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蝴蝶 廣陵潮   》 第三十六回 家庭戾氣蓄志殺親娘 世界奇聞喪心告妻父      李涵秋 Li Hanqiu

  田福恩重行跳入房裏,見綉春已坐在梳桌旁邊,王老老替她梳頭。任是田福恩憊賴,也再不好意思提着那話兒來問綉春。轉笑嘻嘻站着,看綉春打扮。綉春將一把烏雲散開來,差不多要拖拂在地。王老老笑道:“姑娘,你這黑壓壓的頭髮,可不叫人愛煞。你若勻一半兒給你男人,也不至叫他鐍得這般難看。”
  綉春聽王老老說話,羞得總不開口。田福恩笑駡道:“老乞婆的嘴,你替我閉着好得多呢。再張開來,看我弄鬍蘿蔔塞進你這窟窿。”
  王老老笑道:“好好,你媽媽的嘴正淡得難過,好兒子,你有蘿蔔,衹管塞罷。”田福恩答應了一聲,便走過來親王老老一個嘴。王老老笑道:“要死呀,看我告訴你的娘。”兩人正在嘲笑,忽見那氣桶子也一步一步挨着進來,穿了一件紅棉襖,用黑欄桿沿邊滾着。腿上水緣套褲,紮縛得像個燈籠模樣。一綹黃毛,也編着核桃大的鬏髻。斜插一支紙石榴喜花。周氏在對面房裏喊道:“過去恭喜哥哥嫂嫂。”那氣桶子果然用一個小指頭叼在嘴裏,笑嘻嘻捲着舌頭說道:“恭喜嫂子。”底下再沒有話說。綉春從喉嚨裏嚶嚀了一聲,便讓着氣桶子坐。氣桶子那裏肯坐,早搬過一張小凳子,墊着腳伏在梳桌上,取過這一件瞧瞧,又拿過那一件看看。拈着新粉撲子,便望臉上撲。一條一條的鼻涕,都粘在粉撲子上。田福恩氣了生氣,駡道:“死娼婦,你還討飯去罷,到這裏活現形做甚?”
  周氏隱隱聽見田福恩說話,便嚷道:“氣桶子,快轉回來罷,誰叫你在他們面前白白去討厭,你這邊也有牢呢。”氣桶子那裏理會周氏的話,依舊伏着不動。一會子看見綉春粉盒子裏,放着一柄小銀粉挑,一眨眼早悄悄藏入袖子中間。綉春分明看見,怕嚷出來,周氏要多心,便也不敢做聲。是日少不得行些新婦禮節。自此以後,田福恩戀着綉春,到也不長出去幹那三瓦兩捨的事。綉春對着田福恩,雖然算不得是個快婿,然而他卻賢惠得不過的。見田福恩待他也還溫存,轉一心一意的侍奉翁姑,料理傢事,到還十分安靜。這一日綉春傍着妝臺,正替田福恩刺着襪子,田福恩冷不防悄悄的從外面進來,躲在綉春背後,用手嚮她脅下撓了一把,驚得綉春立起身來,見是田福恩,便臉上一紅說:“怎麽不放老誠些,你可曾吃飯不曾?我替你預備去。”
  田福恩笑道:“等到此刻呢,不勞你操心。”說着又奪過綉春的手,嚮鼻上聞得一聞說:“好香呀。”頓時便彎着腰,嚮床上努一努嘴。綉春嚇了一跳說道:“青天白日,這是甚麽形狀兒,沒的給人聽見。”田福恩見綉春不肯,轉挨身坐下,將綉春摟在懷裏。綉春又羞又急,又不敢聲喚,拼命離開了田福恩。田福恩便伸手在綉春針綫匾子裏,翻來覆去價亂尋,一眼瞧見粉盒子驚問道:“你的銀粉挑子呢?”
