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抄艳情 醒世姻緣傳   》 第三十六回 瀋節婦操心守志 晁孝子股療親      西周生 Xi Zhousheng

  兇門孽貫已將盈,轉禍為亨賴女英。廣出腴田莛族子,多將嘉𠔌濟蒼生。
  義方開塾兒知孝,慈靜宜傢妾有貞。偶爾違和聊作楚,虛空保護有神明。
  人間的婦女,在那丈夫亡後,肯守不肯守,全要憑他自己的心腸。衹有本人甘心守節,立志不回的,或被人逼迫,或聽人解勸,回轉了初心,還嫁了人去;再沒有本人不願守節,你那旁邊的人攔得住他。你就攔住了他的身子,也斷乎攔不住他的心腸,倒也衹聽他本人自便為妙。
  有那等婦人心口如一,不願守節,開口明白說道:“守節事難,與其有始無終,不若慎終於始。”明明白白沒有子女,更是不消說得。若有子女,把來交付了公婆,或是交付了伯叔,又不把他産業帶去,自已靜靜的嫁了人傢;那局外旁人就有多口的,也衹好說的一聲:“某傢婦人見有子女,不肯守節,嫁人去了。”也再講不出別的是非。這是那樣上等的好人,雖不與夫傢立甚麽氣節,也不曾敗壞了丈夫的門風。
  又有一等有兒有女,傢事又盡可過活,心裏極待嫁人,口裏不肯說出,定要坐一個不好的名目與人。有翁姑的,便說翁姑因兒子身故,把媳婦看做外人,凡百偏心,衣食都不照管。或有大伯小叔的,就說那妯娌怎樣難為,伯叔護了自己的妻妾,欺侮孤孀。還有那上沒了翁姑,中間又無伯叔,放着身長力大、親生被肚的兒子,體貼勤順的媳婦,衹要自己嫁人,還要忍了心說那兒子忤逆,媳婦不賢,尋事討口牙。傢裏嚷駡,還怕沒有憑據,拿首帕踅了頭,穿了領布衫,跪到稠人鬧市,稱說兒子合媳婦不孝,要到官府送他;圍了許多人留勸回來,一連弄上幾次,方纔說道:“兒子媳婦不孝,傢裏存身不住,沒奈何衹得嫁人逃命求生!”捲了細軟東西,留下些狼抗物件,自己守着新夫,團圓快活;緻得那兒子媳婦一世做不得人,這樣的也還要算他是第二等好人。
  再有那一樣歪拉邪貨,心裏邊即與那打圈的豬、走草的狗、起騍的驢馬一樣,口裏說着那王道的假言,不管甚麽丈夫的門風,與他掙一頂“緑頭巾”的封贈;又不管甚麽兒子的體面,與他蔭“忘八羔子”四個字的銜名。就與那徵舒的母親一樣,又與衛靈公傢的南子一般。兒子又不好管他,旁人又衹管恥笑他。又比了那唐朝武太後的舊例,明目張膽的橫行;天地又扶助了他作惡,保佑他淫興不衰,長命百歲,緻得兒女們真是“豆腐吊在灰窩,吹撣不得!”
