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所见宋人画尤其许多纨扇小品,一入目来便使人发生某些情感的不一而足。有人形容美女常说"一双能说话的眼睛",我想借喻好画说它们是一幅幅"能说话的景物,能做诗的画图"。
可以设想在明清画家高手中如唐六如、仇十洲、王石谷、恽南田诸公,如泬寥淡泊之景,也必然不外疏林黄叶、细雨轻烟的处理手法。更特殊的是那幅画大船纨扇的画家,是处在"马一角"的时代,却不落"一角"的套子,岂能不算是豪杰之士!
四、诗画结合的变体奇迹。元代已然是"文人画"(借用董其昌语)成为主流,在创作方法上已然从画帧上贴绢立着画而转到案头上铺纸坐着画了。无论所画是山林丘壑还是枯木竹石,他们最先的前提,不是物象是否得真,而是点划是否舒适。换句话说,即是志在笔墨,而不是志在物象。物象几乎要成为舒适笔墨的载体,而这种舒适笔墨下的物象,又与他们的诗情相结合,成为一种新的东西。倪瓒那段有名的题语,说他画竹只是写胸中的逸气,任凭观者看成是麻是芦,他全不管。这并非信口胡说,而确实代表了当时不仅止倪氏自己的一种创作思想。能够理解这个思想,再看他们的作品,就会透过一层。在这种创作思想支配下,画上的题诗,与物象是合是离,就更不在他们考虑之中了。
倪瓒画两棵树一个草亭,硬说他是什么山房,还振振有辞地题上有人有事有情感的诗。看画面只能说它是某某山房的"遗址",因为既无山又无房,一片空旷,岂非遗址?但收藏著录或评论记载的书中,却无一写它是"遗址图"的,也没人怀疑诗是抄错了的。
到了八大山人又进了一步,画的物象,不但是"在似与不似之间",几乎可以说他简直是要以不似为主了。鹿啊、猫啊,翻着白眼,以至鱼鸟也翻白眼。哪里是所画的动物翻白眼,可以说那些动物都是画家自己的化身,在那里向世界翻着白眼。在这种画上题的诗,也就不问可知了。具体说,八大题画的诗,几乎没有一首可以讲得清楚的,想他原来也没希望让观者懂得。奇怪的是那些"天晓得"的诗,居然曾见有人为它诠释。雅言之,可说是在猜谜;俗言之,好像巫师传达恶语,永远无法证实的。
但无论倪瓒或八大,他们的画或诗以及诗画合成的一幅幅作品,都是自标新义、自铸伟辞,绝不同于欺世盗名、无理取闹。所以说它们是瑰宝,是杰作,并不因为作者名高,而是因为这些诗人、画家所画的画,所写的字、所题的诗,其中都具有作者的灵魂、人格、学养。纸上表现出的艺能,不过是他们的灵魂、人格、学养升华后的反映而已。如果探索前边说过的"核",这恐怕应算核中一个部分吧!
五、诗画结合也有庸俗的情况。南宋邓椿《画继》记载过皇帝考画院的画手,以诗为题。什么"乱山藏古寺",画山中庙宇的都不及格,有人画山中露出鸱尾、旗竿的才及了格。"万绿丛中红一点",画绿叶红花的都不及格,有人画竹林中美人有一点绛唇的乃得中选。"踏花归去马蹄香",画家无法措手,有人画马蹄后追随飞舞着蜜蜂蝴蝶,便夺了魁。如此等等的故事,如果不是记录者想象捏造的,那只可以说这些画是"画谜",谜面是画,谜底是诗,庸俗无聊,难称大雅。如果是记录者想象出来的,那么那些位记录者可以说"定知非诗人"(苏轼诗句)了。
从探讨诗书画的关系,可以理解前人"诗禅"、"书禅"、"画禅"的说法,"禅"字当然太抽象,但用它来说诗、书、画本身许多不易说明的道理,反较繁征博引来得概括。那么我把三者关系说它具有"内核",可能辞不达义,但用意是不难理解的吧?我还觉得,探讨这三者之间的关系,必须对三者各自具有深刻的、全面的了解。在了解的扎实基础上再能居高临下去探索,才能知唐宋人的诗画是密合后的超脱,而倪瓒、八大的诗画则是游离中的整体。这并不矛盾,引申言之,诗书画三者间,也有其异中之同和同中之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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