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未死的沙威   》 第36節:復旦與我      梁曉聲 Liang Xiaosheng

   旦 與 我
  我曾寫過一篇散文,題目是《感激》。
  在這一篇散文中,我以感激之心講到了當年復旦中文係的老師們對我的關愛。在當年特殊的時代背景下,對我,他們的關愛還體現為一種不言而喻的、真情係之的保護。非是時下之人言,老師們對學生們的關愛所能包涵的。在當年,那一份具有保護性質的關愛,銘記在一名學生內心裏,任什麽時候回憶起來都是凝重的。
  我還講到了另一位非是中文係的老師。
  那麽他是復旦哪一個係的老師呢?
  事隔三十餘年,我卻怎麽也不能確切地回憶起來了。
  我所記住的衹是1974 年,他受復旦大學之命在黑竜江招生。中文係創作專業的兩個名額也在他的工作範圍以內。據說那一年復旦大學總共從黑竜江生産建設兵團招收了二十幾名知識青年,他肩負着對復旦大學五六個專業的責任感。而創作專業的兩個名額中的一個,萬分幸運地落在了我的頭上。
  事情大致是這樣的——為了替中文係創作專業招到一名將來或能從事文學創作的學生,他在兵團總部翻閱了所有知青文學創作作品集。當年,兵團總部每隔兩年舉辦一次文學創作學習班,創作成果編為詩歌、散文、小說、報告文學、通訊報道與時政評論六類集子。1974 年,兵團已經培養起了一支何止百人的知青文學創作隊伍,分散在各師、各團, 直至各基層
  連隊。我是他們中的一個,在基層連隊擡木頭。兵團總部編輯的六類集子中,僅小說集中收錄過我的一篇短篇《嚮導》。那是我惟一被編入集中的一篇,它曾發表在《兵團戰士報》上。
  《嚮導》的內容是這樣的:一個班的知青在一名老職工的率領之下進山伐木。那老職工在知青們看來,性格孤倔而專斷——這一片林子不許伐,那一片林子也堅决不許伐。總之已經成材而又很容易伐到的樹,一棵也不許伐。於是在這一名老“嚮導”的率領之下,知青離連隊越來越遠,直至天黑,纔勉強湊夠了一爬犁伐木。都是歪歪扭扭,拉回連隊也難以劈為燒材的那一類。而且,他為了保護一名知青的生命,自己還被倒樹砸傷了。即使他在危險關頭那麽的捨己為人,知青們的內心裏卻沒對他起什麽敬意,反而認為那是他自食惡果。伐木拉到了連隊,指責紛起。許多人都質問:“這是拉回了一爬犁什麽木頭?劈起來多不容易?你怎麽當的嚮導?”——而他卻用手一指讓衆人看:遠處的山林,已被伐得東禿一片,西
  禿一片。他說:“這纔幾年工夫?別衹圖今天我們省事兒,給後人留下的卻是一座座禿山!那要被後代子孫駡的……”
  這樣的一篇短篇小說在當年是比較特別的。主題的“環保”思想鮮明。而當年中國人的詞典裏還根本沒有“環保”一詞。我自己的頭腦裏也沒有。衹不過所見之濫伐現象,使我這一名知青不由得心疼罷了。
  而這一篇僅三千字的短篇小說,它引起了復旦大學招生老師的共鳴,於是他要見一名叫梁曉聲的知識青年。於是他乘了十二個小時的列車從佳木斯到哈爾濱;再轉乘八九個小時的列車從哈爾濱到北安,那是那一條鐵路的終端,往前已無鐵路了;改乘十來個小時的長途汽車到黑河;第二天上午從黑河到了我所在的團。如此這般的路途最快也需要三天。
  而第四天的上午,知識青年梁曉聲正在連隊擡大木,團部通知他,招待所裏有位客人想見他。
  當我聽說對方是復旦大學的老師,內心裏一點兒也沒有驚喜的非份之想。認為那衹不過是招生工作中的一個過場,按今天的說法是作秀。而且,說來慚愧,當年的我這一名哈爾濱知青,竟沒聽說過復旦這一所著名的大學。一名北方青年,當年對南方有一所什麽樣的大學,一嚮不發生興趣的。但有人和我談文學,我很高興。
