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 匯評三國志演義   》 第三十四回　蔡夫人隔屏聽密語　劉皇叔躍馬過檀溪      羅貫中 Luo Guanzhong

　　【毛批：管仲之有三歸，或云是臺，或云是女。以今度之，意者管仲喜得三歸之女，而即以此名其臺，未可知也。然則是臺亦是女，非有兩三歸也。若銅雀之二橋則不然：曹植所欲建者，玉竜、金鳳所接之二橋；曹操所欲得者，乃孫策、周瑜所娶之二喬。橋之與喬，則有辨矣。
　　此回以雀始，以馬終。有曹操得雀，卻遠引舜母夢雀；有舜母夢雀，卻便有禪母夢鬥。又因銅雀生出金鳳，又因金鳳生出玉竜。前有鳳與竜，後有鶴與馬。將有的盧之躍，先有白鶴之鳴。至於張武喪馬、趙雲奪馬、劉備送馬、劉表還馬、蒯越相馬、伊籍諫馬，種種波瀾，無不層折入妙，此文中佳境。
　　前回百忙中忽敘曹丕生時之異，此回百忙中忽敘劉禪生時之祥，皆為後日稱帝張本也。然敘曹丕於入冀州之時，是追敘已往；此敘劉禪於屯新野之日，是現敘目前，又是一樣筆敘法。
　　袁紹昵後妻，劉表亦昵後妻；袁紹愛幼子，劉表亦愛幼子；袁紹優柔不斷，劉表亦優柔不斷；二人性情何其相似至於如此之甚也！一則以傢世自矜，大而無當；一則以虛名自愛，文而無用：雖冑美三公，名高八俊，亦何益哉！然劉表亦有過於袁紹者：紹以逢紀之譖而殺田豐，表不以蔡瑁之譖而殺玄德；畢竟聲望中人，猶較勝於閥閱中人。
　　曹操攻冀州之時，備不勤表襲許都；至操擊烏桓之時，備乃勤表襲許都：其故何也？從冀州回救許都也近，近則不可襲；從烏桓回救許都也遠，遠則可襲：勢不同也。且有不救袁譚以示怯於前，操必輕表而不設備；乘其不備而襲之，此所謂始如處女，後若脫兔，真兵傢之妙算也。劉表不用備言，失此機會，可勝嘆哉！
　　蔡夫人從屏風後竊聽，大是怕人，玄德襄陽赴會，幾乎喪命，皆此一聽所致。不獨景升害怕，玄德亦當害怕；不獨玄德害怕，即讀者至此亦為之寒心咋舌也。今日懼內之傢，多有此風。凡賓客至堂中敘話者，切宜仔細，不可妄言，恐驚動屏風後竊聽之人，不是耍處。
　　天下怕老婆之人，未有不緣於愛老婆者也。愛極生怕，怕則不敢，愛則不忍。不忍與不敢之心合，而於是妻之旨不可違，妻之鋒不可犯，而妻黨之權遂牢固而不可破矣。雖然，今天下豈少劉景升哉！笑景升者復為景升，吾正恐景升笑人耳。
　　光武過滹沱之馬，安行水上；昭烈過檀溪之馬，幾陷水中。李世民過澗之馬，卻有三跪；劉玄德過溪之馬，衹是一躍。金太祖混同江之馬，按轡而行；劉先主檀溪之馬，超越而過。宋高宗渡江之馬，死馬當活馬騎；漢昭烈過溪之馬，劣馬作神馬用。讀書至此，真千古奇觀。
　　範增欲殺沛公，而項羽不忍；蔡瑁欲殺玄德，而劉表不忍。然鴻門之宴，項羽在，故範增不能為政；襄陽之宴，劉表不在，則蔡瑁為政：由此言之，襄陽一會，其更險於鴻門哉！】