  這三樣是人傢大老婆幹的勾當。還有那等人傢姬妾,更是希奇。男子漢多有寵妾棄妻的人,難道他不曉得妻是不該棄的,妾是不應寵的?當不得那做妾的人剛剛授了這個官職,不由得做此官便會行此禮在漢子跟前虛頭奉承,假妝老實,故作勤儉,哄得那昏君老者就是狄希陳認字一般,“天上明星滴溜溜的轉”。漢子要與他耍耍,妝腔捏訣:“我身上不大自在,我又這會子怕見如此,我又怕勞了你的身體。”哄得漢子牢牢的信他是志誠老實的婦人,一些也不防閑。他卻背後踢天弄井。又是《兩世姻緣記》上說道:用那血點燒酒,哄那老垂。聽見有那嫁了人的寡婦、養了漢的女人,他偏千淫萬歪、斧剁刀披,扯了淡,信口咒駡。
  昏君老者不防他燈臺不照自己,卻喜他是正氣的女人;觀他恥笑別人,他後來斷不如此。敬他就是神明,信他就如金石,愛他就如珍寶,事奉他就如父母。看得那結發正妻即是仇人寇敵,恨不得立時消化,讓了他這愛妾為王。看得那正出子女,無異冤傢債主,衹願死亡都盡,叫他愛妾另自生兒。再不想自己七老八十的個棺材楦子,他那身強火盛的妖精,卻是戀你那些好處?不揣自己的力量,與他枕頭上誓海盟山,訂那終身不二的迂話。這樣癡老,你百般的奉承,淳淳的叫他與你守節,他難道好說:“你這話,我是决不依的!你死了,我必要嫁人;再不然,也須養漢。”就是傻瓜呆子也斷乎說不出口,衹得說道:“你且放心,這樣嫁人養漢的歪事,豈是吃人飯做出來的?我是斷乎不的。就是萬分極處,井上沒有蓋子,傢中又有麻繩,寧可死了,也不做這不長進的勾當!倒衹是你的大老婆不肯容我,你那兒子們問我要你遺下的東西,你死去又與我做不的主!”哭哭啼啼的不住。
  有那正經的男子曉得那正妻不是這般的毒貨,兒子們不是歪人,憑他激聒,不要理他;有那等沒正經的昏人,當真信以為真,與他千方百計防禦那正經的妻子,還有寫了遺囑,把他收執,日後任他所為,不許那兒子說他。他有了這個丹書鐵券,天地也是不怕的了,也不消等他甚麽日後,衹要你把腿一伸,他就把翅膀一晾,他當初駡別人的那些事件,他一件件都要扮演了出來。若是傢裏的老婆還在,這也還容易好處:或是叫他娘傢領去,或是做主教他嫁人,他手裏的東西,也不要留下他的,與他拿了出去,這就叫是“破財脫禍”。衹是那沒有大老婆的人傢,在那大兒子們手裏,若是那兒子們都是不顧體面的光棍,這事也又好處;衹怕上面沒嫡妻,兒子們又都是戴頭識臉的人物,傢中留了這等沒主管的野蜂,拿了那死昏君的亂命,真真學那武甙的作為,兒子們也衹好白瞪了眼睛幹看。世上又沒有甚麽綱紀風化的官員與人除害,到了官手裏,象撮弄猢猻一樣,叫他做把戲他看。這樣的事,萬分中形容不出一二分來,天下多有如此,今古亦略相同。
  奉勸那有姬妾的官人:把那恩愛畢竟要留些與自己的嫡妻,把那情義留些與自己傢的兒子,斷不可做得十分絶義。若是有那大識見的人,約得自己要升天的時節,打發了他們出門然後自己發駕。這是上等。其次倒先寫了遺囑與那兒子,托他好好從厚發嫁,不得留在傢中作孽;後日那姬妾們果然有真心守志的,兒子們斷不是那狗彘,趕他定要嫁人;若是他作起孽來,可以執了父親的遺囑,容人措處,不許他自己零碎嫁人。所以說那嫁與不嫁衹憑那本人為妙,旁人不要強他。
  衹因要說晁傢春鶯守節故事,不覺引出這許多的話來。這春鶯原是一個裁縫的女兒,那裁縫叫是瀋善樂,原是江西人,在武城成衣生理。因與武城縣官做了一套大紅劈絲員領,縣官央人十二月二十四日方從南京使了十七兩銀子連補子買得回來,要趕出來新節穿着,叫了瀋裁去裁。縣官因自己心愛的衣服,親自看他下剪。
