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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书评论 》 先秦諸子係年考辨 》
三四、計然乃范蠡著書篇名非人名辨
錢穆 Qian Mu
《史記 貨殖列傳》:“勾踐睏於會稽之上,乃用范蠡《計然》。范蠡既雪會稽之恥,乃喟然而嘆曰:“《計然》之策七,越用其五而得意。既已施於國,吾欲用之傢。乃乘扁舟浮於江湖。”蔡謨曰:“《計然》者,范蠡所著書篇名耳,非人也。謂之《計然》者,所計而然也。群書所稱勾踐之賢佐,種蠡為首,豈復聞有姓計名然者乎?若有此人,越但用其半策,便以致霸,是功重於范蠡,而書籍不見其名,史遷不述其傳乎?”今按蔡說是也。餘嘗熟復《史記 貨殖傳》文,而知蔡氏《計然》乃書名,非人名之說,確不可易。所引《計然》曰:“知鬥則修備,時用則知物”雲雲,即撮引書中語。《漢志》兵權謀傢有《范蠡》二篇,蓋《計然》在其內。蒯通之書,自號《雋永》,今著錄止廠《蒯子》。《淮南》內二十一篇,本名為《鴻烈解》,而止稱《淮南》。又儒傢《王孫子》一篇,班註:“一曰《巧心》。”孫德謙《藝文志舉例》:“一曰《巧心》,書之別名也。”《太史公書》百三十篇,今名《史記》。《戰國策》三十三篇,初名《短長語》。《老子》後稱《道德經》,《莊子》稱《南華經》。有古人稱名樸而後入於華者,有古人稱名華而後入於樸者。範子之書,別名《計然》,正亦其例。自班氏《古今人表》計然列第四等,後人乃始以計然為人名,非書名矣。今再就《貨殖傳》所引《計然》語論之,大抵言農事,言財幣貿易,此乃中原自李悝、白圭以後人語耳。范蠡當春秋世,又居越,何由作此論?則《漢志 范蠡》二篇,殆亦出後人假托也。
馬總《意林》有《範子》十二捲雲:“計然者,葵邱濮上人,姓辛字文子,其先晉國之公子也。為人有內無外,狀貌似不及人。少而明學陰陽,見微知著,其志沉沉,不肯自顯。天下莫知,故稱曰計然。時邀遊海澤,號曰漁父。范蠡請其見越王。計然曰:越王為人鳥喙,不可與同利也。”此其不可信,有可得而確指者。《漢志 范蠡》二篇,此有十二捲,不可信一也。古書記人姓名而失其字者有之,此獨舉其姓而遺其名。既范蠡師計然,弟子之述其師,不當如是,不可信二也。古人取字,率以單字,如顔回字淵是也。或別以伯仲,如冉耕稱伯牛是也。或美以子稱,如閔損稱子騫是也。從無字曰某子者。今計然,其字曰文子,非例也。古之稱子,或從姓,如大夫文種稱文子,(見《豪士賦序》,《抱樸子 知止》。)則計然當姓文,不得曰姓辛。或因名,如田文稱文子,則計然應名文,不得曰字文子。或為謚,如季文子、公叔文子、範文子,而計然非大夫,無官職。其人為范蠡師,鑫顧不辨其姓字至此乎?不可信三也。既謂其人不肯自顯,天下莫知,則豈得又云“稱曰計然”乎?夫“稱曰計然”,固誰稱之?不可信四也。又云“遨遊海澤,號曰漁父,不肯見越王,曰:為人鳥喙”,此均范蠡事耳。蠡浮海,自號鴟夷子皮,又誡文種曰:“越王鳥喙”,偽為範書者,乃襲以歸之計然,不可信五也。又《史記》:“勾踐睏會稽之上,乃用范蠡《計然》。”若計然是人名,則勾踐固加信用,而據《意林》引範書,計然若未肯見勾踐,烏論為之用矣?若謂范蠡進其師說,則史文當稱用范蠡,不得並稱用計然。《史記》自本範子書,今範書與《史》復不合,不可信六也。且其書稱《範子計然》,如《管子牧馬》《山高》之類耳。今謂範子問於計然,故取此名,則古無其例,不可信七也。顔師古、洪邁之徒,遂據此以斷蔡說為謬,謬者不知其為謬,固宜以不謬者為謬矣。且其謬猶不止此。以計然為人名,又見於《吳越春秋》與《越絶書》兩書。《吳越春秋》作計[石兒],《越絶書》作計倪。夫《國語》敘吳越事甚詳,獨不及計然。先秦書無一及計然者。(《春秋繁露》對膠西王,列舉越王與五大夫謀伐吳,曰大夫蠡、大夫種、大夫庸、大夫辠、大夫車成,亦無計然。)《吳越春秋》《越絶書》出東漢,乃有其人,則亦誤讀《史記 貨殖傳》而妄為之,與班氏同誤耳。