这老道人,要跌一跌儿做见面钱。”那妖道:“我大王见面钱只要几两银子,你怎么跌一跌儿做见面钱?你别是一乡风,决不是我这里道士。”行者道:“我当真不是,我是蓬莱山来的。”那妖道:“蓬莱山是海岛神仙境界。”行者道:“我不是神仙,谁是神仙?”那妖却回嗔作喜,上前道:“老神仙,老神仙!我等肉眼凡胎,不能识认,言语冲撞,莫怪,莫怪。”行者道:“我不怪你,常言道:‘仙体不踏凡地’,你怎知之?我今日到你山上,要度一个成仙了道的好人。那个肯跟我去?”精细鬼道:“师父,我跟你去。”伶俐虫道:“师父,我跟你去。”
  行者明知故问道:“你二位从那里来的?”那怪道:“自莲花洞来的。”——“要往那里去?”那怪道:“奉我大王教命,拿孙行者去的。”行者道:“拿那个?”那怪又道:“拿孙行者。”孙行者道:“可是跟唐僧取经的那个孙行者么?”那妖道:“正是,正是。你也认得他?”行者道:“那猴子有些无礼。我认得他,我也有些恼他。我与你同拿他去,就当与你助功。”那怪道:“师父,不须你助功。我二大王有些法术,遣了三座大山把他压在山下,寸步难移,教我两个拿宝贝来装他的。”行者道:“是甚宝贝?”精细鬼道:“我的是‘红葫芦’,他的是‘玉净瓶’。”行者道:“怎么样装他?”小妖道:“把这宝贝的底儿朝天,口儿朝地,叫他一声,他若应了,就装在里面;贴上一张‘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奉敕’的帖子,他就一时三刻化为脓了。”行者见说,心中暗惊道:“利害!利害!当时日值功曹报信,说有五件宝贝,这是两件了;不知那三件又是甚么东西?……”行者笑道:“二位,你把宝贝借我看看。”那小妖那知甚么诀窍,就于袖中取出两件宝贝,双手递与行者。行者见了,心中暗喜道:“好东西!好东西!我若把尾子一抉,飕的跳起走了,只当是送老孙。”忽又思道:“不好!不好!抢便抢去,只是坏了老孙的名头。这叫做‘白日抢夺’了。”复递与他去道:“你还不曾见我的宝贝哩。”那怪道:“师父有甚宝贝?也借与我凡人看看压灾。”
  好行者,伸下手把尾上毫毛拔了一根,捻一捻,叫“变!”即变做一个一尺七寸长的大紫金红葫芦,自腰里拿将出来道:“你看我的葫芦么?”那伶俐虫接在手,看了道:“师父,你这葫芦长大,有样范,好看,——却只是不中用。”行者道:“怎的不中用?”那怪道:“我这两件宝贝,每一个可装千人哩。”行者道:“你这装人的,何足稀罕?我这葫芦,连天都装在里面哩!”【李本旁批:如此想头,从何而来?可笑,可笑!】【证道本夹批:千古奇闻。】那怪道:“就可以装天?”行者道:“当真的装天。”那怪道:“只怕是谎。就装与我们看看才信;不然,决不信你。”行者道:“天若恼着我,一月之间,常装他七八遭;不恼着我,就半年也不装他一次。”【证道本夹批:千古奇谈。】伶俐虫道:“哥啊,装天的宝贝,与他换了罢。”精细鬼道:“他装天的,怎肯与我装人的相换?伶俐虫道:“若不肯啊,贴他这个净瓶也罢。”行者心中暗喜道:“葫芦换葫芦,余外贴净瓶:一件换两件,其实甚相应!”即上前扯住那伶俐虫道:“装天可换么?”那怪道:“但装天就换;不换,我是你的儿子!”行者道:“也罢,也罢,我装与你们看看。”
  好大圣,低头捻诀,念个咒语,叫那日游神、夜游神、五方揭谛神:“即去与我奏上玉帝,说老孙皈依正果,保唐僧去西天取经,路阻高山,师逢苦厄。妖魔那宝,吾欲诱他换之,万千拜上,将天借与老孙装闭半个时辰,以助成功。若道半声不肯,即上灵霄殿,动起刀兵!”