　　卻說曹操於金光處掘出一銅雀，間荀攸曰：“此何兆也？”攸曰：“昔舜母夢玉雀入懷而生舜；今得銅雀，亦吉祥之兆也。”【毛夾批：後曹丕欲學舜之禪堯，於此先伏一筆。】【贄眉批： 同一雀也，而銅與玉分聖、狂矣。】操大喜，遂命作高臺以慶之。【鐘眉批：同一雀也，而銅與玉分聖、狂矣。】乃即日破土斷木，燒瓦磨磚，築銅雀臺於漳河之上。約計一年而工畢。【毛夾批：大兵之後，又興大役，愛民者如是乎？】少子曹植進曰：“若建層臺，必立三座：中間高者，名為銅雀；左邊一座，名為玉竜；右邊一座，名為金鳳。又生出玉竜、金鳳以配銅雀，更覺分外生色。】更作兩條飛橋，橫空而上，乃為壯觀。”【毛夾批：此所云二橋，乃“橋”也，非“喬”也。】【漁眉批： 二橋囗指此二喬。】操曰：“吾兒所言甚善。他日臺成，足可娛吾老矣！”【毛夾批：為後大宴銅雀臺及臨終時遺命伏綫。】【漁眉批： 為後臨終遺命伏綫。】原來曹操有五子，惟植性敏慧，善文章，【毛夾批：為後七步成章伏綫。】曹操平日最愛之。【毛夾批：前文敘袁紹愛少子，後文敘劉表愛少子，此又敘曹操愛少子，正與前後相映像。】【贄眉批： 此等兒子，便是冤債，不足喜也。】【漁眉批： 袁紹愛少子，劉表愛少子，曹操亦愛少子耶？】【鐘眉批：此等兒子便是冤債，不足喜也。】於是留曹植與曹丕在鄴郡造臺，使張燕守北寨。操將所得袁紹之兵共五六十萬，班師回許都，【漁眉批： 接前文甚清。】大封功臣。又表贈郭嘉為貞侯，養其子炎於府中。【毛夾批：以上了卻北方事，以下專敘南方事。】【贄眉批： 重既死之嘉者，為未死之嘉也。老姦，老姦。】【漁眉批： 筆甚古勁，情更婉達。Ｏ以上了卻北方事，以下專敘南方事。】【鐘眉批：重囗（既）死之嘉，為未死之嘉也，老姦老姦。】復聚衆謀士商議，欲南徵劉表。荀彧曰：“大軍方北徵而回，未可復動。且待半年，養精蓄銳，劉表、孫權，可一鼓而下也。”【毛夾批：帶說孫權，早為後文伏綫。】操從之，遂分兵屯田，以候調用。
　　卻說玄德自到荊州，劉表待之甚厚。一日，正相聚飲酒，忽報降將張武、陳孫在江夏擄掠人民，共謀造反。表驚曰：“二賊又反，為禍不小！”玄德曰：“不須兄長憂慮，備親往討之。”表大喜，即點三萬軍與玄德前去。玄德領命即行，不一日來到江夏。張武、陳孫引兵來迎。玄德與關、張、趙雲出馬在門旗下，望見張武所騎之馬，極其雄駿。玄德曰：“此必千裏馬也。”【毛夾批：曹操喜得死雀，劉備卻愛活馬。】言未畢，趙雲挺槍而出，徑衝彼陣。張武縱馬來迎，不三合，被趙雲一槍刺落馬下，隨手扯住轡頭，牽馬回陣。【毛夾批（漁眉批）：子竜湊趣。】【贄眉批： 通，通。】陳孫見了，隨趕來奪。張飛大喝一聲，挺矛直出，將陳孫刺死。【贄眉批： 如此不耐廝殺之人也，混帳。可恨，可恨。】【鐘眉批：張虎、陳生自來尋死。】衆皆潰散。玄德招安餘黨，平復江夏諸縣，班師而回。【毛夾批：此段事為得馬而敘，為檀溪張本。○此番為得馬而敘，而奪馬殺將，偏用子竜、翼德，不用騎赤兔馬之人，是其用筆閑處幻處。】【漁眉批： 此段專為得馬而敘，為檀溪張本。】表出郭迎接入城，設宴慶功。酒至半酣，表曰：“吾弟如此雄纔，荊州有倚賴也。但憂南越不時來寇，張魯、孫權皆足慮也。”【毛夾批：但慮南越、張魯、孫權，而獨不慮及曹操，可謂知近不知遠矣。】玄德曰：“弟有三將，足可委用：使張飛巡南越之境；雲長拒固子城以鎮張魯，趙雲拒三江以當孫權。