  綉春搖頭不語。田福恩駡道:“你不告訴我,你便是個死,難不成又送給情人去了。”綉春急道:“你說的甚麽?那桃子是妹妹拿去玩了。”田福恩道:“你不同她要過來。”
  綉春道:“這點東西,鬧出來又該淘氣。”田福恩不等綉春說完,早拍的一聲,一掌打在綉春臉上,打得半邊紅腫起來說道:“你敢是鬧闊氣嗎?娶你這敗傢精進門,有多少傢私,也不彀你糟蹋。你捨得,我便捨不得。”綉春忍着痛,重又勸道:“好祖宗,你不必鬧罷。你不記得那一天你駡了她兩句,娘便生氣。”田福恩圓睜兩眼駡道:“這老貨,我要她護庇這小蹄子呢。我性子發起來,怕她不死在我手裏。”
  綉春聽他這樣無法無天的說話,忙奔上前,用手想掩着他的嘴,誰知田福恩生性,人不勸他,他反好些,越是人勸,越要生氣,見綉春不順着他意思,轉來攔着自己,早一手將綉春推過一邊,奔出房門,趕到氣桶子這邊來。其時周氏正在鄰居傢抹牌,氣桶子一人在房裏搬出許多泥菩薩、泥娃娃,放在一張小凳子上頑耍。田福恩也不問青紅皂白走近身邊,狠狠的用腳嚮氣桶子屁股踢去,踢得氣桶子從凳子上倒栽下來,拚命一聲狂哭。早驚動了周氏,也便跑回屋裏,問着田福恩為甚事這般生氣?田福恩也不開口,衹翻箱倒籠的搜檢,一共也不曾搜出一支粉挑子。田福恩又跳過來騎在氣桶子身上,用手掀着她的嘴駡道:“討飯的賤人,你將我的粉挑子藏在那裏去了?”
  那氣桶子衹管怪哭怪喊,也不理會田福恩的話。周氏方纔明白,是田福恩因為氣桶子拿了他的東西,纔鬧得這般利害。……大凡婦人傢心性,起先兒子不曾娶親,到還是恩深義重,不該溺愛的地方,她偏要溺愛。不該護短的地方,她偏要護短。打從媳婦進門,她便像雙手將她這親親熱熱的兒子贈給這媳婦了,心眼兒,見解兒,便比前不同。從前兒子便忤逆我,我可以寬恕他。今後兒子便孝順我,我還有點疑惑他。再加着言語之中,舉動之內,有些襢護媳婦,那做娘的便不由捻酸吃醋起來。不是怪着媳婦暗中挑唆,就是恨着兒子心腸改變。所以世間孝子當受室之後,那一種承顔養志格外要吊膽提心,爬癢抑搔,加倍要纏綿精細,方纔可以家庭愉樂骨肉完全。諸君想想,那田福恩如何有那種思想呢。周氏虎吼一聲,厲色對田福恩嚷道:“你冤她做賊,你親看看見的,你為何不親手捉”
  周氏這句話,分明疑惑綉春,所以特特的用這話來駁詰他。誰知田福恩卻不知其計,便答道:“我雖然不曾親眼看見,自然有人看見她拿的,你不信問她。”
  周氏聽見這句話,便不怠慢,叉着兩條腿,早飛過綉春這邊來。綉春正在房裏,嚇得發戰,又不敢過去解勸。此時見周氏忽然奔至身旁,看她眼珠都氣紅了,說時遲,那時快,周氏對準綉春胸口一個拳頭,綉春忙將身子一閃。周氏撞個落空,撲通一聲,一頭早栽到一張櫥櫃上,跌得昏了過去。此時田福恩見周氏跑到自傢房裏,知道她要去凌虐綉春,轉恐綉春吃虧,放了氣桶子。正待來護持她,耳邊猛聽得撲地一聲響,疑是綉春跌倒了,飛也似的趕過來,見躺在地下的,轉是周氏,便望着綉春道:“你站出去,他們偷了東西,還來拚命呢。”說着,用腳很很的在周氏腰間踢了幾下,說:“你死了罷,我拚着償你的命。”