  那日游神径至南天门里,灵霄殿下,启奏玉帝,备言前事。玉帝道:“这泼猴头,出言无状,前者观音来说,放了他保护唐僧,朕这里又差五方揭谛、四值功曹,轮流护持,如今又借天装,天可装乎?”才说装不得,那班中闪出哪吒三太子,奏道:“万岁,天也装得。”【证道本夹批:千古奇想。】玉帝道:“天怎样装?”哪吒道:“自混沌初分,以轻清为天,重浊为地。天是一团清气而扶托瑶天宫阙,以理论之,其实难装;但只孙行者保唐僧西去取经,诚所谓泰山之福缘,海深之善庆,今日当助他成功。”玉帝道:“卿有何助?”哪吒道:“请降旨意,往北天门问真武借皂雕旗,在南天门上一展,把那日月星辰闭了。对面不见人,捉白不见黑,哄那怪道,只说装了天,以助行者成功。”玉帝闻言:“依卿所奏。”那太子奉旨,前来北天门,见真武,备言前事。那祖师随将旗付太子。
  早有游神急降大圣耳边道:“哪吒太子来助功了。”行者仰面观之,只见祥云缭绕,果是有神。却回头对小妖道:“装天罢。”小妖道:“要装就装,只管‘阿绵花屎’怎的?”行者道:“我方才运神念咒来。”那小妖都睁着眼,看他怎么样装天。这行者将一个假葫芦儿抛将上去。你想,这是一根毫毛变的,能有多重?被那山顶上风吹去,飘飘荡荡,足有半个时辰,方才落下。只见那南天门上,哪吒太子把皂旗拨喇喇展开,把日月星辰俱遮闭了。真是乾坤墨染就,宇宙靛装成。【证道本夹批:千古奇事。】二小妖大惊道:“才说话时,只好向午,却怎么就黄昏了?”行者道:“天既装了,不辨时候,怎不黄昏!”——“如何又这等样黑?”行者道:“日月星辰都装在里面,外却无光,怎么不黑!”小妖道:“师父,你在那厢说话哩?”行者道:“我在你面前不是?”小妖伸手摸着道:“只见说话,更不见面目。师父,此间是甚么去处?”行者又哄他道:“不要动脚,此间乃是渤海岸上。若塌了脚,落下去啊,七八日还不得到底哩!”小妖大惊道:“罢!罢!罢!放了天罢。【证道本夹批:多谢,多谢。】我们晓得是这样装了。若弄一会子,落下海去,不得归家!”
  好行者,见他认了真实,又念咒语,惊动太子,把旗卷起,却早见日光正午。小妖笑道:“妙啊!妙啊!这样好宝贝,若不换啊,诚为不是养家的儿子!”那精细鬼交了葫芦,伶俐虫拿出净瓶,一齐儿递与行者。行者却将假葫芦儿递与那怪。行者既换了宝贝,却又干事找绝:脐下拔一根毫毛,吹口仙气,变作一个铜钱。叫道:“小童,你拿这个钱去买张纸来。”小妖道:“何用?”行者道:“我与你写个合同文书。你将这两件装人的宝贝,换了我一件装天的宝贝,恐人心不平,向后去日久年深,有甚反悔不便,故写此各执为照。”小妖道:“此间又无笔墨,写甚文书?我与你赌个咒罢。”行者道:“怎么样赌?”小妖道:“我两件装人之宝,贴换你一件装天之宝,若有反悔,一年四季遭瘟。”行者笑道:“我是决不反悔;如有反悔,也照你四季遭瘟。”说了誓,将身一纵,把尾子趬了一趬,跳在南天门前,谢了哪吒太子麾旗相助之功。太子回宫缴旨,将旗送还真武不题。
  这行者伫立霄汉之间,观看那个小妖。毕竟不知怎生区处,且听下回分解。
  【悟元子曰:上回言不知药物火候,大道难行,非徒无益,而又有害。此回批开外道,使学者心会神悟,借假修真,于后天中返先天也。
