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义小说 儿女英雄传   》 第三十四回 屏纨袴稳步试云程 破寂寥闲心谈月夜      文康 Wen Kang

  这回书话表安公子从去年埋首用功,光阴荏苒,早又今秋,岁考也考过了,马步箭也看过了,看看的场期将近。这日正是七月二十五日,次日二十六,便是他文课日期。晚饭饭过无事,便在他父亲前请领明日的题目。安老爷吩咐道:“明日这一课不是照往日一样作法。你近日的工夫却大有进境,只你这番是头一次进场,场里虽说有三天的限,其实除了进场出场,再除去吃睡,不过一天半的工夫。这其间三篇文章一首诗,再加上补录草稿,斟酌一番,笔下慢些,便不得从容。你向来作文笔下虽不迟钝,只不曾照场规练过。明日这课我要试你一试,一交寅初你就起来,我也陪你起个早,你跟我吃些东西,等到寅正出去,发给你题目,便在我讲学的那个所在作起来。限你不准继烛,把三文一诗作完。吃过晚饭再誊正交卷,却不可潦草塞责。我就在那里作个监试官。
  经这样作一番,不但我得放心,你自己也有些把握。”说着,便合太太说:“太太,明日给我们弄些吃的。”太太自是高兴,却又不免替公子悬心,便道:“老爷何必还起那么早啊?有他师傅呢,还是叫他拿到书房里弄去罢。当着老爷别再唬的作不上,老爷又该生气了。”
  太太这话,不但二位少奶奶觉得是这样好,连那个不须他过虑的“司马长卿”也望着老爷俯允。不想安老爷早沉着个脸答道:“然则进场在那万余人面前作不作呢?何况还有主考房官,要等把这三篇文章一首诗合那万余人比试,又当如何?”太太听了无法,因吩咐公子道:“既那么着,快睡去罢。”
  公子下来,再不道老人家还要面试,进了屋子,便忙忙的脱衣睡觉。
  金、玉姊妹两个生怕他明日起在老爷后头,两个人换替着熬了一夜。不曾打寅初,便把公子叫醒,梳洗穿衣上去,幸喜老爷还不曾出堂。少刻老爷出来,连太太也起来了,便道:“你们俩送场来了?”当下公子跟着老爷饱餐一顿,到了外面,笔砚灯烛早已备得齐整。安老爷出来坐下,便向怀里取出一个封着口的红纸包儿来,交给公子道:“就在这屋里作起来罢。”自己却在对面那间坐去,拿了本《朱子大全》在灯下看。
  又派了华忠伺候公子茶水。
  却说公子领下题目来,拆开一看,见头题是“孝者,所以事君也”一句,二题是“达巷党人曰”一章,三题是“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四句;诗题是“赋得‘讲《易》见天心’”,下面旁写着“得‘心’字五言六韵。”
  且住!待说书的来打个岔。这诗文一道,说书的是不曾梦到,但是也曾见那刻本儿上都刻得是五言八韵,怎的安老爷只限了六韵呢?便疑到这个字是个笔误,提起笔来就给他改了个“八”字,也防着说这回书的时节免得被个通品听见,笑话我是个外行。不想这日果然来了个通品听我的书,他听到这里,说道:“说书的,你这书说错了。这《儿女英雄传》
  既是康熙、雍正年间的事,那时候不但不曾奉试帖增到八韵的特旨,也不曾奉文章只限七百字的功令,就连二场还是专习一经,三场还有论判呢。怎的那安水心在几十年前就叫他公子作起八韵诗来了?”我这才明白,此道中不是认得几个字儿就胡开得口、混动得手的!从此再不敢“强不知以为知”了。
  闲话少说,言归正传。却说安公子看了那诗文题目,心下暗道:“老人家这三个题目,是怎的个命意呢?”摹拟了半日,一时明白过来,道:“这头题正是教孝教忠的本旨,三题是要我认定性情作人,第二个题目大约是老人家的自况了。那诗题,老人家是邃于《周易》的,不消讲得。”想罢,便把那题目条儿高高的粘起来,望着他,谋篇立意,选词琢句,一面研得墨浓,蘸得笔饱,落起草来。及至安老爷那边才要早饭,他一个头篇、一首诗早得了,二篇的大意也有了。那时安老爷早把程师爷请过来一同早饭。公子跟着吃饭的这个当儿,老爷也不问他作到那里。一时吃罢了饭,他出来走了走,便动手作那二三篇。那消继烛,只在申正的光景,三文一诗早已脱稿,又仔细斟酌了一番,却也累得周身是汗。因要过去先见见父亲,回一句稿子有了,觉得累的红头涨脸的不好过去,便叫华忠进去取了小铜旋子来,湿个手巾擦脸。
  华忠到了里头,正遇着舅太太在那里合俩奶奶闲话,那个长姐儿也在跟前。大家还不曾开得口,那长姐儿见了,他便先问道:“华大爷,大爷那文章作上几篇儿来了?”华忠道:“几篇儿?只怕全得了,这会子擦了脸就要送给老爷瞧去了。”
  舅太太便合长姐儿道:“你这孩子才叫他娘的‘狗拿耗子’呢,你又懂得几篇儿是几篇儿?”他自己一想,果然这话问得多点儿,是一时不好意思,便道:“奴才可那儿懂得这些事呢!奴才是怕奴才太太惦着,等奴才先回奴才太太一句去。”
  说着,梗梗着个两把儿头,如飞而去。
  话休絮烦。却说公子过来,见程师爷正在那里合老爷议论今年还不晓得是一班啥脚色进去呢,那莫、吴两公也不知有分无分。正说着,老爷见公子拿着稿子过来,问道:“你倒作完了吗?”因说:“既如此,我们早些吃饭,让你吃了饭好誊出来。”公子此时饭也顾不得吃了,回道:“方才舅母送了些吃的出来,吃多了,可以不吃饭了。莫如早些誊出来,省得父亲合师傅等着。”安老爷道:“就这样发愤忘食起来也好,就由你去。”
  一时要了饭,老爷便合程师爷饮了两杯,饭后又合程师爷下了盘棋。程师爷让九个子儿,老爷还输九十着。他撇着京腔笑道:“老翁的本领,我诸都佩服,只有这盘棋是合我下不来的。莫如合他下一盘罢。”老爷道:“谁?”抬头一看,才见叶通站在那里。老爷因他这次算那地册弄得极其精细,考了考,他肚子里竟零零碎碎有些个,颇觉他有点出息儿。一时高兴,便换过白子儿来,同他下了一盘。
  程师爷苦苦的给老爷先摆上五个子儿,叶通还是尽力的让着下。下来下去,打起劫来,老爷依然大败亏输,盘上的白子儿不差甚么没了,说道:“不想阳沟里也会翻船!”程师爷便笑道:“老翁这盘棋虽在阳沟里,那船也竟会翻的呢!”老爷也不觉大笑道:“正不可解。这桩事我总合他不大相近,这大约也关乎性情。还记得小时节,长夏完了功课,先生也曾教过,只不肯学。先生还道:‘你怎的连“博弈犹贤”这句书也不记得?你不肯学,便作一道“无所用心”的诗我看。’先生是个村我的意思,这首诗怎的好作?你看我小时节浑不浑,便口占了一首七截,对先生道:‘平生事物总关情,雅谢纷纷局一枰;不是畏难甘袖手,嫌他黑白太分明。’这话将近四十年了,如今年过知非,想起幼年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话来,真觉愧悔!”