(梁玉繩《人表考》:“計然名研,見班書《敘傳》,答賓戲。倪亦[石兒]之誤,[石兒]與研同,研然音近。餘謂此可證三書同誤,不得據三書之同誤,而證計然之實有其人也。)然曰“大夫計[石兒]”,則直以為其人姓名,非別有姓辛字文子之說也。又曰“計倪官卑年少”,則其人非為范蠡師,不肯見越王而遨遊海澤者也。以《國語》《史記》言之,知《吳越春秋》《越絶書》之誤。以《吳越春秋》《越絶書》言之,又知《範子計然》一書之妄。其不可信八也。又《史記》稱“《計然》七策,越用其五”,《漢書》作十策,《越絶書》有“伐吳九術”,語出大夫種。《吳越春秋》亦有文種九術,而語益荒誕。是二書以《計然》誤為文種也。梁氏《志疑》遂據二書以校《史》《漢》,謂七與十皆字誤。則《志疑》復以文種誤為計然也。文種稱文子,而《範書》計然亦字文子,實自文種九術而誤耳。此不可信九也。至今傳《文子》書,半襲《淮南》,牽引《老子》,又出不知誰何人依托。而北魏李暹作註,遂以為即計然。洪容齋辨之雲:“其書一切以《老子》為宗,略無與范蠡謀議之事,所謂《範子》乃別是一書。馬總衹載其敘計然及他三事,雲餘並陰陽歷數,故不取。則與《文子》了不同。《唐 藝文志》《範子計然》十五捲,註云:范蠡問,計然答,列於農傢,其是矣,而今不存。”洪氏此說,已知《範子》之非《文子》,而不知《唐志》農傢十二捲之《範子》,非即《漢志》兵權謀傢二篇之《范蠡》也。蓋《史記》所謂“《計然》七策,越用其五”者,《計然》乃范蠡為越謀富強報吳復仇之書,故入之兵權謀。范蠡功成,又欲移其致富之術,試之私傢,故《史記》摘其語於《貨殖傳》。後之造偽書者不辨此,則專以天時陰陽農事殖産為說,故入農傢。此不可信十也。
《漢志》農傢有《宰氏》十七篇,班固雲:“不知何世。”王先謙《補註》引葉德輝曰:“《元和姓纂》十五海,宰氏姓下,引《范蠡傳》雲:陶朱公師計然,姓宰氏,字文子,葵邱濮上人。據此則唐人所見《史記集解》本亦作宰氏。宰氏即計然,故農傢無《計然》書。《志》雲不知何世,蓋班所見,乃後人述宰氏之學者,非計然本書也。”是又不然。《計然》本人兵權謀,葉氏疑《漢志》農傢何以無《計然》,此誤以《唐志 範子》偽書,而謂《計然》應列農傢耳。若謂唐人所見《集解》本作宰氏,《北史》蕭大圜有雲:“留侯追蹤於鬆子,陶朱成術於辛文”,又何以為說?蓋辛之誤宰,又係後人見《漢志》農傢有《宰氏》,而《唐志》《范蠡》偽書入農傢,故疑辛乃宰字之誤,而妄改之也。若《宰氏》誠即《計然》,班氏《人表》列計然於四等,豈有不知,而云不知何世哉?葉氏謂所見乃後人述宰氏之學者,非計然本書。此於《漢志》有大例。凡後人所述,非本書者,雲依托,不云不知何世。如道傢《力牧》二十二篇,班雲:“六國時所作,托之力牧,力牧,黃帝相。”小說傢《天乙》三篇,班雲:“天乙謂湯,其言非殷時,皆依托也。”陰陽傢《風後》十三篇,班雲:“黃帝臣,依托也。”如此之例,班於《宰氏》下,亦應釋其為范蠡師計然,而云不知何時人依托。豈得謂不知何世哉?凡稱不知何世,如農傢《尹都尉》十四篇,《趙氏》五篇,《王氏》六篇,皆云不知何世,此乃即指尹都尉、趙氏、王氏言,非謂不知述其書者何世也。則班氏自不知宰氏為何世人,而葉氏妄以《元和姓纂》一字之誤,遽斷為即計然,又所謂亡羊多歧之尤者也。且古之非常人,建非常之業,豈必盡有非常之師?如范蠡之師計然,蘇張之師鬼𠔌,皆子虛烏有,不足信。而《計然》之為書名非人名,則史籍昭然,熟察文理者,自能辨之。
[附]鴟夷子皮及陶朱公非范蠡化名辨