  說也奇怪,周氏被他一踢,轉踢醒了,扭身坐在地上,將散發盤得一盤,便嚎天撲地大哭起來。田福恩雙腳齊跳說:“晦氣晦氣,死了人了。一個新房裏,也不圖順遂,你這不是安心咒我,我也不要活着了。”一面說一面手舞足蹈,將房內幾件陳設器皿,打得一個落花流水。綉春又怕又急,衹管哭泣。這個當兒,田煥卻不在鋪裏。宋老爹聽見裏面沸翻盈天,忙趕進來解勸。周氏便指天劃地的,說媳婦怎麽冤枉氣桶子偷着銀挑子,田福恩如何幫着媳婦打駡氣桶子。此時鄰居傢也來了幾多婦女,解勸的解勸,議論的議論,還說人傢娶媳婦,這便是個榜樣,不曾得了兒子好處,轉預備肚皮來裝媳婦的悶氣。可憐綉春那裏敢分辯,飲泣吞聲,將房裏摔亂的器皿,收拾妥貼了,那一面菱花鏡子,早跌得稀糊破爛。周氏被旁人勸得出去,依然到鄰居傢抹牌。氣桶子見他們鬧得有趣,轉不哭了,扒起來撲撲衣服上的灰塵,早跑至綉春房門口,一腳踏在門限上,一腳放在外面,睜圓眼睛,癡立不動。田福恩氣倒在床上,衹管唉聲嘆氣。一會子坐起來,自言自語說道:“我是拚着幹了,總叫他們一個活的沒有。”
  綉春不敢攏近他身旁,聽他這般鬍說,還當是氣頭上的話,也不理會。一瞥眼見田福恩已跑得出去,氣桶子見房裏沒多人,也跑回那邊房裏去了。綉春一個人坐在床邊上,思來想去,覺得身世之間,毫沒希望。況且今日一面好好鏡子,跌得粉碎,這也不是甚麽吉兆,不禁珍珠也似的眼淚濕透了衿袖。挨到上燈時分,田福恩又匆匆進房,臉上露着重重殺氣,從懷裏掏出一個紙包兒,嚮桌上一摜。綉春陪笑問道:“這紙包兒是甚麽?”田福恩喝道:“是甚麽呢,這便是砒霜。”這一句話不打緊,嚇得綉春粉面失色,轉強笑道:“你不用信口亂說,這砒霜敢是來毒死我的。”
  田福恩道:“我肯哄你,我又為甚毒你,我要毒死的人很多呢,老頭子,老奶奶,加上一個小賤人。我來吩付你,你等他們晚上粥碗上桌,你悄悄的每人碗裏替我拈一撮砒霜放着,等他們死下來,我自有理會。一人做事一人當,斷不連累你,你須放心。”
  綉春見他真個安排着這樣毒手,知道這件事若真做出來怕不是人亡傢破,從驚怕之中,早冷了半截,呆呆的坐的椅上,動彈不得。田福恩見綉春不肯幫着他,急得搓手頓腳。果然外面田煥夫婦已回傢來,預備晚膳。見綉春不出房伏侍他們,替他們盛粥,夫婦齊聲咒駡。綉春方纔驚醒。不得已,便走嚮廚下。田福恩看見砒霜包兒,依然放在桌上,綉春並不曾帶去,心中大怒,拿起來便也嚮廚房裏奔來,被綉春死命攔着,不許他放,他偏要放。兩人又不敢聲喚,衹管嘰嘰嘈嘈的推搡。卻好氣桶子也走入廚房,田福恩生怕被別人看見,很很的將牙齒一挫說:“大傢都死罷,我也顧不了許多。”說着便將砒霜包兒抖散開來,嚮偌大一個粥鍋裏潑去。潑過之後,轉身就走,早躲嚮別處預備聽自己傢裏的消息了。
  此時綉春好生惶急,又不敢說破,怕連累丈夫一生一世,耽着這種殺害父母的惡名。若是不說,眼看見這砒霜入粥,衹要沾入口裏,便都是個死命。正在十分為難,再仔細一望,卻喜那砒霜係田福恩順手潑去,交不曾分散開來,還好好的堆在一處。綉春手抖抖的,便用自傢一個金魚戲水的飯碗將那有砒霜的粥米,都一勺一勺的盛入碗內,然後將別人的粥,才分配勻好。這延挨的時候已是不小,田煥夫婦好生焦急,都跑入廚房指着綉春的臉說:“你這賤人,衹有搬弄是非的本領,叫你幹正經兒,便像懶驢挨磨兒了。”綉春也不敢開口,忍氣吞聲,將田煥夫婦的兩碗粥,先端入裏面。此處氣桶子看見綉春那個飯碗,花花緑緑,畫得有趣,便嚷着要吃那碗粥。周氏駡道:“那是你嫂子的,你又眼饞,又該被人說做賊了。”