何足慮哉！”【毛夾批：玄德所慮衹在曹操耳。】表喜，欲從其言。蔡瑁告其姊蔡夫人曰：【毛夾批：不告姊丈而告其姊，其姊之為姊可知，而姊丈之為姊丈亦可知矣。】【漁眉批： 蔡瑁為表諫囗忠。】“劉備遣三將居外，而自居荊州，久必為患。”蔡夫人乃夜對劉表曰：【毛夾批：夜對妙，譖得其時矣。】“我聞荊州人多與劉備往來，不可不防之。今容其居住城中，無益，不若遣使他往。”表曰：“玄德仁人也。”蔡氏曰：“衹恐他人不似汝心。”【毛夾批：呼夫曰汝，夫人之尊如此。】表沉吟不答。【毛夾批：此時不即遣玄德，又作一頓，是劉表緩處，是文字麯處。】
　　次日出城，見玄德所乘之馬極駿，問之，知是張武之馬。表稱贊不已，玄德遂將此馬送與劉表。【毛夾批：劉備贊馬，趙雲湊趣奪來；劉表贊馬，玄德又湊趣送去。】【漁眉批： 也湊趣。】表大喜，騎回城中。蒯越見而問之。表曰：“此玄德所送也。”越曰：“昔先兄蒯良，【毛夾批：蒯良之死，衹在蒯越口中帶出。】最善相馬，越亦頗曉。此馬眼下有淚槽，額邊生白點，名為‘的盧’，騎則妨主。張武為此馬而亡，主公不可乘之。”【毛夾批：若雲亡張武者是的盧，則亡呂布者豈赤兔馬耶？恐馬不任咎也。】【漁眉批： 馬能妨人，然則呂布之死，因騎赤兔馬耶？】表聽其言。次日請玄德飲宴，因言曰：“昨承惠良馬，深感厚意。但賢弟不時徵進，可以用之。敬當送還。”玄德起謝。表又曰：“賢弟久居此間，恐廢武事。襄陽屬邑新野縣，頗有錢糧。弟可引本部軍馬於本縣屯紮，何如？”【毛夾批：數語已在前沉吟不語時算定矣。】【贄眉批： 老婆說話靈驗。】【漁眉批： 聽了老婆說話，嫡親兄弟多緻分離，何況遠族？數語已在前沉吟不語中。】【鐘眉批：老婆說話靈驗至此。】玄德領諾。次日謝別劉表，引本部軍馬徑往新野。【毛夾批：從荊州移屯新野，與前從徐州移屯小沛，同一局面。】方出城門，衹見一人在馬前長揖曰：“公所騎馬，不可乘也。”玄德視之，乃荊州幕賓伊籍，字機伯，山陽人也。玄德忙下馬問之，籍曰：“昨聞蒯異度對劉荊州雲：‘此馬名的盧，乘則妨主。’因此還公。【漁眉批： 有後一言須妨大耳。】公豈可復乘之？”【毛夾批：蒯越學蒯良之相馬以告劉表，伊籍又述蒯越之相馬以告玄德。衹一馬耳，卻生出無數麯折。】玄德曰：“深感先生見愛。但凡人死生有命，豈馬所能妨哉！”【毛夾批：劉表懼怕，玄德不懼怕，即此可見兩人高下。】【贄眉批： 達。】【漁眉批：高人之見。】【鐘眉批：玄德達天知命。】籍服其高見，自此常與玄德往來。【毛夾批：為後伊籍兩番救玄德伏綫。】
　　玄德自到新野，軍民皆喜，政治一新。建安十二年春，甘夫人生劉禪。是夜有白鶴一隻，飛來縣衙屋上，【毛夾批：雀從地出，鶴從天來，前後閑閑映像。】高鳴四十餘聲，望西飛去。【毛夾批：應後劉禪稱帝西川四十餘年。】【漁眉批： 為後劉禪稱帝張本。】臨分娩時，異香滿室。甘夫人嘗夜夢仰吞北斗，因而懷孕，故乳名阿鬥。【毛夾批：前見黃星，此夢北斗，又閑閑映像。○忙中忽夾敘阿鬥降生事，卻又並非閑筆。】【贄眉批： 後主原是福星，今之封翁公子皆此派也。】【鐘眉批：後主原是福星，今之封翁公子皆此派也。】此時曹操正統兵北徵。