  说话间,公子早誊清诗文,交卷来了。安老爷接过头篇来看着,便把二篇匀给程师爷看。老爷这里才看了前八行,便道:“这个小讲倒难为你。”程师爷听了,便丢下那篇,过来看这篇。只见那起讲写道是:
  ……且《孝经》一书,“士章”仅十二言,不别言忠,非略也;盖资事父即为事君之地,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
  自晚近空谈拜献,喜竞事功,视子臣为二人,遂不得不分家国为两事。究之今闻未集,内视已惭,而后叹《孝经》一书所包者为约而广也。……
  程师爷看完了,道:“妙!”又说:“只这个前八行,已经拉倒阅者那枝笔,不容他不圈了。”说着,便归坐看那一篇。
  一时各各的看完了,彼此换过来看,因合老爷道:“老翁,你看那二篇的收尾一转何如?”安老爷接过来,一面看着,一面点头,及至看到结尾的一段,见写道是:
  ……此殆夫子闻达巷党人之言,所以谓门弟子之意欤?不然达巷党人果知夫子,夫子如闻鲁太宰之言可也;其不知夫子,夫子如闻陈司败之言可也。况君车则卿御,卿车则大夫御,御实特重于《周官》;适卫则冉有仆,在鲁则樊迟御,御亦习闻于吾党;御固非卑者事也,夫子又何至每况愈下,以所执尤卑者为之讽哉?噫!此学者所当废书三叹欤!
  老爷看罢,连连点头,不觉拈着胡子,翻着白眼,望空长叹了一声道:“这句却未经人道!”程师爷便道:“他这段文字全得力于他那破题的‘惟大圣以学御世,宜非执名以求者所知也’的两句。所以小讲才有那‘圣人达而在上,执所学以君天下,而天下仰之;穷而在下,执所学以师天下,而天下亦仰之’的几句名贵句子。早作了后股里面出股的‘执以居鲁适周,之齐、楚,之宋、卫,之陈、蔡’,合那对股的‘执以订《礼》,正《乐》,删《诗》《书》,赞《周易》,修《春秋》’的两个大主意的张本。直从博学成名,把这个‘御’字打成一片,怎得不逼出这后一段未经人道的好文字来?”一时,程师爷把那三篇看完,大叫:“恭喜,恭喜!中了,中了!只这第三篇的结句,便是个佳。”老爷笑问:“怎的?”他便高声朗诵道:
  ……此中庸之极诣,性情之大同;人所难能,亦人所尽能也。故曰:“其动也中。”
  说着,又看了那首诗。安老爷便让程师爷加墨,程师爷道:“不,今日这课是老翁特地要看看他的真面目,兄弟圈点起来,诱掖奖劝之下,未免总要看得宽些,竟是老翁自己来。”安老爷便看头二篇,把三篇合诗请程师爷圈点。一时都圈点出来,老爷见那诗里的“一轮探月窟,数点透梅岑”两句,程师爷只圈了两个单圈,便问道:“大哥,这样两句好诗,怎么你倒没看出来?”程师爷道:“我总觉这等题目用这些花月字面,离题远些。”安老爷道:“不然。你看他这‘月窟’‘梅岑’,却用得是‘月到天心处’合‘数点梅花天地心’两句的典;那‘探’字、‘透’字又不脱那个‘讲’字,竟把‘讲《易》见天心’这个题目扣得工稳的很呢。”
  程师爷拍案道:“啊哟!老翁,你这双眼睛真了不得!”说着,拿起笔来,便加了几个密圈,又在诗文后加了一个总批。
  那程师爷的批语不过照例几句通套赞语,安老爷看了,便在他那批语后头提笔写了两行,批道是:
  三艺亦无他长,只读书有得,便说理无障,动中肯綮。诗变熨贴工稳。持此与多士争衡,庶不为持衡者齿冷。秋风日劲,企予望之!