  氣桶子那裏肯依,衹管吵鬧。田煥笑道:“這有甚麽打緊,便是嫂子的碗,吃一餐兒也損壞不了。自傢姑嫂,若是這樣到多心了。你要這碗,等我替你端着。於是一手輓着氣桶子,一手端着綉春那個飯碗,重走入堂屋裏來。綉春匆匆忙忙,剛把小菜碟子預備齊全,猛的一眼看見自己那個有砒霜的飯碗,放在氣桶子面前。氣桶子不問青黃皂白,提起筷子就着碗便吃。綉春這一嚇,好像遇見焦雷似的,忙嚷道:“阿呀那個飯碗是我的。”語未說完,便擘手奪過去。氣桶子擡頭一望,見飯碗已被綉春奪過去,不禁哇的一聲哭起來。周氏對着田煥冷笑了一聲說:“我的話如何?這樣寶貝似的飯碗,氣桶子他配吃,我還疑惑你公公有這本領,不該抹你這老面皮,誰知也碰他老大釘子了。”
  田煥被周氏幾句冷言冷語,說得跳起來,一伸手便要來奪那碗,綉春格外伶俐,早擎碗在手,飛也似躲入自傢房裏。那氣桶子還衹管哭鬧,周氏急了,捏着指頭連連在氣桶子頭上鑿慄子。田煥唉聲嘆氣駡着說:“該是倒運,娶着這樣媳婦,怕不是一生一世的贅疣。幾時死了,到還讓兒子再娶一份親事,怕還徼幸些。”
  綉春此時躲在房裏,聽他們吵駡,千愁萬恨,已經哭得像淚人兒一般。陡然聽見田煥咒着她死,不禁觸起一念先前自傢那碗砒霜粥,本預備悄悄拋棄了,偏生被氣桶子這一鬧,又鬧出這樣風波。若是這碗裏沒有砒霜,我又何用同你爭奪呢。果然容你吃下去,自必尋根究底,與你哥哥不得甘休。然而問心,我又何苦白白壞你姓命。唉,千不好,萬不好,都是自傢的命運不好。料想像這般挨着過去,斷然沒有出頭日子,不如依着公公的話死了,讓丈夫再娶,到還幹淨。想到此,不由分說,端起那砒霜粥張口便喝,一霎時將一碗粥喝得一滴不剩。聽見外邊田煥夫婦依然駡着,自己此時轉沒有畏懼。一倒頭嚮床上一躺,扯過一幅被將身子掩好。
  且說田福恩將砒霜潑入粥鍋之後,他便一徑跑出去,並不曾到別處,依然去訪楊靖。楊靖是贅在他嶽傢窯貨鋪裏,諸君是知道的。他丈人的店號,叫宋義興。他丈人名字便也叫宋義興。為人甚是忠厚本分,衹是起先不該仰攀楊靖是個秀纔,將女兒嫁給他。以至楊靖便老實靠在嶽傢享用。茶來伸手,飯來張口。若是沒有錢使用,便敲打女人,逼着他女人嚮父母要錢。一個窯貨鋪子,有多少利息,漸漸坐吃山空。宋義興夫婦兩口平頭都有五十多歲,膝下衹是一個女兒,事已如此,衹得嚮前支持。楊靖不獨考究飯食,還要鮮明衣履。出去好支他那闊架兒。翁婿之間,纍纍吵鬧,已非一次。
  這一晚田福恩又來尋覓楊靖,見宋義興老早已將門扇掩着。田福恩覷眼一瞧,見窯貨架下放着一張三衹腿的幾子,幾子面上一盞半明不滅泥油燈。宋義興垂頭閉眼的一人坐在旁邊。田福恩將門推得一推,宋義興猛驚起身問是誰?田福恩忙答道:“楊蝶卿可在傢不在?”宋義興道:“不在傢……不在傢。……”
  田福恩剛待要走,忽見楊靖從裏面跳出來,說:“誰還說我不在傢,我要你替我攔着朋友,……放他媽的屁呢。”宋義興本不願意這田福恩,想打發他走開,不料已被楊靖聽見,跳出來衝破他這老大的謊,不免有些慚愧。又聽見楊靖嘴裏不三不四,破口駡起自己來,不禁使起他丈人身分,立起身指着楊靖說道:“你嘴裏駡誰?”