玄德乃往荊州，說劉表曰：“今曹操悉兵北徵，許昌空虛，若以荊襄之衆，乘間襲之，大事可就也。”【毛夾批：讀前回曹操北徵烏桓之時，深怪劉備在荊州何處睡着；今觀此處，方知英雄謀略。】【漁眉批： 讀前捲曹操北徵烏桓時，劉備在荊州何便睡着？今觀此處，方知英雄未嘗臾忘此。】表曰：“吾坐據九州足矣，豈可別圖？”【毛夾批：不出前回郭嘉所料。】玄德默然。表邀入後堂飲酒。酒至半酣，表忽然長嘆，玄德曰：“兄長何故長嘆？”表曰：“吾有心事，未易明言。”【毛夾批：此時不即說出緣故，是劉表緩處，是文字麯處。】玄德再欲問時，蔡夫人出立屏後，【漁眉批： 先描個影子，不就說破，妙。先寫蔡夫人出，卻無所聞。】劉表乃垂頭不語。【毛夾批：寫盡悍婦妨察之嚴，暗夫畏忌之狀。○先寫蔡夫人此番竊聽，卻無所聞，妙甚。】【贄眉批： 是，是。】須臾席散，玄德自歸新野。至是年鼕，聞曹操自柳城回，玄德甚嘆表之不用其言。
　　忽一日，劉表遣使至，請玄德赴荊州相會。玄德隨使而往，劉表接着，敘禮畢，請入後堂飲宴，因謂玄德曰：“近聞曹操提兵回許都，勢日強盛，必有吞併荊、襄之心。昔日悔不聽賢弟之言，失此好機會。”【毛夾批：九州鐵鑄不成此一大錯。】【漁眉批： 九州鐵，鑄不成此大錯。】玄德曰：“今天下分裂，幹戈日起，機會豈有盡乎？若能應之於後，未足為恨也。”【毛夾批：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鐘眉批：囗（機）會亦囗囗，玄德特寬表矣。】表曰：“吾弟之言甚當。”相與對飲。酒酣，表忽潸然淚下。【毛夾批：前止長嘆，此寫下淚，文勢紆徐有緻。】【漁眉批： 前止此嘆，今且淚下。】玄德問其故，表曰：“吾有心事，前者欲訴與賢弟，未得其便。”玄德曰：“兄長有何難决之事？倘有用弟之處，弟雖死不辭。”表曰：“前妻陳氏所生長子琦，為人雖賢，而柔懦不足立事；後妻蔡氏所生少子琮，頗聰明。【毛夾批：此在劉表口敘出，省筆。】吾欲廢長立幼，恐礙於禮法；欲立長子，爭奈蔡氏族中皆掌軍務，後必生亂：因此委决不下。”【毛夾批：前不說明，此方說出，文勢紆徐有緻。○既愛少子，又憐長子；既愛長子，又畏蔡氏；活畫一沒主意無决斷人。】【漁眉批： 自怕老婆，問人何用？既愛少子，又憐長子，活畫沒主意無决斷人。】玄德曰：“自古廢長立幼，取亂之道。若憂蔡氏權重，可徐徐削之，不可溺愛而立少子也。”【毛夾批：自是正論。】【贄眉批： 佛，佛。】【鐘眉批：千古定論。】表默然。原來蔡夫人素疑玄德，凡遇玄德與表敘論，必來竊聽。【毛夾批：前既先寫蔡夫人出立屏後，此處所敘便不突然。】是時正在屏風後，聞玄德此言，心甚恨之。【毛夾批：後文孔明不對劉琦之問，直至登樓去梯，而後言者，正恐此屬垣之有耳也。】玄德自知語失，遂起身如厠。因見己身髀肉復生，亦不覺潸然流涕。【毛夾批：劉表下淚是兒女態，玄德下淚是英雄氣。】【贄眉批： 佛，佛。】【漁眉批：劉表是骨肉淚，此亦骨肉淚，丈夫、兒女相去天淵。】少頃復入席。表見玄德有淚容，怪問之。玄德長嘆曰：“備往常身不離鞍，髀肉皆散；今久不騎，髀裏肉生。