  公子见这几句奖勉交至的庭训,竟大有个许可之意,自己也觉得意。一时,程师爷便让老爷带了公子进去歇息,又笑道:“今日老翁自然要有些奖赏,才好叫学生益知勉学。”老爷道:“这个自然。”说着,程师爷拿了他的毛竹烟管、蓝布烟口袋去了。
  却说公子随安老爷进来,太太迎着门儿便问道:“没钻狗洞阿?”安老爷道:“岂但,今日竟算难为他的了。”太太见老爷露着喜欢,坐下便笑问道:“老爷瞧我们玉格这回考去,到底有点边儿没有哇?”老爷未曾开口,先动了点儿牢骚,说道:“这话实在难讲。这科名一路,两句千古颠簸不破的话,叫作‘窗下休言命,场中莫论文。’照上句讲,自然文章是个凭据;讲到下句,依然还得听命去。只就他的文章论,近来却颇颇的靠得住了;所不可知者,命耳!况且他才第一次观光,那里就敢望侥幸?只要出场后文章见得人,便再迟些发达,也未为不可。只不可步乃翁的后尘就是了。”说着,便回头吩咐公子道:“你今日作了这课,从明日起便不必作文章了。场前的工夫,第一要慎起居,节饮食;再则清早起来,把摹本流览一番,敛一敛神;晚上再静坐一刻,养一养气。白日里倒是走走散散,找人谈谈;否则闲中望望行云,听听流水,都可活泼天机。到场屋里,提起笔来,才得气沛词充,文思不滞。我这里还给你留着件东西,待我亲自取来给你。”说着便站起来,叫人拿了灯到西屋里去。
  公子见老爷亲身去取这件东西,一定因师傅方才的话,有件甚么珍重器皿奖赏。不一刻,只见老爷从西屋里把自己当年下场的那考篮,用一只手挎出来。看了看,那个荆条考篮经了三十余年的雨打风吹,烟熏火燎,都黑黄黯淡的看不出地儿来了。幸是那老年的东西还实在,那布带子还是当日太太亲自缠的缝的,依然完好。
  列公,你道安老夫妻既指望儿子读书,下场怎的连考具都不肯给他置一份?原来依安太太的意思,从老早就张罗要给儿子精精致致从头置份考具,无奈老爷执意不许,说必得用这一份,才合着“弓冶箕裘”的大义。逼着太太收拾出来,还要亲自作一番交代,因此才亲自去拿。便挎了出来,满脸堆欢的向公子道:“此我三十年前故态也。便是里头这几件东西,也都是我的青毡故物。如今就把这分衣钵亲传给你,也算我家一个‘十六字心传’了。”
  列公,你看,有是父必有是子。那公子见父亲赏了这份东西,说了这段话,真个比得了件珍宝他还心喜。连忙跪下,双手接过来,放在桌儿上。安太太合老爷向来是相敬如宾的,方才见老爷站起来,太太早不肯坐下;及至拿了这个篮子来,便站在桌儿跟前,揭开那个篮盖儿,把里头装的东西一件一件拿出来,交付公子。金、玉姊妹两个也过来帮着检点。只见里头放着的号顶、号围、号帘,合装米面饽饽的口袋,都洗得干净;卷袋、笔袋以至包菜包蜡的油纸,都收拾得妥贴;底下放着的便是饭碗、茶盅,又是一分匙箸筒儿,合铜锅、铫子、蜡签儿、蜡剪儿、风炉儿、板凳儿、钉子锤子这类,都经太太预先打点了个妥当。因向公子说道:“此外还有你自己使的纸笔墨砚,以至擦脸漱口的这份东西,我都告诉俩媳妇了。带的饽饽菜,你舅母合你丈母娘给你张罗呢。米呀、茶叶呀、蜡呀,以至再带上点儿香啊、药啊,临近了,都到上屋里来取。”
  何小姐最是心热不过的人,听了婆婆这话,一面归着着东西,合张姑娘道:“实在亏婆婆想的这样周到!”安太太笑道:“妞妞,也不是我想的周到,实告诉你罢,我那天打点着这份东西,自己算了算,连恩科算上,再连这次,我这是打点到第十九回了。”安老爷在旁边自己又屈指算了一算,从自己乡试起,至今又看着儿子乡试,转眼三十余年,可不是十九回了吗?自己也不免一声浩叹。
  才收拾完毕,太太又叫长姐儿:“把那个新絮的小马褥子、包袱、褐衫、雨伞这些东西都拿来,交给你大奶奶。”又听安老爷说道:“正是我还有句话嘱咐。”因吩咐公子说道:“你进场这天,不必过于打扮的花鹁鸽儿似的。看天气,就穿你家常的那两件棉夹袄儿,上头套上那件旧石青卧龙袋。第一得戴上顶大帽子。你只想,朝廷开科取士,为国求贤,这是何等大典!赴考的士子倒随便戴个小帽头儿去应试,如何使得!”
  公子只得听一句应一句。他只管这等恪遵父命,只是才得二十岁的孩子,怎得能像安老爷那样老道?更加他新近才磨着母亲给作了件簇新的洋蓝绉绸三朵菊的薄棉袄儿,又是一件泥金摹本缎子耕织图花样的半袖闷葫芦儿,舅母又给作了个绛色平金长字儿帽头儿,俩媳妇儿是给打点了一分绝好的针线活计,正想进场这天打扮上,花哨花哨,如今听父亲如此吩咐,心里却也不能一时就丢下这份东西。太太是怕儿子委屈,便说道:“一个小孩子家,他爱穿甚么戴甚么,由他去罢,老爷还操这个心!”安老爷道:“不然。太太只问玉格,我上次进场出场,他都看见的,是怎的个样子?”回头又问着公子道:“便是那年场门首的那班世家恶少,我也都指给你看了。一个个不管自己肚子里是一团粪草,只顾外面打扮得美服华冠,可不像个‘金漆马桶’?你再看他满口里那等狂妄,举步间那等轻佻,可是个有家教的?学他则甚!”
  太太同金、玉姊妹听了这话,才觉得老爷有深意存焉。公子益发觉得这番严训,正说中了他一年前的病,更不敢再萌此想。只有那个长姐儿心里不甚许可,暗道:“人家太太说的很是,老爷子总是扭着我们太太。二位大奶奶也不劝劝。听起来,场里有上千上万的人呢,这几天要换了季还好,再不换季,一只手挎着个筐子,脑袋上可扛着顶纬帽,怪逗笑儿的,叫人家大爷脸上怎么拉得下来呢?”咳!这妮子那里晓得,他那个大爷投着这等义方的严父,仁厚的慈母,内助的贤妻,也不知修了几生才修得到此,便挎着筐儿、扛顶纬帽何伤?