  那瀋裁他便沒得落去,不過下剪的時候不十分扯緊,鬆鬆的下剪罷了。但看了這般猩血紅的好尺頭,不曾一些得手,怎肯便自幹休?狠命的噴了水,把熨鬥着力的熨開,定要得他些油水。但這紅劈絲衹是宜做女鞋,但那女鞋極小也得三寸,連脫縫便得三寸五分。他便把那四葉身一葉大衿共足足偷了一尺七寸;二尺二寸的大袖,替他小了三寸,又共偷了尺半有零;後邊擺上,每邊替他打下二寸闊的一條;每衹袖又都替他短了三寸;下狠要把熨鬥熨的長添,卻又在那大襟前面熨黃了碗大的一塊。二十六日做起,直等到二十九日晚上方纔催完交進。
  次日元旦,縣官拜過了牌,脫了朝服,要換了紅員領各廟行香,門子抖將開來與官穿在身上,底下的道袍長得拖出來了半截,兩衹手往外一伸,露出半截臂來,看看袖子剛得一尺九寸,兩個擺裂開了半尺,道袍全全的露出外邊。一個元辰五鼓的時候,大吉大利,把一個大爺氣得做聲不出,叫差人快拿裁縫。一面且穿了舊時的吉服,各廟裏行過了香,回到縣裏,那裁縫還不曾拿到,衹得退了回衙,傢中拜歲飲酒。
  外面傳梆報說:“裁縫拿到。”他夫人問說:“這新年初一,為甚的拿裁縫?”縣官把那員領的事情對了夫人告訟,一面叫人取那員領進去,穿上與夫人看。大傢俱笑將起來,倒把那一肚皮的氣惱笑退了八分。夫人問說:“衣服已做壞了,你拿他來卻要怎生發落?”縣官說:“且打四十板子,賠了員領,再趕他出境。”夫人說道:“新年新節,人傢還要買物放生。你衹當聽我個分上,不要打他,也不要趕他出境,衹叫他賠這員領罷了。”縣官道:“夫人的分上倒也該聽,衹是氣他不過。”夫人說道:“這樣小人,你把手略略的一擡就放他過去了,有甚麽氣他不過?”
  夫人做了主張,叫人把這套員領發出與他,叫他把做壞的員領比樣押着他火速賠來。傢人到傳桶邊分付,他還有許多的分理,傢人說道:“你還要強辯?適間不是夫人再三與你討饒,四十個大板,趕逐你出境哩!你還不快些賠來,定要惹打!”他拿了這套做壞的員領走到傢中,也過不出甚麽好年,低了頭納悶。
  他想出一個法來:恩縣有一位鄉宦,姓公,名亮,號燮寰,兵部車駕司員外,養病在傢,身長剛得三尺,短短的兩根手臂。這瀋裁原也曾答應過他,記得他是正月初七日生日。他把員領底下爽利截短了一尺有零,從新做過,照了公鄉宦的身材,做了一套齊整吉服,又尋一副上好的白鷳金補綴在上面,又辦了幾樣食品,趕初七早晨,走到公傢門上,說:“聞得公爺有起官的喜信,特地做了一套吉服,特來駕壽,兼報升官。”
  門上人傳了進去。這公鄉宦原是宦情極濃的人,當他的生日,報他起官,又送吉服,着實的喜歡。叫那瀋裁進去,他把一個紅氈包托了那套員領,看了甚是齊整,又有幾品精緻食物,喜得公鄉宦極其優待,留住了兩日,足足的送了二十兩紋銀,打發他吃飯起身。
  他卻不往傢來,拿了這銀子竟上臨清要買南京紅劈絲賠那縣官的員領。走到段店,看中了表裏兩匹,講定了十六兩銀;往袖中取銀包,那裏有甚銀子!從道袍一條大縫直透着肉的布衫,方知是過浮橋的時節被人割了綹去,衹落得叫了一聲“好苦”!紅段也不曾買成,當吊了那穿的道袍,做了路資,就如那焦文用賠了人銀子回去的一般。
  差人又正來催逼。幸得縣官上東昌臨清與府道拜節事忙,夫人又時時的解勸。差人因是熟識的裁縫,也還不十分作踐。兩口子算計把這一股財帛沒了,還那裏再有這股總財賠得起這套員領?若是拷打一頓,免了這賠,倒也把命去罷挨了。但拷打了依舊又賠,這卻再有甚麽方法?