日月磋跎，老將至矣，而功業不建，是以悲耳！”【毛夾批：劉表為家庭係情，玄德為天下發憤。】【贄眉批： 是丈夫。】【漁眉批：真丈夫語，能使丈夫墮淚。】【鐘眉批：英雄作老大之悲，誠耶？詐耶？】表曰：“吾聞賢弟在許昌，與曹操青梅煮酒，共論英雄，賢弟盡舉當世名士，操皆不許，而獨曰：‘天下英雄，惟使君與操耳！’【毛夾批：青梅煮酒事已隔數回，忽於此處一提。】【漁眉批： 前事又一提。】以曹操之權力，猶不敢居吾弟之先，何慮功業不建乎？”玄德乘着酒興，失口答曰：“備若有基本，天下碌碌之輩，誠不足慮也。”【毛夾批：前於曹操面前，假作愚人身分；今在劉表面前，卻露出英雄本色。】【漁眉批： 失言矣。】【鐘眉批：英雄本色，不覺一露。】表聞言默然。玄德自知語失，托醉而起，歸館捨安歇。【毛夾批：前寫玄德默然，後寫劉表默然；前寫劉表長嘆，後寫玄德長嘆；前寫劉表下淚，後寫玄德下淚；前雲玄德自知失語，起身如厠，後又云玄德自知失語，托醉而起：皆故意作此兩兩相對之筆，閑甚，妙甚。】後人有詩贊玄德曰：
　　曹公屈指從頭數，天下英雄獨使君。髀肉復生猶感嘆，爭教寰字不三分？
　　卻說劉表聞玄德語，口雖不言，心懷不足，別了玄德，退入內宅。蔡夫人曰：“適間我於屏後聽得玄德之言，甚輕覷人，足見其有吞併荊州之意。今若不除，必為後患。”【毛夾批：屏後所聞，着怒衹在前語；今激劉表，卻衹說他後語。婦人狡猾。】【贄眉批： 婦人，小人每與英雄作對，何也？】【漁眉批： 專在屏風後聽說話，豈是好婦人？】表不答，但搖頭而已。【毛夾批：活畫劉表。】【漁眉批： 描寫得象。】蔡氏乃密召蔡瑁入，商議此事。瑁曰：“請先就館捨殺之，【漁眉批： 必在荊州亦成語識。】然後告知主公。”【毛夾批：讀至此，為玄德捏一把汗。】【鐘眉批：囗殺婦囗囗囗。】蔡氏然其言。瑁出，便連夜點軍。【毛夾批：蔡瑁不奉劉表之命，便欲點軍殺玄德，想見蔡瑁之橫，蔡夫人之專，而劉表之弱。】
　　卻說玄德在館捨中秉燭而坐，三更之後，方欲就寢，忽一人叩門而入，視之乃伊籍也。【毛夾批：來得閃忽。】原來伊籍探知蔡瑁欲害玄德，特夤夜來報。【毛夾批（漁眉批）：此伊籍第一番救玄德。】當下伊籍將蔡瑁之謀，報知玄德，催促玄德速速起身。玄德曰：“未辭景升，如何便去？”籍曰：“公若辭，必遭蔡瑁之害矣。”玄德乃謝別伊籍，急喚從者，一齊上馬，不待天明，星夜奔回新野。比及蔡瑁領軍到館捨時，玄德已去遠矣。瑁悔恨無及，乃寫詩一首於壁間，【毛夾批：幻想。】徑入見表曰：“劉備有反叛之意，題反詩於壁上，不辭而去矣。”【毛夾批：玄德諫劉表是幾句真話，蔡瑁陷玄德是一首假詩。】表不信，親詣館捨觀之，果有詩四句。詩曰：
　　數年徒守睏，空對舊山川。竜豈池中物，乘雷欲上天！【毛夾批：竜躍池中，正應馬躍溪中。假詩之句，已預為之讖矣。】【贄眉批： 雖代筆，卻也說得相似。】【鐘眉批：此雖代筆，卻也相似。】