  闲话少说。当下公子便把那考篮领下去,俩媳妇又张罗着把包袱等件送过去。过了两天,便有各亲友来送场,又送来的状元糕、太史饼、枣儿、桂圆等物,无非预取高中占元之兆。这年,安老爷的门生,除了已经发过科甲的几个之外,其余的都是这年乡试。安老爷也一一的差人送礼看望,苦些的还帮几两元卷银子。公子合这班少年都在歇场的时候,大家也彼此来往,谈谈文,讲讲风气。
  那年七月又是小尽,转眼之间便到八月。那时乌大爷早从通州查完了南粮回来,安老爷预先托下他,一听下宣来,即忙给个主考房官单子,打算听了这个信,才打发公子进城。说定了依然不找小寓,只在步量桥宅里住。外面派了华忠、戴勤、随缘儿、叶通四个人跟去。张亲家老爷也要同去,以便就近接送照料。安老爷、安太太更是放心。头两天便忙着叫人先去打扫屋子,搬运行李,安置厨房。一直忙到初六日,才吃早饭,早有乌大爷差人送了听宣的单子来,用个红封套装着。安老爷拆开一看,见那单子上竟没甚么熟人,正主考是个姓方的,副主考里面一个也姓方。那个虽是旗员,素无交谊。老爷当下便有些闷闷不乐。
  你道为何?难道安老爷那样个正气人,还肯找个熟人给儿子打关节不成?绝不为也。只因这两位方公虽是本朝名家,刻的有文集行世,只是向来看他二位的文章都是清矫艰涩,岛瘦郊寒一路,合公子那高华富丽的笔下迥乎两个家数,那个满副主考自然例应回避旗卷,正合着“不愿文章高天下,只要文章中试官”的两句话,便虑到公子此番进场,那个“中”字有些拿不稳。所以兜的添了桩心事,却只不好露出来。
  公子此时是一肚子的取青紫如拾芥,那里还计及那主司的“方”“圆”。这个当儿,太太又拉着他尽着嘱咐:“场里没人跟着,夜里睡着了,可想着盖严着些儿。”舅太太也说:“有菜没菜的,那包子合饭可千万叫他们弄热了再吃。”张太太又说:“不咧,熬上锅小米子粥,沍上几呀鸡子儿,那倒也饱了肚子咧。”金、玉姊妹是第一次经着这番“灞桥风味”,虽是别日无多,一时心里只像是还落下了件甚么东西,又像是少交代了句甚么话,只不好照婆婆一般当着人一样一样的嘱咐。
  正在大家说着,华忠、戴勤、随缘儿、叶通四个家人上来回:“张亲家老爷叫回老爷、太太,不进来了,合程师老爷头里先去了。”又回道:“大爷车马也伺候齐了。”随着便领随身的包袱、马褥子。一时仆妇们往外交东西。公子便给父母跪了安,又见了舅母、岳母。舅太太先给他道个喜,说:“下月的这几天儿里再听着你的喜信儿。我们家的老少两位姑爷可都算我眼瞅着成的人了,我也算得个老古董儿了。”张亲家太太便接口道:“姑爷,你只抢个头名状元回来,咱就得了。”
  安老夫妻听了,各各点头而笑。安太太又说:“才嘱咐的话可别忘了。”老爷又吩咐:“你一出场,家里自然打发人看你去,就把头场的草稿带来我看。不必另誊,也不许请师傅改一个字。”说着,又点了点头,说:“就去罢。”
  公子满脸笑容答应着,才要走,太太道:“到底也见见俩媳妇儿再走哇!”公子连忙回身,向着他两个规规矩矩的一站,两人也绷着个盘儿还了一站,彼此对站了会子,却都不大得话。还是公子想起一句人天第一义的话来,说道:“我昨儿晚上嘱咐你们的,节下给父亲母亲拌的那月饼馅儿,可想着多搁点儿糖。”他说了这句,便一脸的飞黄腾达,兴匆匆回身就走。金、玉姊妹俩借着答应那声,也搭讪着送出屋门来。
  公子下了台阶儿,早有众家人围随上跟着走了。安老夫妻隔着玻璃,扭着身子,直看他出了二门,还在那里望。不提防这个当儿,身背后猛可的当啷啷一声响,老夫妻倒唬了一跳,一齐回过头来一看,原来是那长姐儿胳膊上带着的一副包金镯子,好端端的从手上脱落下来了,掉在地下当啷啷的一响,又咕噜噜的一滚,一直滚到屋门槛儿跟前才站住。老爷忙问:“这怎么讲?”太太是最疼这个丫鬟,生怕他挨说,便道:“都是老爷的管家干的,给人家打了那么大圈口,怎么不脱落下来呢?”他道:“等着得了空儿,再交出去毁打毁打罢。”
  何小姐道:“别动他,等我给你团弄上就好了。”说着接过来,把圈口给他掐紧了,又把式样端正了端正,一面亲自给他戴在手上,一面悄悄的向他笑道:“你瞧,团弄上就好了不是?等要放他的时候,咱们再放。可惜了儿的,为甚么毁他呢?”
  在大奶奶说的是平平静静的话,他不知听到那里去了,不由的把个紫膛色的脸蛋儿羞的小茄包儿似的,便给何小姐请了个安,又低着双眼皮儿,笑嘻嘻的道:“这要不亏奶奶,谁有这么大劲儿呀!”当下安太太以至大家看了他这举动,都说他到底岁数大些了,懂得个规矩。
  这段话在当日没人留心,今日之下,入在这评话里。当天理人情讲起来,不禁叫人想到那王实甫的“猛听得一声去也,松了金钏;遥望见十里长亭,减了玉肌”这两句,不仅是个妙句奇文,竟也说得是个人情天理。诸公要不信这话,博引烦称,还有个佐证。就拿这《儿女英雄传》里的安龙媒讲,比起那《红楼梦》里的贾宝玉,虽说一样的两个翩翩公子,论阀阅勋华,安龙媒是个七品琴堂的弱息,贾宝玉是个累代国公的文孙,天之所赋,自然该于贾宝玉独厚才是。何以贾宝玉那番乡试那等难堪,后来直弄到死别生离?安龙媒这番乡试这等有兴,从此就弄得功成名就?天心称物平施,岂此中有他谬巧乎?
  不过安公子的父亲合贾公子的父亲看去虽同是一样的道学,一边是实实在在有些穷理尽性的功夫,不肯丢开正经;一边是丢开正经,只知合那班善于骗人的单聘仁,乘势而行的程日兴,每日里在那梦坡斋作些春梦婆的春梦,自己先弄成个“文而不文正而不正”的贾政,还叫他把甚的去教训儿子?
  安公子的母亲合贾公子的母亲看去虽同是一样的慈祥,一边是认定孩提之童一片天良,不肯去作罔人;一边是一味的向家庭植党营私,去作那罔人勾当,只知把娘家的甥女儿拢来作媳妇,绝不计夫家甥女儿的性命难堪;只知把娘家的侄女儿拢来当家,绝不问夫兄家的父子姑娘因之离间,自己先弄成个“罔之生也幸而免”的王夫人,又叫他把甚的去抚养儿子?
  讲到安公子的眷属何玉凤、张金凤,看去虽合贾公子那个帏中人薛宝钗,意中人林黛玉同一艳丽聪明,却又这边是刻刻知道爱惜他那点精金美玉,同心合意媚兹一人;那边是一个把定自己的金玉姻缘,还暗里弄些阴险,一个是妒着人家的金玉姻缘,一味肆其尖酸,以至到头来弄得潇湘妃子连一座血泪成斑的潇湘馆立脚不牢,惨美人魂归地下,毕竟“玉带林中挂”,蘅芜君连一所荒芜不治的蘅芜院安身不稳,替和尚独守空闺,如同“金钗雪里埋”,还叫他从那里“之子于归,宣其室家”?
  便是安家这个长姐儿比起贾府上那个花袭人来,也一样的从幼服侍公子,一样的比公子大得两岁,却不曾听得他照那袭而取之的花袭人一般,同安龙媒初试过甚么云雨情;然则他见安公子往外一走,偶然学那双文长亭哭宴的“减了玉肌,松了金钏”,虽说不免一时好乐,有些不得其正,也还算“发乎情,止乎礼”,怎的算不得个天理人情?