  正苦沒處理會,恰好一個人拿了一隻天鵝絨皮,插了草走過。他叫到跟前,看那個皮又大又有絨頭,夠做兩個帽套的材料,講做了四錢銀子買了,又到段鋪裏面買了幾尺鏡面白綾,喚了一個毛毛匠做了兩頂極冠冕的帽套。他想到那鄉宦鬍翰林鼕間故了,有兩個公子甚不曉得世務,每日戴那貂鼠帽套慣的,這丁憂怎好戴得?春初又甚寒冷。他倚了平日的主顧,甜言蜜語,送這兩頂天鵝絨帽套與他。那兩位鬍公子戴慣了帽套,偏又春寒得異樣,一個做了個白布面白綾裏的幅巾,一個做了個表裏布的圍領脖。正苦那不齊整,一見了這雪白厚毛的暖耳,喜不自勝,每人五兩銀奉酬,酒飯還是分外。
  他有了些物,也解了一半愁煩;但此外便再沒有一些方法。差人漸漸的催促緊將上來,無可奈何,衹得把自己一個十一歲的女兒喜姐賣了完官。叫了媒婆老魏老鄒領到人傢去賣,足足要銀七兩。領了幾傢,出到四兩的便是上等的足數,再也不添上去。適值晁夫人要買個使女隨任,晁夫人看得中意,先出四兩,添到五兩,媒錢在外。講允肯了,媒婆叫他父母收銀立約。
  臨別的時節,母子扯了痛哭,不肯分離。他母親囑付道:“你既賣在人傢,比不得在自己爹娘手裏,務要聽奶奶指使;若不聽教道,要打要駡,做娘的便管你不着!梳頭洗面,務要學好。第一不要偷饞抹嘴,第二不要鬆放了腳。你若聽說聽道,我常來看你;如你不肯爭氣,我也衹當捨你一般。”真是哭得千人墮淚!連那晁夫人也眼淚汪汪,問說:“你等難捨難離,年成又不是甚麽不好,有甚急事賣他?”
  這裁縫婆子不說自己老公可惡,衹說:“與縣官做了一套員領,縣官性子喬,嫌員領做得不好,立了限要賠,得銀十六兩纔夠。恩縣鄉宦公爺濟助了二十兩,拿到臨清去買段子,浮橋上被人割了。昨日又蒙鬍爺傢二位相公助了十兩,還少一半,沒奈何,衹得賣了孩子賠了他。”晁夫人說:“既是鬍相公助了十兩,難道那做壞的員領賣不出一半錢來?何須賣這孩子?”他說:“那做的員領又不發出,分外還要另賠。”晁夫人道::“阿彌陀佛!酷刻這窮漢的東西,叫人賣兒賣女的!你有了十兩,又是這賣孩子的五兩,這纔十五兩了。你說得十六兩纔夠,別的哩?”瀋裁婆子道:“有了這個,還要得二兩纔夠攪纏的。昨臨清講住的一套大紅雲劈就是十六兩,這來往的盤纏襯擺紗補子二兩還不夠,上下還差着二兩哩。”晁夫人說:“你這二兩往那裏操兌?”他說:“到傢裏看,還有幾件衣裳,幾件破爛傢夥,都損折了添上。”
  晁夫人甚是慘傷,叫他吃飯。臨去,晁夫人說:“也罷,我再給你二兩銀,完成了這件事罷,省得你又別處騰挪。”那婦人千恩萬謝,與晁夫人念佛不了。晁夫人又道:“你放心自去,我不是作踐人傢孩子的人。你得閑就來看,我也不嗔。看這孩子爽爽利利的,一定也不溺床,我另給他做被子蓋。”
  那婦人拿了銀子去了。晁夫人摩弄着他,哄他吃飯,又給他果子吃,黑夜叫他在炕腳頭睡,叫他起來溺尿。紮括的紅絹夾襖,緑絹裙子,傢常的緑布小棉襖,青布棉褲,綽藍布棉背心子,青布棉翁鞋,青綢子腦搭,打扮的好不幹淨!又不叫做甚麽大活。帶到華亭,又到通州;回到傢長了一十六歲,越發出跳得一個好人。晁知州要收他為妾,從新又叫了他爹娘來到,與了他十二兩財禮。做了樁新的衣服,打了首飾上頭。瀋裁縫兩口子也就來往。