  篇首“二魔拿了八戒,浸在净水池中,过两日腌了下酒。”是直以一戒入净,即可眼食金丹。故老魔道:“拿了八戒,断然就有唐僧。”唐僧者,太极之象,乃攒簇五行而成,岂可以一戒求之乎?若以一戒为道,是在一身之中求矣。夫一身所有者、后天之气,其必以为祥云照顶,瑞气盘旋,即是修行好人。殊不知“项后有光犹是幻,云生足下未为仙”。岂可于后天一身求之?“众妖不见唐僧,二魔用手指说”,是指其一身有形有象之物为道。古仙云:“莫执此身云是道,须知身外还有身。”又正阳公云:“涕唾精津气血液。七般灵物总皆阴。若将此物为丹质,怎得飞升上玉京。”一连三指,三藏能不打三个寒噤乎?打寒噤者,惊其不知有身外法身之神通耳。
  “行者理开棒,在马前丢几个解数,上三、下四、左五、右六,使起神通,剖开路,一直前行。”此分明写出金丹火候之秘也。上三下四而为七,乃解七日来复之数也;左五右六,五六得三十,乃解一月三阴三阳六候之数也。一阳《震》,二阳《兑》,三阳《乾》;一阴《巽》,二阴《艮》,三阴《坤》。三阴三阳,一气运用,周而复始,阴符阳火俱备。此等作为,真着实用,皆法身上运神通,本性中施手段。故怪物看见,忽失声道:“几年都说孙行者,今日才知,话不虚传果是真。”既知其真则直输诚恐后,改邪归正,不在幻皮囊上用功夫矣。何以又云;“猪八戒不曾错拿,唐僧终是要吃”乎?一切迷徒,错认人心为道心,或疑心之神通广大,修心即可得丹,而遂孤寂守静,一无所为,假装老成,自负有道,欺己欺人。其变作跌折腿的年老道士,非变也,乃怪物之本相也。怪物之所恃者,着空之学。认定行者,遣三山在空中劈头压倒行者。是认心定心,欲以一空其心,完成大道,只知空而不知行。行者被压,沙僧被挟,唐僧被拿,行李马匹摄入妖洞。四象落空,火候无用,大道已堕迷城。此提纲所以谓“外道迷真性”也。夫金丹者,真性也;修丹者,修真性也。修真性之道,有药物,有火候,有工程,急缓止足,毫发不得有差。今无知之徒,欲以顽空寂灭之学,而修真性,非是修真性,乃是迷真性也。真性一迷,更将何修?道至如此,尚忍言哉?
  “大圣压在山下,思念三藏,痛若伤情,追忆两界山师父揭压帖救出,又遭妖魔山压住,可怜八戒沙僧,与小龙化马一常”此仙翁痛苦伤情,悲其一切不得师诀,迷真性之辈也。两界山,是真师揭示口诀,救道心而真履实践之时;平顶山,是不得真师口诀,昧道心而悬虚不实之时。一救一昧,天地悬隔,原其道心之有昧,由自大自尊,只知有己,不知有人,欲向其前,反成落后,犹如泰山压顶,求步难移。其曰:“树大招风风撼树,人为名高名丧人。”不其然乎?修行者静观密察,悔悟到此,即是元神不昧之机,可以揭示道心之时。
  五方揭谛说出压的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土地、山神才恐惧,念动真言咒语,把山仍遣归本位,放起行者。可知道心乃先天之物,真空而含妙有,妙有而藏真空,能以闹天宫作大圣,非若后天人心可比,若得真师揭破妙谛,一念之真,道心发现,止于其所而不移,即可以脱顽空之难矣。行者要打山神土地孤拐,是不容在人心上作孤阴拐僻之事,须当细认道心。山神、土地说出那魔神通广大,念动真言咒语,拘唤轮流当值。是明示真念之中,即有杂念值事,还宜预防人心。盖人心道心,所争者毫发之间,人心所到之处,即是道心所到之处;道心所知之处,即是人心所知之处。但有先天后天真假之分,道心属于先天为真,人心属于后天为假,先天入于后天,人心值事,道心不彰,真藏于假中,假生于真内,真假不分矣。故行者听见“当值”二字,却也心惊,仰面高叫道:“苍天!苍天!既生老孙,怎么又生此辈?”假者当值,真者受难,不得不惊耳。既知真假,宝贝即在眼前,可以下手修为,借假归真,以真化假矣。