  何况安公子比起那个贾公子来,本就独得性情之正,再结了这等一家天亲人眷,到头来,安得不作成个儿女英雄?只是世人略常而务怪,厌故而喜新,未免觉得与其看燕北闲人这部腐烂喷饭的《儿女英雄传》小说,何如看曹雪芹那部香艳谈情的《红楼梦》大文?那可就为曹雪芹所欺了!曹雪芹作那部书,不知合假托的那贾府有甚的牢不可解的怨毒,所以才把他家不曾留得一个完人,道着一句好话。燕北闲人作这部书,心里是空洞无物,却教他从那里讲出那些忍心害理的话来?
  闲话少说。归着再讲安公子回到住宅,早有张亲家老爷同着看房子的家人把屋子安置妥当。程师爷已经到场门口看牌去了,一时回来,看得公子的名字排在头排之末,说:“看这光景,明日得早些去听点了。歇息歇息,吃些东西,静一静罢。”他说着,便带了叶通亲自替学生检点考具。公子见诸事用不着自己照料,想起从前父亲赴考时候的景象,越觉冷暖不同。接着便有几个亲友本家来,看过去了。到了次日五鼓,家人们便先起来张罗饭食,服侍公子盥漱饮食。装束已毕,程师爷、张老又亲自把考具行李替他检点一过,门户自有看房子的家人照料,大家催齐车马,便都跟着公子径奔举场东门而来。
  公子才进得外砖门,早见梅公子站在个高地方,手里拿着两枝照入签,得意洋洋的高声叫道:“龙媒,这里来!”公子走到跟前,只听他道:“你来的正好,咱们不用候点名了。
  我方才见点名的那个都老爷是个熟人,我先合他要了两枝签,你我先进去罢,省得回来人多了挤不动,又免得内砖门多一次搜检。”公子是谨记安老爷几句庭训,又因这番是自己进步之初,从进门起,就打了个循规蹈矩一步不乱的主意,便回覆他说:“我的名字在头牌后半路呢,此时进去也领不着卷子,莫如还等着点进去罢。”说话间,早听见点名台上唱起名来。
  梅公子道:“我可不等你了。”说着,把那枝签丢给了公子,先自去了。
  公子依然候着点了名,随着众人鱼贯而走,来到内砖门头道搜检的所在。原来这处搜检不过虚应故事,那监视搜检的只有几位散秩大臣副都统,还有几位大门行走的侍卫公。这班侍卫公却不是钦派的,每到乡会试,不过侍卫处照例派出几个人来在此当差,却一般的也在那里坐着。公子候着前面搜检的这个当儿,见那班侍卫公彼此正谈得热闹。只听这个叫那个道:“喂!老塔呀,明儿没咱们的事,是个便宜。我们东口儿外头新开了个羊肉馆儿,好齐整馅儿饼,明儿早起,咱们在那儿闹一壶罢。”那个嘴里正用牙斜叼着根短烟袋儿,两只手却不住的搓那个酱瓜儿烟荷包里的烟,腾不出嘴来答应话,只“嗯”了声,摇了摇头。这个又说:“放心哪,不吃你哟!”才见他拿下烟袋来,从牙缝儿里激出一口唾沫来,然后说道:“不在那个,我明儿有差。”这个又问说:“不是三四该着呢吗?”他又道:“我们帮其实不去这荡差使倒误不了,我们那个新章京来的噶,你有本事给他搁下,他在上头就把你干下来了。”
  公子听了这话,一个字不懂。往前抢了几步,又见还有二位在那里敬鼻烟儿。一个接在手里且不闻,只把那个爆竹筒儿的瓷鼻烟壶儿拿着,翻来覆去看了半天,说:“这是‘独钓寒江’啊。可惜是个右钓的,没行,要是左钓的就值钱咧!”
  说着,把那鼻烟儿磕了一手心,用两个指头搦着,抹了两鼻翅儿。不防一个不留神,误打误撞真个吸进鼻子一点儿去,他就接连不断打了无数的嚏喷,闹得涕泪交流。那个看了,哈哈大笑,说:“算了罢,这东西要呛了肺,没地方儿贴膏药!”
  他才连忙把鼻烟壶儿还了那个,还道:“嚄!好霸道家伙,这管保是一百一包的。!”
  公子听了这套,更茫然不解。看了看前面的人,一个个搜过去。轮到自己,恰好走到个干瘪黄瘦的老头儿面前。公子一看,只见他一张迂缓面孔,一副孱弱形躯,身上穿两件边幅不整的衣服,头上带一个黯淡无光的亮蓝顶儿,那枝俏摆春风的孔雀翎已经虫蛀的剩了光杆儿了,一个人垂首低眉的坐在那里,也没人理他。公子因见前面的人都是解了衣裳搜,才待放下考篮,忽听那老头儿说道:“罢了,不必解衣裳了。这道门的搜检,不过是奉行公令的一桩事,到了贡院门还得搜检一次呢。一定是这等处处的苛求起来,殊非朝廷养士求贤之意。趁着人松动,顺着走罢。”公子应了声,连忙就走,心下暗道:“怎的这位侍卫公的话我听着又居然会懂呢?这人莫非是个‘楚材晋用’,从那里换了荡班回来的罢?我只愁他这个样子,怎生合方才那班鸢肩火色的矫矫虎臣会弄得到一处?他要竟弄得到一处,这人也就算个遭劫在数的了!”