  晁知州不在了,瀋裁縫兩口子極有個叫他女兒嫁人傢的意思。知道女兒有了五個月身孕,方纔沒好做聲。到鼕裏生了兒子,晁夫人把他女兒看得似珍寶一般,又便不好開口。意思要等他滿了晁知州的孝,再慢慢的與晁夫人講。
  到了三年,晁知州將待脫服,晁夫人一來也為他生了兒子,二則又為他脫服,到正三月天氣,與春鶯做了一套石青縐紗衫、一套枝紅拱紗衫、一套水紅湖羅衫、一套玄色冰紗衫,穿了一條珠箍,打了一雙金珠珠排、一副小金七鳳、許多小金折枝花、四個金戒指、一副四兩重的銀鐲;也與小和尚做的一領慄子色偏衫、纓紗瓢帽、紅段子僧鞋、黃絹小褂子;奶子也做了衣裳;丫頭養娘,傢人閤家人媳婦,也都有那脫服的賞賜。
  到了三年的忌日,請了真空寺智虛長老做滿孝的道場。各門的親戚,晁思纔這班內外族人,瀋裁的一傢子,都送了脫服禮來。後晌散齋管待,完了醮事,春鶯換了色衣,打扮的嬌嬌滴滴個美人,從頭都見了禮,大傢方散。
  待了一月,瀋裁的婆子拿了一盒櫻桃、半盒子碾轉,半盒子菀豆,來看晁夫人,再三謝前日打擾;坐了許久,與晁夫人說道:“有一件事特來與奶奶商議,也不是強定奶奶必然要做,我也不曾與喜姐說知,該與不該,衹在奶奶與閨女娘兒兩個自己的主意。人傢有那缺少兒女無米無柴的,也都還要守志。何況閨女守着奶奶這等恩養,跟前守着哥哥,住着花落天宮的房子,穿的吃的是那樣的享用,可放着那些不該守?但衹是年紀太小,今年整纔二十歲了,往後的日子長着哩。奶奶合他商議,他的主意看是怎麽,省得他後日抱怨娘老子。”春鶯道:“我見你端着兩個盒子來,衹道你說甚麽好話,原來是說這個!你已是把我賣了兩番錢使用了,沒的你又賣第三番麽?這是三四年裏頭供備的你的肥虱了,衹怕我另嫁人去,別人傢沒有似這樣供備你的!奶奶有了年紀,哥哥這們一點子,叫我嫁了人去,你這話是風是傻?”他娘說道:“你看麽!我沒說叫奶奶合你商議麽?我也沒曾逼住叫你嫁。這是做娘老子來盡你的話。你自己願意守志,沒的倒不是好?從此說定,往後就再不消提了。”晁夫人說道:“你娘也該有這一盡。他知道你心裏是怎麽?萬一你心裏不願住下,不趁着這年小合你說,到有了年紀又遲了。你既說不嫁,這是你看長。我六七十的人了,能待幾年守着孩子?這們的大物業,你受用的日子長着哩。這不今年你二十歲了?破着我再替你當四五年傢,你渾身也歷練的好了,交付給你,也叫我閑二年,自在自在。”
  說話中間,小和尚拿着他奶母子的一隻鞋,飛也似的跑了來。奶子蹺着一隻腳,割蹬着趕。晁夫人說:“你是怎麽?”奶子說:“我剛在那裏纏纏腳,哥哥拿着我一隻鞋跑了來了。”小和尚拿着鞋,把手逼在脊梁後頭,撲在晁夫人懷裏,把那鞋照着他奶子一撩,說:“娘,你看俺媽媽的‘運糧船’呃!”惹的一傢子呱呱的大笑。又問晁夫人要了幾點子紗羅,叫他瀋姐與他做“豆姑娘”,春鶯說:“我不做,我待嫁人傢去哩。”小和尚又跑到晁夫人懷裏問說:“俺瀋姐說他要嫁人傢去哩。怎麽是嫁人傢?”晁夫人說:“他嫌咱沒飯給他吃,又嗔你叫他做這個做那個的,不在咱傢,另往人傢去哩。”小和尚地下打滾,說:“我不要他往人傢去,我去打那人傢!”晁夫人說:“你起來,別要打滾。