  楊靖笑道:“我不曾駡誰。”宋義興道:“你分明駡我放媽的屁。”楊靖笑道:“你媽難道不放屁?這便算我是駡了放你媽的屁呢。”宋義興又嚷起來說:“這還了得,你又駡了。”楊靖笑道:“你媽有屁,你父親難道不會放屁,這更不能算駡。我說放你媽的屁呢。”宋義興益發咆哮說:“在先駡了我,算你白賴了,你適纔這話,敢還說不是駡我,你更有何辯?”
  楊靖笑道:“隨你怎的胡闹罷,這我字難道便該硬栽是我楊靖。你放你媽的屁,這你字便是你,他父親放你媽的屁,這你字便是你父親。若是田福恩放你媽的屁,這你字便是田福恩。”說着拍掌大笑。衹氣得宋義興睜目結舌,挨了半晌,恨道:“老實你們讀書的人,這字眼兒最講得刻毒。我衹求着佛菩薩,我的媽已經骨頭打了鼓了,你還拿着他開心,可憐人傢常說嫁個女兒,反連累着娘,不料我傢嫁個女兒,反連累着祖奶奶,我衹求佛菩薩來佑你。”
  楊靖更不再同他丈人糾纏,早拖着田福恩嚮他一間小小客座裏走進去。田福恩進入客座,深深嚮楊靖作了一個揖說:“多謝你先生賜的砒霜,如今大功是告成了。停一歇兒,我回去替他們收屍,到還熱鬧呢。我女人他是知道粥裏有砒霜的,她斷不會送命。將來我們夫婦做起這份人傢來,便請你老老實實住到我那裏去。我看你這丈人老頭子,也不是個好東西。”楊靖剛拿着自己袖子在桌上擦那油膩,聽田福恩說畢,不禁沉着臉跳起來說:“你當真做出來嗎?”田福恩笑道:“不當真誰還當假呢?”
  楊靖掩着耳朵團團的在屋裏跑了一轉,大叫道:“不好了,小田,你可沒有命了。早則三月,遲則半年,釘封文書一到,我趁着沒有事,到好趕到西門外大校場裏,看你凌遲,可憐,可憐。我的小田,你再莫想活在世上了。”說着用袖子掩着臉假哭。田福恩轉被他嚇了一跳說:“怎麽叫做凌遲呀?”
  楊靖笑道:“這凌遲的罪名,好頑得多呢。你去嘗一嘗兒,到還長長見識。你不知道我們大清律例上講的,殺了親娘親老子,便是個大逆無道,將這事奏報上去,沒得第二句話,那文書上便批下來說剮了罷。那時候將你從牢洞子裏拖出來,剝了衣服,用繩子捆着,一直擡到法場上,陰陽先生衹要吆喝一聲午時三刻,那劊子手好不威武,先用一柄小尖刀,在你眼皮上輕輕一刀,那眼珠子便溜出來了。接連又在你奶子上一刀,隨後一刀一刀的,便在大腿小腿上割起來。……”田福恩聽到此處,不禁怪喊說:“阿呀,我疼呢。”
  楊靖笑道:“疼也由不得你,到後來你身上好像蜜蜂窩兒一般,都成了窟窿了,然後纔破肚皮,摘心肝,拈肺胃,割大腸。……”田福恩此時嚇得面如土色,早索索抖個不住,說:“當真的,我早知道如此,我不該便做出來。”
  楊靖笑道:“你快走罷,回去打聽打聽,多管此時都死幹淨了。”田福恩果然不肯再坐,早一徑跑回自傢店鋪。楊靖送出田福恩之後,見他丈人已不在櫃臺裏面,那張油燈已經吹熄。楊靖恨道:“這老剝皮省得利害,纍着我東碰西撞,依我性子,一腳將你這砂鍋砂罐,踢個稀爛。”楊靖一邊咕噥,一邊扶墻摸壁的走。猛從他丈人房外經過,見裏面燈光已不明亮,耳邊忽聽得他丈人哼哼唧唧,像個十分快活模樣。不覺停了腳步。一霎時又聽見他丈母低低問道:“你可快活?”他丈人又含糊應道:“快活死我了。”楊靖暗暗發笑說:“這兩個老傢夥,到還高興呢。”