  一路想着,看进了那座内砖门。不曾到得贡院门跟前,便见门罩子底下那班伺候搜检的提督衙门番役,顺天府五城青衣,都揎拳掳袖的在那里搜检。被搜检的那些士子也有解开衣裳敞胸露怀的,也有被那班下役伸手到满身上混掏的;及至搜完的,又不容人收拾妥当,他就提着那条卖估衣般的嗓子,高喊一声“搜过”,便催快走。那班士子一个个掩着衣襟,挽着搭包,背上行李,挎上考篮,那只手还得攥上那根照入签,再加上烟荷包、烟袋,这才迈着那大高的门槛儿进去,看着实在受累之至。公子有些心怯。
  不一时,搜到挨近前面的那个人,却又是七十余岁老不歇心的一位老者,才走上去,便有旁边站的一个戴涅白顶儿蓝翎儿、生得凹抠眼、蒜头鼻子、白脸黄须、像个回子模样的番子先喝了一声:“站住!搁下筐子,把衣裳解开!”早听得东边座上那位大人说道:“你当差只顾当差。何用这等大呼小叫的?太不懂官事了!”把个番子吓得不敢则声。大家虚应故事一番,那老者便受了无限功德。公子探头向上望了望,原来不是别人,正是乌克斋。因不好上前招呼,只低了头。乌克斋见了他,倒欠了欠身让道:“别耽搁了,就随着进去罢。”
  公子进了贡院门,见对面便是领卷子的所在。他此时才进门来,那一身家什已经压得满头大汗,正想找个地方歇歇再上去领卷子,看了看,那梅问羹还在那里候着,又有乌大爷的兄弟托诚村并两三个少年,都在墙脚下把考篮聚在一处,坐在上面闲谈。他也凑了大家去,把考篮放下。梅公子先合他说道:“我方才悔不听你的话,只管进来,这半天卷子依然不得到手,竟没奈他何。不信,你跟我看看去。”没着,拉了安公子挤到放卷子的那个杉搞圈子跟前。只见一班八旗子弟这个要先领,那个又要替领,吵成一片。上面坐的那位须发苍然的都老爷,却只带着个眼镜儿,拿着枝红笔,接着那册子,点一名,叫一人,放一本。任你吵得地暗天昏,他只我行我法。
  正在吵不清,内中有个十八九岁的小爷,穿一件土黄布主腰儿,套一件青哦噔绸马褂子,搭包系在马褂子上头,挽着大壮的辫子,骑在那杉槁上,拿手里那根照入签,把那御史的帽子敲的拍拍的山响,嘴里还叫道:“老都喂,你把我那本儿先给我找出来呢!”那御史便是十年读书十年养气,也耐不住了。只见他放下笔,摘下眼镜来问道:“你是那旗的秀才?名字叫作甚么?”他道:“我不是秀才,我们太爷今年才给我捐的监,我叫绷僧额。我们大爷是世袭阿达哈哈番[阿达哈哈番:官名,轻车都尉],九王爷新保的梅楞章京[梅楞章京:官名,副都统,八旗军中每旗的最高长官]我是官卷,你瞧罢,管保那卷面子上都有。”
  那御史果然觑着双近视眼给他查出来,看了看,便拿在手里合他道:“你有卷子却有了。国家明经取士,是何等大典!况且‘士先器识’,怎的这等不循礼法,不守‘卧碑’?难道你家里竟没些子家教的不成?你这本卷子不必领了,我要扣下,指名参办的!”这场吵,直吵到都老爷把个看家本事拿出来了,大家才得安静。那御史依然是按名散卷,叫到那个绷僧额,大家又替他作好作歹的说着,都老爷才把卷子给他,还说道:“我这却是看诸位年兄分上。只是看你这等恶少年,领这本卷子去也未必作得出好文字。”那位少爷话也收了,接过卷子来,倒给人家斯文扫地的请了个安。公子在旁看了,叹息一声,便合托二爷说道:“诚村,看这光景,你我益发该三复古人‘乐有贤父兄也’的这句书了。”
  一时,他几个也领了卷,彼此看了看,竟没有一个同号的,各各的收在卷袋里,拿上考具,进了二层贡院门,交了签。只见两旁公案边坐着许多钦派稽查接谈换卷的大臣。恰好安公子那位拜从看文章的老师吴侍郎也派了这差使,见公子进来,便问道:“进来了?是那个字号?”
  那时候正值顺天府派来的那一群佐杂官儿要当好差使,不住的来往的喊道:“老爷们,东边归东边,西边的归西边。”
  喊得个公子急切里听不出老师问的这句话来。那大人便点手把他叫到公案前,问了一遍,他才答道:“成字六号。”吴大人回头指道:“这号在东边极北呢。”只这一回头,适逢其会,看见他的跟班笔政在身后站着。原来贡院以内带不进跟班的家人去,都是跟班的老爷跟着。这位老爷的官名叫作答哈苏,吴大人便向他道:“答老爷,奉托你罢,把我这学生送过栅栏去。”
  却说那位答老爷见本大人在人轮子里派了他这样一件切近差使,一想,看这机会,今年京察大有可望。又见安公子是个旗人,一时气谊相感,便也动了个卫顾同乡的意思,欣然答应了一声,便接过公子的考具,送出东栅栏。又说道:“大兄弟,你瞧,起脚底下到北边儿,不差甚么一里多地呢。我瞧你了不了,这儿现成的水火夫,咱们破俩钱儿雇个人就行了。”一面说着,招手从那边叫了个人夫来,一面就把腿一抬,又把手往衣襟底下一绰,摸着裤带上那个钱褡裢儿,掏出一把钱来要给那个人。公子忙拦道:“不劳破费!这考篮里有钱,等我取出来。”他便一手拦着公子的胳膊,说道:“好兄弟咧,咱们八旗那不是骨肉?设讲究。”说着,早把他手里那把钱递给那人。公子没法,只得谢过了他,他便把考具一切都交那个人拿上。
  安公子此时卸下那身累赘来,觉得周身好不松快,便同了那人逍遥自在的迤逦向北而来。一路上留心看那座贡院时,但见龙门绰楔,棘院深沉。东西的号舍万瓦毗边,夜静时两道文光冲北斗;中央的危楼千寻高耸,晓来时一轮羲驭涌东隅。正面便是那座气象森严无偏无倚的至公堂。这个所在,自选举变为制艺以来,也不知牢笼了几许英雄,也不知造就成若干人物。那时正是秋风初动,耳轮中但听得明远楼上四角高挑的那四面朱红月蓝旗儿,被风吹得旗角招摇,向半天拍喇喇作响,青天白日便像有鬼神呵护一般。无怪世上那些有文无行、问心不过的等闲不得进来,便是功名念热勉强进来,也是空负八斗才名,枉吃一场辛苦。
  闲话少说。却说安公子正在走过无数的号舍,只见一所号舍门外山墙白石灰上大书“成字号”三个大字。早有本号的号军从那个矮栅栏上头伸手把那人扛着的考具接过去。那人去了,公子还等着给他开栅栏儿进号呢,那知那栅栏是钉在墙上的,不曾封号以前,出入的人只准抽开当中那根木头,钻出钻入。公子也只得低头毛腰的钻进号筒子去。看了看,南是墙面,北作栖身,那个院落南北相去外也不过三尺,东西下里排列得蜂房一般,倒有百十间号舍。那号舍,立起来直不得腰,卧下去伸不开腿。吃喝拉撒睡,纸笔墨砚镫,都在这块地方。假如不是这块地方出产举人、进士这两桩宝货,大约天下读书人那个也不肯无端的万水千山跑来尝恁般滋味!