等他真個要去,我合你說,你可打那人傢去。”小和尚從此以後,凡遇吃飯,就問說:“娘,給瀋姐飯吃了沒有?看他又要嫁人傢。”晁夫人道:“咱往後衹是給他飯吃,你再休題了。這嫁人傢可不是好話。”小和尚說:“這不是好話麽?”誰知他極有記性,果然從此以後就便再也不說,也就再不叫他紮媳婦、剪人兒,諸般的瑣碎。瀋裁兩口子合晁夫人春鶯自此都相安無事,再也不題此事。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春鶯年長三十歲。晁夫人七十四歲。小和尚長了十四歲,留了頭髮,變了個唇紅齒白的好齊整學生,讀書甚是聰明,做的文章有了五六分的光景,定了薑副使的老生女兒。
  這年二月盡邊,晁夫人因雍山莊上蓋房上梁,季春江請晁夫人出去看看,原算計不兩日就回,穿的也還是棉衣。不料到了莊上,天氣暴熱起來,又沒帶得夾襖,衹得脫了棉衣,光穿着兩個綿綢衫子,感冒了風寒,着實病將起來。捎信到城,春鶯叫了人合尹三嫂說了,即時鎖了門,叫晁書、晁鳳兩個媳婦子好生看着,同了尹三嫂、小和尚即刻奔出鄉去。晁夫人甚是沉重。春鶯和小和尚萬分着忙,請人調理。到了七日,發表不出汗來,衹是極躁。
  小和尚想道:“我聽的人說:‘父母有病,醫藥治不好的,兒女們把手臂上的肉割下來熬了湯灌了下去就好。’這叫是‘割股救親’。娘病得如此沉重,或者合那股湯灌下,必定就有汗出。又聽得說:‘割股不可令父母知道。如知道了,更反不好。’”算計往那裏下手,又尋下了刀瘡藥並紮縛的布絹,拿了一把風快的裁刀,要到那場園裏邊一座土地廟內,那裏僻靜無人,可以動手。
  走到廟前開進門去,衹見地下一折帖子,拾起來看,上面寫道:“汝母不過十二日浮災,今晚三更出汗。孝子不必割股,反使母悲痛。”小和尚見了這帖,想道:“這個事是我自己心裏舉念,再沒有人知,如何有此帖在地?衹怕是土地顯神,也不可知。既說今夜三更出汗,不免再等這半日。”神前磕了頭,許說:“母親好了,神前挂袍,吃三年長素。”許畢,袖了刀子回傢。
  晁夫人越發跑躁得異常,春鶯、尹三嫂、小和尚三人不住的悲啼,一連七夜,眼也不曾得合。看看二更將盡,晁夫人躁得見神見鬼,交了三更,躁出一身冷汗,晁夫人漸漸安穩,昏昏的睡熟了去。三個着己的人輪班看守。直到次早日出醒來,想吃蜜水,呷了兩三口;停了一會,想要粥吃,又吃了一鐘米湯。一日一日,漸漸到了十二日,果然好了。又將息了幾日,恐傢中沒人,紮掙着都進了城。小和尚方與母親說知土地廟顯靈,要去挂袍。晁夫人都與他置辦完備,亦即吃了素。
  晁夫人待要不依他吃,他又對神前許過的,依了他吃素,心裏又甚是疼愛得緊,也甚覺難為。小和尚又取出帖子來看,止剩下一張空紙,並沒有一些字跡。晁夫人說:“你等黑了燈下看,一定有字。”果然真真的字在上面,衆人看了,甚是希奇。可見:
  孝順既有天知,忤逆豈無神鑒?惡人急急回頭,莫待災來悔懺!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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