  紫金红葫芦象心,属火,精细鬼执之;羊脂玉净瓶象肾,属水,伶俐虫执之。何以宝贝底儿朝天口儿朝地,应一声就把人装了,一时三刻化为脓乎?后天心肾水火之气,亦有相济之道,但相济出于自然,非有勉强,外道邪徒每每以烧丹炼药为外丹,以心肾相交为内丹,内外相济,日久气聚血凝,或得膨胀,或得痞块,或结毒疮,日久成蛊,一时大发,化为脓而死者不计其数,谓之能装千人,确是实话。行者闻之,能不心中暗惊乎?何以行者变假葫芦而并净瓶得之耶?葫芦者,心也;净瓶者,肾也。肾气随心而运转,心静则肾静,心动则肾动,肾之动静,随乎心之动静。变一尺七寸长的大紫金红葫芦者,一为水,七为火,心变而肾气即化,故变一得两,自然而然。装天一段,悟一子批为心肾相交,似非本义。夫人心者,精细伶俐,机谋小见,后天而奉天时,只可装人;道心者,真空妙有,量包天地,智充宇宙,夺造化,转璇玑,先天而天弗违,故能装天。以装天之宝而换装人之宝,非换也,借假复真,以真化假,虽天地神明,不可得而测度,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
  玉帝依哪吒以真武旗遮闭南天门,助行者成功,即先天而天弗违之义。要装就装,要放就放,装放随心,造化在手,皆神明不昧所致,因其神明不昧,所以随心运转,故提纲曰“元神助本心”。元神不昧,自然道心常存;道心常存,自然人心难瞒。山神土地遣山放行者,哪吒展旗助行者,皆元神助本心之道。一元神不昧,而本心腾挪变化,左之右之,无不宜之。精细伶俐之人心,能不把真宝交与乎?
  噫!外道迷真性,而以假伤真;元神助本心,而以真化假。伤真则真者亦假,化假则假者亦真,是在乎神而明之,存乎其人耳。
  诗曰:
  河图妙理是先天,顺则生人逆则仙。
  闭艮开坤离外道,阴阳转过火生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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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西游记
西游原旨读法、新说西游记总批
第一回灵根育孕源流出心性修持大道生第二回悟彻菩提真妙理断魔归本合元神
第三回四海千山皆拱伏 九幽十类尽除名第四回官封弼马心何足 名注齐天意未宁
第五回乱蟠桃大圣偷丹 反天宫诸神捉怪第六回观音赴会问原因 小圣施威降大圣
第七回八卦炉中逃大圣 五行山下定心猿第八回我佛造经传极乐 观音奉旨上长安
清本第九回 陈光蕊赴任逢灾江流僧复仇报本明本第九回袁守诚妙算无私曲 老龙王拙计犯天条
第十回二将军宫门镇鬼 唐太宗地府还魂第十一回还受生唐王遵善果 度孤魂萧瑀正空门
第十二回玄奘秉诚建大会观音显象化金蝉第十三回 陷虎穴金星解厄 双叉岭伯钦留僧
第十四回心猿归正 六贼无踪第十五回蛇盘山诸神暗佑 鹰愁涧意马收缰
第十六回观音院僧谋宝贝 黑风山怪窃袈裟第十七回 孙行者大闹黑风山观世音收伏熊罴怪
第十八回观音院唐僧脱难 高老庄行者降魔第十九回云栈洞悟空收八戒浮屠山玄奘受心经
第二十回黄风岭唐僧有难 半山中八戒争先第二十一回护法设庄留大圣须弥灵吉定风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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