  公子当下歇息片刻,一样的也把那号帷号帘钉起来,号板支起来,衣帽铺盖、碗盏家具、吃食柴炭一切归着起来。这桩事本不是一个人干得来的事,更加他又是奶娘丫鬟服侍惯了,不能一个人干事的人,弄是弄不妥当,只将将就就鼓捣了会子就算结了。幸喜伺候那几间号的一个老号军是个久惯当过这差使的,见公子是个大家势派,一进来把例赏号军的饽饽钱米就赏了不算外,余外又给了个五钱重的小银锞儿,乐的他不住问茶问水的殷勤。
  这个当儿,这号进来的人就多了。也有抢号板的,也有乱坐次的,还有诸事不作找人去的、人找来的,甚至有聚在一处乱吃的、酣饮的,便是那极安静的,也脱不了旗人的习气,喊两句高腔,不就对面墙上贴几个灯虎儿等人来打。公子看了这般人,心中纳闷,只说:“我倒不解,他们是干功名来了,是顽儿来了?”他只一个人静坐在那小窝儿里凝神养气。
  看看午后,堂上的监临大人见近堂这几路旗号的爷们出来进去,登明远楼,跑小西天,闹的实在不像了,早同查号的御史查号,封了号口栅栏。这一封号,虽是几根柳木片儿的门户,一张木红纸的封条,法令所在,也同画地为牢,再没人敢任意行动。公子见眼前来往的人静了些,才把他窗下的揣摩本心里默诵了一遍,叫号军弄热了饭,就熟菜吃了。才点灯,便放下号帘,靠了包袱待睡,可奈墙外是梆锣聒噪,堂上是人语喧哗,再也莫想睡得稳,良久才睡熟。一时,各号的人也都睡了,准备明日鏖战。那班号军也偷空儿栖在那个屎号跟前坐着打盹儿。
  却说内中那个老号军睡到三更过后钻出来去出小恭,完了事才回头,只见远远的倒像那第六号的房檐上挂着碗来大的一盏红灯。那老号军吃了一惊,说道:“这位老爷是不曾进过场的,守着那油纸号帘点上盏灯,一时睡着了,刮起风来,可是顽得的?”连忙跑过来,想要叫醒了他,不想走到跟前,却早不见了那盏灯。他揉了揉眼睛道:“莫不是我睡得愣里愣怔,眼离了?”恰好这个当儿公子一觉睡醒,一睁眼,见屋里漆黑,又转了向儿了,模里模糊的叫了声:“花铃儿,你看灯都待好灭了,也不起来拨拨。”那老号军便打了个岔,说:“老爷,你老放心睡罢,没灯啊,是我的眼离了。”公子又不曾留心他说的所以然,只想误呼着小婢倒来个老军,不觉自己失笑,不好再的提。便合他要了个火,点上灯,看了看墙上挂的那个表,已经丑正了,便要水擦了擦脸,又叫那老号军熬了粥。才待收拾完毕,号口边值号的委员早已喊接题纸。
  少时,那号军便给他送了一张来。连忙灯下一看,只见当朝圣人出的是三个富丽堂皇的题目,想着自然要取几篇笔歌墨舞的文章,且喜正合自己的笔路。再看那诗题,又是窗下作过的,便是第一、第三文题也像作过。静想了想,大势也都还记得起,暗喜:“这可就省事多了。”忽又一转念道:“不是这等。古人师友之间还要请试他题,岂有钦命题目,我自己才识云程,便这等欺心把窗课来塞责的理?父亲看了先要不喜,不可徒乱人意。不如把他丢开,另作才是。”随把题目折起,便伸手提笔起起草来。才得辰刻,头篇文章合那道诗早已告成,便催着号军给煮好了饭,胡乱吃了一碗。天生的世家公子哥儿,会拿甜饽饽解饿,又吃了些杏仁干粮油糕之类,也就饱了。便把第二三篇作起来,只在日偏西些,都得了。自己又加意改抹了一遍,十分得意。看了看天气尚早,便吃过晚饭,上起卷子来。他的那笔小楷又写的飞快,不曾继烛,添注涂改、点句勾股都已完毕,连草都补齐了。点起灯来,自己又低低的吟哦了一遍,随即把卷子收好,把稿子也掖在卷袋里。闲暇无事,取出白枣儿、桂元肉、炒糖、果脯这些零星东西,大嚼一阵。剩下的吃食都给了号军。就靠着那包袱歇到次日天明。那个老号军便帮他来把东西归着清楚,交卷领签,赶头排便出了场。
  才到贡院头门,早见他岳丈张老、先生程师爷以至华忠诸人直挤到门槛边等他。一时见公子恁早出来,都不胜欢喜。
  程师爷先问了声:“得意?”他忙回道:“还算妥当。”张老早把考篮包袱接过去递给众家丁,一行人簇拥出了外砖门。程师爷便合他同车,要文稿看,因说道:“头三两个题目你都作过的。”他道:“便是诗也作过,却都不曾用那窗稿。”因从卷袋里把草稿取出来。程师爷一面看,一面用脑袋圈圈儿,便道:“只这前八行便有个才气发皇气象。恭喜!恭喜!”一时看完,说道:“诗也不粘不脱,大有可望。”
  一时,回到宅里。公子不及别事,便叫叶通取了个小红封套,把文稿折好,又亲自写了个给父母请安的安帖,封起来,打发戴勤飞马立刻给父亲送去。恰巧戴勤走后安老夫妻早打发晋升来接场,舅太太又叫赶露儿送了来的吃食,二位奶奶给包了来添换的衣服。公子也问了父母的起居,晋升一一回答。又说:“老爷还说爷得晌午后出来,吩付奴才:天晚了,索性等明日送了爷进场,再把文章稿子带回去。谁知爷已经老早的出来,倒先打发人请安去了。”公子道:“戴勤大约今日也不得回来,你依然遵着老爷的话,明日回去罢。”说着,便有几家亲友来看,都道:“不好久谈,请歇息罢。”告辞而去。公子吃得一饱,撒和了撒和,便倒头大睡,养精蓄锐,准备进二三场。这且不在话下。
  却说安老爷急于要看看儿子头场的文章有望无望,又愁他出来得晚,晋升今日断赶不回来,只落得负着双手满院里一荡一荡的转圈儿。正在走着,见戴勤来了,忙问道:“你回来作甚么?”戴勤请了安,又替公子请了安,忙回明原由。安老爷一面进屋子,一面拆那封套,便坐下伏案细看那诗文草稿。安太太只尽着问戴勤说:“你瞧大爷那光景,还没受累呀?没着凉啊?”戴勤回道:“奴才爷很好,出来是红光满面的。程师爷说准中。”金、玉姊妹听了,也自放心。
  这个当儿,太太见老爷看完了文章,只默默不语,不禁问道:“老爷看着怎么样?”原来安老爷看得公子的文章作得精湛饱满,诗亦清新,却也欢喜。只愁他才气过于发皇,不合那两位方公的式,所以心中犹疑。见太太一问,正待说明原由,一想,他娘儿们自然同我一般的期望,此时说出这话,倒添他们一桩心事,便道:“难为他,中是竟中得去了,只看第三十四回 屏纨袴稳步试云程 破寂寥闲心谈月夜命罢!”太太同两个媳妇听了,便欢喜起来。戴勤退出房门去,两个嬷嬷又在廊檐底下截住他,问长问短。那个长姐儿赶出赶进的听了个够,他倒说道:“人家老爷合师老爷都说大爷中定了,还用你们老姐俩絮叨!”
