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他出游回来,我问他一路看到了什么。他说:我看见满街都是圣人。我笑了:你看满街是圣人,满街人倒看你是个大圣人呢。
我对学生们说,以前我擒获了朱宸濠,心都没有动一下,今天为了这个人,我是心动不已埃
当王艮自以为明白了我说的日常皆道后,有一天他对我说,老师您的学问是天下千年才得一显的绝学,怎么可以有人不知道呢?他打定主意要做我的思想宣传先遣队,周游各地,代我向天下人布道去了。有一天他问我春秋时孔子周游列国的车是什么式样的,是牛车还是马车,车轴和车把以多大直径为好,我不知道他的脑袋里又有了什么古怪想法,笑而不答。没几天,他就自己买了一辆车,按照古代的式样重新改装,说是叫什么蒲轮车,还是古代朝廷招聘隐居的有德之士专用的车呢。
他坐着它一路招招摇摇跑到了京师。他这副怪模样,可把那些在京的同门吓得不轻,他们惟恐这个疯子做出什么事来,一个劲地催着他离开。后来我听京城的学生说,这个疯子还要向皇帝递交什么奏文——他还真什么都干得出来*—幸亏让他们及早发现拦下了,那辆让他出足了风头的式样古怪的蒲轮车也藏了起来。尽管后来他给我带来了数不清的麻烦,使得京城一班大佬对我的思想“痛加裁抑”,但在当时,他这一不怕出丑的行为好歹是让他大大地露了一把脸。唉,这个人总是那么喜欢作秀。意志太高,行事太奇,或许这就是他的性情吧。
他从京城归来不久,就想来看我,被我拒绝了。这个人这般的天王老子都不放在眼里的心态和离奇的行事方式,总有一天会把自己都搭进去的,如果不好好调教说不定哪天就会闹出乱子来。但就在我拒绝见他的第三天,我送客出门时,就见他长跪在道旁谢罪。我故作不见,头也不回地进门去了,他竟随后膝行着追至庭院,嘶哑着嗓子喊:“仲尼不为已甚1我知道,这句来自《论语》的话是他憋在肚子里好久了想对我说的,他是怪我对他太苛责、太不宽厚了。唉,这个人啊,那么多学生里也只有他敢这样说我。我叹了口气,还是把他扶起来了。①
那时候我已经预见到,我的思想会因这个人风行天下,也会因这个人一点点地失去本来的面目。①
我交出江西的军务刚回老家时,因为过度的伤痛,再加上各种诽谤的刺激,致使心力交瘁,终于加剧了这么多年一直鬼魅一样附在我身上的肺玻我写了个揭帖,说自己鄙劣无所知识,且在忧病奄奄中,故有人登门一律不见。②但面对从四面八方赶来的那一张张热诚的面孔,我很快就自己打破了这个戒律。我告诉我的弟子们,只要你内心里有一点真诚,你就可以不必靠儒学的那些大道理来大胆生活,只要你相信真诚并让它时刻充满你的内心,你就一定会得到良知带给你的快乐和宁静。“决然以圣人为人人可到,便自有担当了。”长久和他们相处,我已经学会了因势利导因材成就,狂者就从狂处成就他,狷者就从狷处成就他。我就像个好的花工一样勤劳地侍弄着我的花园,并从中得到无穷的乐趣。
学生邹守益③要回江西去,送走他后,好多个日子后眼前还是他的音容笑貌。一天夜里,我与别的学生在延寿寺秉烛夜坐,一想起来还怅惘若失,说,“江涛烟柳,故人倏在百里外矣”。我这样伤感让陪坐的几个弟子感到奇怪。他们不知道,他们每一个都让我牵心。
过了父亲的守丧期,嘉靖三年的中秋节,我在绍兴城内天泉桥的碧霞池上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宴会,款待我的来自全国各地的一百余名学生。酒喝得半酣,歌咏声起,人们都敞开了性子,有的投壶,有的击鼓,有的泛舟,还有的亦哭亦笑,涕泪满面。此情此景让我想起了著名的《论语·侍坐章》,想起了我在这个世界上已经度过再也不会回来的岁月,一时悲欣交集,嗒然失言。是不是过度的兴奋和过度的悲伤都会让语言失去功效?既然命运里注定要出现的那片阴云现在还远在天边,那就喝吧,喝。我对身边的几个人说,要记住,人只能活一次埃只有一次。你们要守住自性,莫辜负这只有一次的人生,千万别学那些汉学家、理学家,只做支离破碎的死学问,一辈子说糊涂话,一辈子做糊涂事。“铿然舍瑟春风里,点也虽狂得我情。”我对着月亮,用越地土腔的调子咏唱起那个希望在春风中游泳唱歌的曾点。我的歌声激起那一夜更大的一轮狂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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