正待張望,又聽得一陣滑滑水響,越響得利害,他丈人越哼得利害。楊靖此時更忍不住,轉想瞧一瞧他們的活劇,又苦他丈人房間沒有窗子,半截土墻,上面全用蘆芭攔着,蘆芭上又糊着紙,真個蒼蠅都飛不進去。楊靖便悄悄走至房門旁邊,嚮裏張望。原來他丈人坐在床邊,床下放了一個腳盆,他丈母正替他丈人用水燙腳,不禁失聲大笑。這一笑不打緊,卻驚動他丈人,勃然大怒。往常楊靖慣等他夫婦睡熟,每每溜進房偷摸品件。今日又憋着一肚皮被楊靖嘲駡的惡氣,衹當楊靖又來欺負他,更不問青紅皂白,水淋淋的赤着腳跳下來,順手拎起一根門閂,將房門扯開,見楊靖依然站着不動,他丈人虎吼一聲,舉起門閂,便從楊靖下三路打去,也不知打到楊靖那裏,衹聽崩東一聲,楊靖應聲而倒。他丈母剛待出來解勸,那楊靖的女人見外面翁婿又打起來,已提了一張洋燈照着出來,再一細看,衹見楊靖眼插口閉,早已睡在地上不省人事,嘴裏的白沫,好像螃蟹一般,澌澌的衹管望外淌。宋義興見此情形,不覺嚇得矮了半截。他丈母也索索的抖,口裏衹管抱怨宋義興說:“你怎麽越老越使性子,你將他打死,你女兒一生一世倚靠誰人?”
  楊靖的女人聽到此,不禁也就哭起來。再來攙扶楊靖,那裏中用,衹是直挺挺的不動。母女二人沒法,一個擡頭,一個擡腳,好容易將楊靖擡至他自己床上,又忙着燒薑湯,打醋炭,鬧得一蹋糊塗。依楊靖的女人,便要去請醫生診視。宋義興怕被人知道女婿是他打死的,立意不肯。三人輪流着看守到半夜時分,見楊靖好像似睡着一般,昏昏沉沉,喚他也不答應,掐他也不嚷痛,卻幸身體溫熱,鼻息平勻,想還沒有大事。老夫婦打敖不住進房去歇了。剩得楊靖女人一人坐在旁邊。楊靖見宋義興夫婦不在身邊,不覺一咕坐起身來,吃吃的笑。他女人嚇了一跳說:“你究竟怎麽樣了?怕不把人嚇死。”
  楊靖笑道:“誰還當真死呢。衹叫他知道我的利害。我是不肯瞞你,我教你一個主意。明天他們起身,我依然還裝我的死。你一面哭,一面同他們開個盤子。就說我死是死定了,還是官了呢,還是私休?若是經官的話,少不得要將你老子打一千下屁股,末了便是殺頭。你母親保不定還要當堂發賣。你不知道我們大清律例上,最重不過的是丈人害死女婿。是個大逆無道的罪名。同姦夫謀死親夫一樣。你老子膽最小,一聽見經官二字,包管五髒都要打糞門裏溜出來了。他必然同你商議說:是私休罷。你便說私休也使得,衣衾一百塊洋錢,棺槨一百塊洋錢,和尚道士超度經懺,折實下來,也作一百塊洋錢。我知道你老子現錢一時也拿不出來,但是他這一處店房,我是知道的值二百五十塊洋錢。其餘所存的窯貨,以及傢夥器具,約莫五十元也值。你便叫你老子寫個憑據交給我,我一經拿到他憑據,我便又活了。老老實實將他們兩根老骨頭趕出大門,死也罷,活也罷,我們總算是快活起來,不在他們手裏受罪。你看那樣辦,包管你也高興。”
  他女人聽了這一番話,究竟父女情深,不禁流下兩行眼淚來。楊靖翻着白眼道:“你若是捨不得你父親,我先送你到縣牢裏,說你逆了丈夫,便是逆了天老爺。”他女人平素畏懼楊靖慣了,那裏再敢違拗,便答應道:“就依你這樣辦罷。”楊靖方纔歡喜,次日清晨,宋義興夫婦記挂這事,老早便跑過這邊求探信。楊靖知他們已到,便又直挺挺睡着不動。宋義興一進了房,便望着他女兒問道:“你丈夫可轉過來不曾?”