　　劉表見詩大怒，拔劍言曰：“誓殺此無義之徒！”行數步，猛省曰：“吾與玄德相處許多時，不曾見他作詩。此必外人離間之計也。”【漁眉批： 自三思者終是君子。會作詩的多惹禍招災，虧玄德不是建安才子。】遂回步入館捨，用劍尖削去此詩，棄劍上馬。【毛夾批：忽而大怒，忽而猛省，忽而拔劍，忽而棄劍，如潮起潮落，是劉表好處，是文字麯處。】【贄眉批： 到底是個人。】【鐘眉批：劉表到底是個人。】蔡瑁請曰：“軍士已點齊，可就往新野擒劉備。”表曰：“未可造次，容徐圖之。”【毛夾批：既識破假詩，不即說明，乃作此葫蘆提語，是劉表緩處，是文字麯處。】蔡瑁見表持疑不决，乃暗與蔡夫人商議，【鐘眉批：玄德此年流年，必有陰人作耗，一笑。】即日大會衆官於襄陽，就彼處謀之。【贄眉批： 玄德此年流年必有陰人作耗。一笑。】次日，瑁稟表曰：“近年豐熟，合聚衆官於襄陽，以示撫勸之意。請主公一行。”表曰：“吾近日氣疾作，實不能行。可令二子為主待客。”瑁曰：“公子年幼，恐失於禮節。”表曰：“可往新野請玄德待客。”【毛夾批：請玄德赴會，不用蔡瑁說，卻用劉表說。妙甚。】【漁眉批： 也忒沒心事得快。】瑁暗喜正中其計，便差人請玄德赴襄陽。【鐘眉批：囗（中）他圈套了。】
　　卻說玄德奔回新野，自知失言取禍，未對衆人言之。忽使者至，請赴襄陽。孫幹曰：“昨見主公匆匆而回，意甚不樂，愚意度之，在荊州必有事故。今忽請赴會，不可輕往。”【毛夾批：一個說不該去。】玄德方將前項事訴與諸人。【毛夾批：歸時不說，至此方說，麯甚。】雲長曰：“兄自疑心語失。劉荊州並無嗔責之意。外人之言，未可輕信。襄陽離此不遠，若不去，則荊州反生疑矣。”【毛夾批：一個說不該不去。】【贄眉批： 君子心事光明坦蕩，自是如此。】【漁眉批： 孫乾有識，雲長有度，張飛有氣，子竜有膽。】【鐘眉批：君子心事光明。】玄德曰：“雲長之言是也。”張飛曰：“筵無好筵，會無好會，不如不去。”【毛夾批：又一個說不該去。】【贄眉批： 妙人，妙語。】【漁眉批：一個說該去，一個說不該去。】【鐘眉批：囗囗（老張）妙人。】趙雲曰：“某將馬步軍三百人同往，可保主公無事矣。”【毛夾批：一個願領兵隨去。】【漁眉批： 一個說隨去。】玄德曰：“如此甚好。”遂與趙雲即日赴襄陽。
　　蔡瑁出郭迎接，意甚謙謹。【毛夾批：寫蔡瑁之詐。】隨後劉琦、劉琮二子，引一班文武官僚出迎。玄德見二公子俱在，並不疑忌。是日請玄德於館捨暫歇。趙雲引三百軍圍繞保護。雲披甲挂劍，行坐不離左右。【毛夾批：寫趙雲之忠。】劉琦告玄德曰：“父親氣疾作，不能行動，特請叔父待客，撫勸各處守收之官。”玄德曰：“吾本不敢當此，既有兄命，不敢不從。”次日，人報九郡四十二州官員俱已到齊。蔡瑁預請蒯越計議曰：“劉備世之梟雄，久留於此，後必為害，可就今日除之。”越曰：“恐失士民之望。”瑁曰：“吾已密領劉荊州言語在此。”【毛夾批：蔡瑁欺劉表既用假詩，欺蒯越又傳假命。】【漁眉批： 既作假詩，又傳達室假命。】越曰：“既如此，可預作準備。”瑁曰：“東門峴山大路，已使吾弟蔡和引軍把守；南門外已使蔡中守把；北門外已使蔡勳守把。【毛夾批：三蔡伏兵衹在蔡瑁口中敘出，最省筆。】衹有西門不必守把，前有檀溪阻隔，雖有數萬之衆，不易過也。”【毛夾批：先說得如此之險，方見後文脫難之奇。】越曰：“吾見趙雲行坐不離玄德，恐難下手。”