又按范蠡事亦多異說。瀋欽韓《漢書疏證》雲:“《呂覽 悔過》范蠡流乎江。又《離謂》范蠡子胥以此流。《新書七》范蠡附石而蹈五湖。則以為死。《貨殖傳》稱其適齊為鴟夷子皮。《韓非 說林》鴟夷子皮事田成子。《墨子 非儒》孔子怒景公不封己,乃樹鴟夷子皮於田常之門。《淮南 氾論》齊簡公釋其國傢之柄,專任大臣,故使田常、鴟夷子皮得成其南。田恆之亂,在哀公十六年,越滅吳在哀二十二年。信有鴟夷子皮,當齊簡公時,非范蠡矣。”今按《說苑》捲二:楚令尹死,景公遇成公乾,曰:令尹將焉歸?成公乾曰:殆於屈春乎?鴟夷子皮日侍於屈春,損頗為友,二人者之智,足以為令尹。不敢專其智而委之屈春,故曰政其歸屈春乎?又《說苑》捲十八:王子建出守於城父,與成公乾遇於疇中。王子見居城父事在魯昭十九年,下距田常弒簡公已四十三年,然則鴟夷子皮必先為楚人,後而適齊也。伍員既被讒,賜之鴟夷而浮之江,范蠡蹈五湖。遂亦有鴟夷之號。或者子皮浮海去齊,因亦稱鴟夷子皮。史公不深考,遂誤謂即范蠡之化名耳。瀋氏又曰:“《新書 五梁》嘗有疑獄,半以為當罪,半以為不當罪。梁王曰:陶之朱叟,布衣而富降國,必有奇智,乃召朱公而問之。(《新序 雜事四》同。)魏徙都大梁,於陶為近,其事在惠成王時,則陶朱公又非范蠡也。以理論之,范蠡既霸越滅吳,苟非逃諸山林,仍處通都為富人,則蹤跡之者必不已,亦不得為智。”又按張文檒《蠃江日記》,亦辨此是,雲:“《史記》稱陶朱公中男殺人,囚於楚。命長男往楚,求救於莊生。《索隱》疑即莊周,范蠡焉得與莊周交往。然小司馬亦非貿貿,其意似疑《史記》所載朱公,未必果越之范蠡也。即其本末考之,始在宛佯狂。疑與文種事越,已在壯年,乃二十餘年而破吳雪恥,句踐以霸,當不下五六十歲,繼而扁舟五湖,變姓名為鴟夷子皮,復相齊國,立談而致卿相,戰國或有之,春秋時從未見。且齊相安有鴟夷子皮?《韓非》載田成子傢臣鴟夷子,非齊相。若雲齊國一時有兩鴟夷子,豈非怪事。至稱在陶時,其長男與俱,見哭,為生難,是朱公諸子俱在去齊居陶後生,乃其少男亦能乘堅策肥。使往楚,則其年可知,長男之年更可知,蓋總不下二三十歲,計朱公年已八九十,乃又曰後至衰老而聽子孫修業,此小司馬所以致疑。而既註其書,不欲正言其失,故與莊生微示其意,使莊生果是莊周,則朱公之非范蠡明矣。”今按《索隱》亦多疏謬,而張說厚護古人,其意要為可存也。又考陶為天下商業中心,亦應在魏都大梁宋通鴻溝之後。(參讀《考辨第九九》。)《孔叢子》枚産謂子順曰:“聞猗頓善殖貨,先生同國也,當知其術。”答曰:“然,知之。猗頓魯之窮士也,晚陶朱公富,往問術焉,朱公告之當畜五牸,於是適西河,大畜牛羊於猗氏之南,以興富於猗氏,故曰猗頓也。”是則猗頓與孔子順同時,值戰國之晚世,陶朱公輩行稍前,固可與莊周並世,而此莊生或亦可為莊辛也。又按《蔡澤傳》,澤之說應侯曰:“范蠡知之,超然闢世,長為陶朱公”,其辭固未必即當時之口語,殆出策士虛構。然知史公前固已有此傳說。史公好奇博採,後世愛其文,傳頌弗衰,遂若為信史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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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版增定本識語 | 自序 | 一、孔子生年考 | 二、孔子為委吏乘田考 | 三、孟懿子南宮敬叔學禮孔子考 | 四、孔子與南宮敬叔適周問禮老子辨 | 五、孔子適齊考 | 六、孔子自齊返魯考 | 七、孫武辨 | 八、陽虎名字考 | 九、孔子五十學易辨 | 一○、公山弗擾以費畔召孔子考 | 一一、鄧析考 | 一二、孔子仕魯考 | 十三、孔子相夾𠔌墮三都考 | 一四、孔子行攝相事誅魯大夫亂政者少正卯辨 | 一五、孔子去魯適衛考 | 一六、蘧瑗史鰌考 | 一七、孔子畏匡乃過蒲一事之誤傳與陽虎無涉辨 | 一八、越句踐元年考 | 一九、孔子去衛適陳在魯哀公二年衛靈公卒歲非魯定公卒歲辨 | 二○、孔子去衛適陳在衛靈公卒後非卒前辨 | 二一、孔子過宋考 | 二二、孔子在陳絶糧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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