  我們竟談了將近一個半小時。
  我對於“文革”中的“文藝”現象“大放厥詞”,倍覺渲泄的快感。
  他從自己的包裏取出一本當年的“革命文學”的“樣板書”《牛田洋》,問我看過沒有?有什麽讀後感?
  我竟說:“那樣的書翻一分鐘就應該放下,不是任何意義上的文學作品!”
  而那一本書中,整頁整頁地用黑體字印了幾十段“最高指示”。
  如果他頭腦中有着當年流行的“左”,則我後來根本不可能成為復旦的一名學子。倘他行前再嚮團裏留下對我的壞印象,比如——“梁曉聲這一名知青的思想大成問題”,那麽我其後的日子更加不好過了。
  但我記得清清楚楚,我們分手時,他說的是——“你跟我說過的那些話,不要再跟別人說了,那將會對你不利”。
  這是關愛。在當年,也是保護性的。
  後來我知道,他確實去見了團裏的領導,當面表達了這麽一種態度——如果復旦大學决定招收該名知青,那麽名額不可以被替換。
  沒有這一位老師的認真,當年我根本不可能成為復旦學子。
  我入學幾年後,就因為轉氨酶超標,被隔離在衛生所的二樓。
  他曾站在衛生所平臺下仰視着我,安慰了我半個多小時。
  三個月後我轉到虹橋醫院,他又到衛生所去送我……
  至今想來,點點滴滴,倍覺溫馨。
  進而想到——從前的大學生(他似乎是六二年留校的)與現在的大學生是那麽的不同。雖然我已不認得他是哪一個係哪一個專業的老師了,但卻肯定地知道他非是中文係的老師。而當年在我們一團的招待所裏,他這一位非是中文係的老師,和我談到了古今中外那麽多作傢和作品。這是耐人尋味的。
  大千世界,蕓蕓衆生。人皆一命,是謂生日。但有人是幸運的,能獲二次誕辰。大學者,脫胎換骨之界也。
  “母校”說法,其意深焉。
  復旦乃百年名校,高深學府;所育桃李,遍美人間。
  是復旦當年認認真真地給予了我一種人生的幸運。
  她所派出的那一位招生老師身上所體現出的認真,我認為,當是復旦之傳統精神的一方面吧?
  我所感激,亦心嚮復旦之精神也。
  故我這一篇粗陋的回憶文字的題目是《復旦與我》,而不是反過來。更非下筆輕妄。
  我很想在復旦百年校慶之典,見到1974 年前往黑竜江生産建設兵團招生的那一位老師……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 前一章回   後一章回 >>   


【資料來源】上海三聯書店
第1節:目錄第2節:論人和書的十種關係(1)第3節:論人和書的十種關係(2)第4節:論人和書的十種關係(3)
第5節:論人和書的十種關係(4)第6節:十種關係(下篇)(1)第7節:十種關係(下篇)(2)第8節:十種關係(下篇)(3)
第9節:十種關係(下篇)(4)第10節:讀書與人生(1)第11節:讀書與人生(2)第12節:讀書與人生(3)
第13節:讀書與人生(4)第14節:讀書與人生(5)第15節:讀書與人生(6)第16節:讀書與人生(7)
第17節:虛假柔情似水(1)第18節:虛假柔情似水(2)第19節:虛假柔情似水(3)第20節:關於說話
第21節:紙簍該由誰倒空第22節:讀書與人生(1)第23節:讀書與人生(2)第24節:一個國傢的明信片(1)
第   I   [II]   [III]   頁

評論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