瑁曰：“吾伏五百軍在城內準備。”【鐘眉批：小人姦惡，可恨可恨！】越曰：“可使文聘、王威二人另設一席於外廳，以待武將。先請住趙雲，然後可行事。”【毛夾批（漁眉批）：與張綉欲謀曹操，先使人灌醉典韋，同一方法。】瑁從其言。當日殺牛宰馬，大張筵席。玄德乘的盧馬至州衙，命牽入後園拴係。【毛夾批：此處寫馬、寫後園，極似閑筆，卻俱暗為後文伏綫。妙。】衆官皆至堂中。玄德主席，二公子兩邊分坐，其餘各依次而坐。趙雲帶劍立於玄德之側。文聘、王威入請趙雲赴席。雲推辭不去，【毛夾批：極寫趙雲精細。】玄德令雲就席，雲勉強應命而出。蔡瑁在外收拾得鐵桶相似，將玄德帶來三百軍，都遣歸館捨，衹待半酣號起下手。【毛夾批：讀至此，又為玄德捏一把汗。】酒至三巡，伊籍起把盞，至玄德前，以目視玄德，低聲謂曰：“請更衣。”玄德會意，即起如厠。伊籍把盞畢，疾入後園，接着玄德，附耳報曰：“蔡瑁設計害君，城外東、南、北三處，皆有軍馬守把，惟西門可走，公宜速逃！”【毛夾批：此伊籍第二番救玄德，寫得又閃忽，又精微。】【贄眉批： 好個救星。】【漁眉批：伊籍第二番救玄德。】玄德大驚，急解的盧馬，開後園門牽出，飛身上馬，不顧從者，匹馬望西門而走。門吏問之，玄德不答，加鞭而出。門吏當之不住，飛報蔡瑁。瑁即上馬，引五百軍隨後追趕。【毛夾批（漁眉批）：前雲伏兵五百在城，正為此句伏綫。】
　　卻說玄德撞出西門，行無數裏，前有大溪攔住去路。【毛夾批：讀至此，又為玄德捏一把汗。】那檀溪【鐘夾批：檀溪，在襄陽城府西。】闊數丈，水通湘江，其波甚緊。【毛夾批：極言其險，愈見後文脫難之奇。】玄德到溪邊，見不可渡，勒馬再回。【毛夾批：若此時便寫躍馬，則無步驟矣。勒馬再回，情勢逼真。】遙望城西，塵頭大起，追兵將至。玄德曰：“今番死矣！”遂回馬到溪邊。回頭看時，追兵近矣，【毛夾批：急極矣，險極矣。】玄德着慌，縱馬下溪。【毛夾批：縱馬下溪，是慌極舉動，情勢是逼真。】行不數步，馬前蹄忽陷，浸濕衣袍。【毛夾批：不便寫躍馬，偏有此一折。愈出愈奇，愈險愈妙。】【漁眉批： 說得光景危險，脫處方纔得力。文字不貴一直去，皆類此。】玄德乃加鞭大呼曰：“的盧，的盧！今日妨吾！”【毛夾批：急到沒去處，險到沒去處，讀者以為必無生路矣。下文忽然死裏逃生，真乃出人意表。】【漁眉批：“的盧，的盧！今日妨吾！”危急中尚作韻語，誰謂玄德不能詩耶？】言畢，那馬忽從水中涌身而起，一躍三丈，飛上西岸。【贄眉批： 誰雲妨主耶？】玄德如從雲霧中起。【毛夾批：文不險不奇，事不急不快。急絶險絶之際，忽翻出奇絶快絶之事，可驚可喜。】【鐘眉批：尚能救主，誰雲妨主？】後來蘇學士有古風一篇，單詠躍馬檀溪事。詩曰：
　　老去花殘春日暮，宦遊偶至檀溪路；停驂遙望獨徘徊，眼前零落飄紅絮。暗想鹹陽火德衰，竜爭虎鬥交相持。襄陽會上王孫飲，坐中玄德身將危。逃生獨出西門道，背後追兵復將到。一川煙水是檀溪，急叱徵騎往前跳。馬蹄踏碎青玻璃，天風響處金鞭揮。耳畔但聞千騎走，波中忽見雙竜飛。西川獨霸真英主，坐下竜駒兩相遇。檀溪溪水自東流，竜駒英主今何處？臨流三嘆心欲酸，斜陽寂寂照空山。三分鼎足渾如夢，蹤跡空留在世間。