  他女兒慢慢答道:“轉是轉過來。……”一句話未完,楊靖在床上急了,深恐他露出馬腳,又不好攔他。衹用腳嚮床柱上一蹬,他女人忙改口道:“轉過來又死去了。他說衣衾要一百塊洋錢。……”宋義興道:“他死去的人,還會開口要錢嗎?”他女人又道:“不是他說,是我說的。”
  宋義興此時,已瞧科九分,便望自己婆子丟了一個眼色,說:“將女婿打死了,自然對不住他,任是怎樣苛索我,我也不敢違拗。我此時還去收拾店鋪,好孩子,你看守着你的丈夫罷。”說着又催自己婆子下廚去煮早飯。婆子尚不解其意,怏怏的去了。宋義興走出房門,且不嚮店鋪裏去,轉將身子隱着,立在楊靖房門側首。楊靖那裏知道,見自己計策已遂,高興非常,趁宋義興夫婦不在面前,兀的坐起身來,嚷着:“餓了。”命他女人在桌上取些茶食給他。宋義興趁着這個當兒,疾便側身進房笑道:“好乖乖,我來替你取茶食罷。”
  楊靖吃這一嚇不小,一時更來不及裝死,氣得胸脯破裂,他女人都噗哧笑了。宋義興知道破了楊靖的鬼計,怕他羞愧,更不在房耽擱,轉笑嘻嘻跑到面前。楊靖又絮絮叨叨,埋怨了他女人一頓,終是氣他丈人不過,遂在房裏拿起筆,擬了一個稟稿,預備去告宋義興。正自搜索枯腸,猛見房門外面有個人伸頭一張。楊靖命女人出去望一望。看是誰?他女人果然出來,見是田福恩,便說:“原來是田相公,請到房裏去坐。”
  田福恩跑進房,望着楊靖哈哈大笑說:“我的親老子,我這顆腦袋可算是保住了,我究竟問你親老子,你那砒霜是甚麽東西製的?早知道毒不死人,我們老實拿來拌粥吃。”楊靖也不禁笑起來,駡道:“活鬼,你敢不曾毒死你親娘。”
  田福恩道:“不必提起了。便是你那砒霜能毒死人,也毒不到我的娘,都把來被你的娘吃了。”楊靖笑道:“呸,想是弄到你那小媳婦肚裏去了,他到不是我的娘,他是我娘的親媳婦。好好,那砒霜是我親手製的。他吃下去覺得怎麽樣?”