  闲言少叙。却说那日已是八月初十日,中秋节近,接着忙了几天节事。到了十五晚上,老夫妻正喜多了两个媳妇庆赏团圆,偏儿子又不在膝下,但是天下事事若求全,何所乐呢?待月上时,安太太便高高兴兴领着两个媳妇圆了月,把西瓜月饼等类分赏大家,又随意给老爷备了些果酒。因舅太太、张亲家太太没处可过团圆节,便另备一席,请过来要自己陪着。舅太太是再三不肯,说:“今日团圆节,没说你二位不一席坐的。我陪着亲家太太,叫他们小姐儿俩两席张罗,岂不好?”安太太见说得有理,便也依实。只是安老爷赴了这等酒场,坐下实在无可与谈的。恰好那夜后半夜月食,舅太太问起这个道理来,可就开了老爷的“天文门”了。才待讲起,张太太说:“我懂的,那是天狗吃了。我们那地方,只要庙里打一阵钟,他唬的就吐出来了。”安老爷不禁大笑,说道:“岂其然哉!这日月食的道理,由于日躔最高,居九天第三重,月躔最低,居九天第八重。日行得疾,每日行程只欠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的一度;月行得迟,不及日行十三度有余度。日月行得不能划一,此所以朝日东升新月西见之原由也。日有光,月无光,月恒借日之光以为光,所以合朔则哉生明,既望则哉生魄,此去上弦、下弦之明验也。日月行走,既互有迟疾,躔度又各有高下,行得迟疾高低,上下相值。日光在天,为月魄所掩,便有日蚀之象;日光绕地,为地球所隔,便有月蚀之象。乍掩、乍隔则初食,半掩、半隔则食既,全掩、全隔则食甚。彼此相错,则生光而复圆。非天狗之为也。”
  舅太太说:“我记不住这么些累赘哟!我只纳闷儿,人家钦天的那些西洋人,他怎么就会算得出来呢?”安老爷道:“何必西洋人?古之人皆然。苟得其故,千岁之日至,可坐而致也。”说着,便要讲那分至、岁差、积闰的道理。舅太太万想不到问了一句话,就招了姑老爷这许多考据,听着不禁要笑,便道:“我不听那些了。我只问姑老爷一件事,咱们这供月儿那月光马儿旁边,怎么供一对鸡冠子花儿,又供两枝子藕哇?”安老爷竟不曾考据到此,一时答不出来。舅太太道:“姑老爷敢则也有不知道的!听我告诉你:那对鸡冠花儿,算是月亮的娑罗树;那两枝子白花藕,是兔儿爷的剔牙杖儿。”
  恰好安老爷吃了一个嘎嘎枣儿,被那个枣儿皮子塞住牙缝儿,拿了根牙签儿在那里剔来剔去,正剔不出来,一时把安太太婆媳笑个不住。舅太太还只管问道:“姑老爷知道这是那书上的?”问的个安老爷没好意思,只得笑道:“此所谓‘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也’了。”
  大家谈到将近二更散席。金、玉姊妹两个定要请舅太太,张太太到东院里等看月蚀,舅太太道:“不早了,大家歇歇儿,明日还得早些起来预备接场呢。”大家散后,他二人也就回房。
  等到那轮皓月复了圆,又携手并肩倚着门儿望了回月,见那素彩清辉,益发皓洁圆满,须臾,一层层现出五色月华来。他二人赏够多时,才得就寝,准备明日给公子接场,补庆中秋。
  这正是:
  未向风云占聚会,先看人月庆双圆。
  要知安公子出场后又有个甚的情由,下回书交代。
  (第三十四回完)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 前一章回   后一章回 >>   
缘起首回 开宗明义闲评儿女英雄 引古证今演说人情天理
第一回 隐西山闭门课骥子 捷南宫垂老占龙头第二回 沐皇恩特授河工令 忤大宪冤陷县监牢
第三回 三千里孝子走风尘 一封书义仆托幼主第四回 伤天害理预泄机谋 末路穷途幸逢侠女
第五回 小侠女重义更原情 怯书生避难翻遭祸第六回 雷轰电掣弹毙凶僧 冷月昏灯刀歼余寇
第七回 探地穴辛勤怜弱女 摘鬼脸谈笑馘淫娃第八回 十三妹故露尾藏头 一双人偏寻根觅究
第九回 怜同病解囊赠黄金 识良缘横刀联嘉耦第十回 玩新词匆忙失宝砚 防暴客谆切付雕弓
第十一回 糊县官糊涂销巨案 安公子安稳上长淮第十二回 安大令骨肉叙天伦 佟儒人姑媳祝侠女
第十三回 敦古谊集腋报师门 感旧情挂冠寻孤女第十四回 红柳树空访褚壮士 青云堡巧遇华苍头
第十五回 酒合欢义结邓九公 话投机演说十三妹第十六回 莽撞人低首求筹画 连环计深心作笔谈
第十七回 隐名姓巧扮作西宾 借雕弓设局赚侠女第十八回 假西宾高谈纪府案 真孝女快慰两亲灵
第十九回 恩怨了了慷慨捐生 变幻重重从容救死第二十回 何玉凤毁妆全孝道 安龙媒持服报恩情
第二十一回 回心向善买犊卖刀 隐语双关借弓留砚第二十二回 晤双亲芳心惊噩梦 完大事矢志却尘缘
第   I   [II]   页

评论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