　　玄德躍過溪西，顧望東岸，蔡瑁已引軍趕到溪邊，大叫：“使君何故逃席而去？”【毛夾批：本是逃死，乃雲逃席。】玄德曰：“吾與汝無仇，何故欲相害？”瑁曰：“吾並無此心。使君休聽人言！”玄德見瑁手將拈弓取箭，乃急撥馬望西南而去。【毛夾批：寫蔡瑁尚有餘勢，玄德尚有餘慌。】瑁謂左右曰：“是何神助也？”【毛夾批：不特蔡瑁吃驚，即讀者至今猶未信。】方欲收軍回城，衹見西門內趙雲引三百軍趕來。【毛夾批：前頻寫趙雲隨身保護，讀者以為玄德全仗此人矣。不謂報信者乃伊籍，躍溪者乃的盧，趙雲竟未及相助。今玄德已去，蔡瑁將歸，而趙雲忽然劈面趕來，讀者又疑後文趙雲必殺蔡瑁也。】【漁眉批： 好收拾法。前極寫趙雲，衹道救玄德者乃（以下缺字）。】正是：
　　躍去竜駒能救主，追來虎將欲誅仇。
　　未知蔡瑁性命如何，且聽下文分解。
　　【李贄總評：的盧妨主，其言甚驗。畢竟劉表是主，救玄德而去，非妨劉表而何？餘之註腳的盧者如此，聊發讀者一笑而已。
　　但看蔡夫人及其弟蔡瑁，乃見婦人，小人得陰氣偏多，偏與君於為難也。籲！人亦徒為婦人，徒為小人耳，何妨於君子乎哉！何妨於君子乎哉！】
　　【鐘敬伯總評： 人言的盧妨主，餘觀玄德英主檀溪逃難，此馬一躍三丈，飛上西岸，的盧不啻千裏竜駒，能救主耳，誰雲妨主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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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話說三國
序言讀三國志法
第一回　宴桃園豪傑三結義　斬黃巾英雄首立功第二回　張翼德怒鞭督郵　何國舅謀誅宦竪
第三回　議溫明董卓叱丁原　饋金珠李肅說呂布第四回　廢漢帝陳留踐位　謀董賊孟德獻刀
第五回　發矯詔諸鎮應曹公　破關兵三英戰呂布第六回　焚金闕董卓行兇　匿玉璽孫堅背約
第七回　袁紹盤河戰公孫　孫堅跨江擊劉表第八回　王司徒巧使連環計　董太師大鬧鳳儀亭
第九回　除暴兇呂布助司徒　犯長安李傕聽賈詡第十回　勤王室馬騰舉義　報父仇曹操興師
第十一回　劉皇叔北海救孔融　呂溫侯濮陽破曹操第十二回　陶恭祖三讓徐州　曹孟德大戰呂布
第十三回　李傕敦汜大交兵　楊奉董承雙救駕第十四回　曹孟德移駕幸許都　呂奉先乘夜襲徐郡
第十五回　太史慈酣鬥小霸王　孫伯符大戰嚴白虎第十六回　呂奉先射戟轅門　曹孟德敗師淯水
第十七回　袁公路大起七軍　曹孟德會合三將第十八回　賈文和料敵决勝　夏侯惇拔矢啖睛
第十九回　下邳城曹操鏖兵　白門樓呂布殞命第二十回　曹阿瞞許田打圍　董國舅內閣受詔
第二十一回　曹操煮酒論英雄　關公賺城斬車冑第二十二回　袁曹各起馬步三軍　關張共擒王劉二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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