  田福恩笑道:“我昨晚打從你這裏回去,懷着滿肚皮鬼胎,惻惻走到自傢門首,拿着耳朵聽一聽,不聽見哭聲,我還疑惑一傢人都死絶了,推門一望,見我那死鬼老子,好好還坐在櫃臺裏。小官們穿俊似的盤帳。跑入後面,娘同妹妹也是安然無恙。我好生疑惑,也不開口,悄沒聲兒,進入自傢的房,轉看見你的娘睡在床上不動。”
  楊靖笑道:“你再這般說,我便駡你的娘。”田福恩也是一笑,纔改口說:“我走進床邊,推推她,她望我哭起來,說是要死了,便一長一短告訴我許多話兒,如今砒霜是被她一人吃了。我其時又怕又急說:這砒霜原叫你毒別人的,你為何轉同自己性命作對,你此時心裏覺是怎麽樣呢?她搖搖頭說:不覺得怎樣。等了好一會,毫沒動靜,我還嚮她開心說:你睡好了,讓我來替你試探試探,看你腹內當真有毒沒毒。我女人還狠狠的駡了我幾句,不料得到了此刻,她還是好好的,並沒有死。”楊靖的女人在旁邊插嘴道:“她倒不會裝死。”
  田福恩道:“她真不會裝死,若是裝死,便是你養的。”這一句話不打緊,活是駡着楊靖,楊靖夫婦都笑了。田福恩便追問着笑的緣故。楊靖女人便將昨夜的事略略告訴了田福恩一遍,引得田福恩拍手大笑。楊靖有些慚愧,搭訕着從抽屜裏取出一個紙包,笑嚮田福恩道:“你嘗嘗這砒霜。”田福恩接過一瞧,便全是昨日拿回去的砒霜,卻不敢試驗。楊靖笑道:“你看我吃給你看。”說着便倒了半杯茶,將那些砒霜全散在裏面,一吸而盡,笑道:“這是建脾開胃八珍糕的粉子,世界上有這樣好砒霜,大傢都去尋死了。”田福恩方纔明白,這全是楊靖弄的玄虛。又見他桌上放着一張白紙,整整斜斜寫了些字,便問道:“你又在這裏做文章。”
  楊靖本想要將告他丈人的話說出來,終是礙着他女人,不便直說,便信口答道:“我們是秀纔了,文章不放在肚裏,誰還在這裏打稿兒,我是寫的一本奏摺,在竈王大帝面前,奏他一本。”田福恩驚道:“你敢是認識竈王爺爺?”楊靖笑道:“像我們這種文麯星,連一個竈老爺都不認識,還誇得起口嗎!”田福恩道:“你奏的甚麽?”
  楊靖放下臉道:“我奏那姓田的王八羔子,不敬父母,毒害親娘,減他陽壽年。我昨夜死去的時辰會見竈老爺,便喝道:呔,你替我將田福恩生死簿子送過來。那個竈老爺紅袍紗帽,恭恭敬敬便送過一本簿子。我仔細一查,你的陽壽本該有歲,不料我拿起筆老實一勾,勾得幹幹淨淨。你今年,卻好便到死期。”田福恩笑道:“你既然已經勾了,又在這裏上摺奏到竈王爺爺做甚?”楊靖笑道:“怕不是請竈王轉奏玉皇大帝。”
  楊靖一派鬼話,原是哄着田福恩頑的。誰知越是兇惡的人,越是怕死。田福恩聽到此處,不禁魂飛魄散,轉直挺挺跪到楊靖面前。欲知後事,後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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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鶴唳風聲避兵亡愛妾 疑神見鬼賞月病高年第四回 失兒得兒釀成慘劇 死女生女演出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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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白虎當頭縣官笞禿婿 紅鸞錯配嬌女嫁書呆第八回 睡柴堆鴛鴦驚赤焰 編花榜狐兔聚青年
第九回 師道失尊嚴雷先生痛哭 尼庵藏污垢賀公子春嬉第十回 嫠婦宵行蓬門窺暖昧 玉人命促酒座話酸辛
第十一回 棟折榱崩貧兒發跡 女婚男讀孀母關心第十二回 是前生孽障淚斷蓮鈎 悔昔日風流魂飛棘院
第十三回 禮成釋菜童子謁蒙師 會啓盂蘭佳人驚惡鬼第十四回 裏巷相驚老婦侈談天主教 書齋苦寂先生羞聽女兒經
第十五回 吊荒墳風前增悵惘 墮糞窖月下捉迷藏第十六回 老梅剋除夕渡慈航 惡顧三中秋劫喜轎
第十七回 劣弟恃蠻姦嫂嫂 頑兒裝勢做哥哥第十八回 錦襪留痕居喪權折齒 絮袍肇禍遇事便生波
第十九回 賭局翻新快談麻雀 仙機入妙誤擲番蚨第二十回 強盜分金對句倡言革命黨 兒童躲學書包偷擲土神祠
第二十一回 母懲愛子小妹謔嬌音 鬼責貪夫賢姬成大禮第二十二回 侮鄉愚小嬉仙女鎮 應科試大鬧海陵城
第二十三回 賭嘴功竹葉杯傾玫瑰酒 試懷挾桃花紙嵌茯苓糕第二十四回 家庭壓製潑婦扇雌威 淫窟深沉孌童傳妄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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