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蝴蝶 广陵潮   》 第三十六回 家庭戾气蓄志杀亲娘 世界奇闻丧心告妻父      李涵秋 Li Hanqiu

  田福恩重行跳入房里,见绣春已坐在梳桌旁边,王老老替她梳头。任是田福恩惫赖,也再不好意思提着那话儿来问绣春。转笑嘻嘻站着,看绣春打扮。绣春将一把乌云散开来,差不多要拖拂在地。王老老笑道:“姑娘,你这黑压压的头发,可不叫人爱煞。你若匀一半儿给你男人,也不至叫他鐍得这般难看。”
  绣春听王老老说话,羞得总不开口。田福恩笑骂道:“老乞婆的嘴,你替我闭着好得多呢。再张开来,看我弄胡萝卜塞进你这窟窿。”
  王老老笑道:“好好,你妈妈的嘴正淡得难过,好儿子,你有萝卜,只管塞罢。”田福恩答应了一声,便走过来亲王老老一个嘴。王老老笑道:“要死呀,看我告诉你的娘。”两人正在嘲笑,忽见那气桶子也一步一步挨着进来,穿了一件红棉袄,用黑栏杆沿边滚着。腿上水缘套裤,扎缚得像个灯笼模样。一绺黄毛,也编着核桃大的鬏髻。斜插一支纸石榴喜花。周氏在对面房里喊道:“过去恭喜哥哥嫂嫂。”那气桶子果然用一个小指头叼在嘴里,笑嘻嘻卷着舌头说道:“恭喜嫂子。”底下再没有话说。绣春从喉咙里嘤咛了一声,便让着气桶子坐。气桶子那里肯坐,早搬过一张小凳子,垫着脚伏在梳桌上,取过这一件瞧瞧,又拿过那一件看看。拈着新粉扑子,便望脸上扑。一条一条的鼻涕,都粘在粉扑子上。田福恩气了生气,骂道:“死娼妇,你还讨饭去罢,到这里活现形做甚?”
  周氏隐隐听见田福恩说话,便嚷道:“气桶子,快转回来罢,谁叫你在他们面前白白去讨厌,你这边也有牢呢。”气桶子那里理会周氏的话,依旧伏着不动。一会子看见绣春粉盒子里,放着一柄小银粉挑,一眨眼早悄悄藏入袖子中间。绣春分明看见,怕嚷出来,周氏要多心,便也不敢做声。是日少不得行些新妇礼节。自此以后,田福恩恋着绣春,到也不长出去干那三瓦两舍的事。绣春对着田福恩,虽然算不得是个快婿,然而他却贤惠得不过的。见田福恩待他也还温存,转一心一意的侍奉翁姑,料理家事,到还十分安静。这一日绣春傍着妆台,正替田福恩刺着袜子,田福恩冷不防悄悄的从外面进来,躲在绣春背后,用手向她胁下挠了一把,惊得绣春立起身来,见是田福恩,便脸上一红说:“怎么不放老诚些,你可曾吃饭不曾?我替你预备去。”
  田福恩笑道:“等到此刻呢,不劳你操心。”说着又夺过绣春的手,向鼻上闻得一闻说:“好香呀。”顿时便弯着腰,向床上努一努嘴。绣春吓了一跳说道:“青天白日,这是甚么形状儿,没的给人听见。”田福恩见绣春不肯,转挨身坐下,将绣春搂在怀里。绣春又羞又急,又不敢声唤,拼命离开了田福恩。田福恩便伸手在绣春针线匾子里,翻来覆去价乱寻,一眼瞧见粉盒子惊问道:“你的银粉挑子呢?”
  绣春摇头不语。田福恩骂道:“你不告诉我,你便是个死,难不成又送给情人去了。”绣春急道:“你说的甚么?那桃子是妹妹拿去玩了。”田福恩道:“你不同她要过来。”
  绣春道:“这点东西,闹出来又该淘气。”田福恩不等绣春说完,早拍的一声,一掌打在绣春脸上,打得半边红肿起来说道:“你敢是闹阔气吗?娶你这败家精进门,有多少家私,也不彀你糟蹋。你舍得,我便舍不得。”绣春忍着痛,重又劝道:“好祖宗,你不必闹罢。你不记得那一天你骂了她两句,娘便生气。”田福恩圆睁两眼骂道:“这老货,我要她护庇这小蹄子呢。我性子发起来,怕她不死在我手里。”
  绣春听他这样无法无天的说话,忙奔上前,用手想掩着他的嘴,谁知田福恩生性,人不劝他,他反好些,越是人劝,越要生气,见绣春不顺着他意思,转来拦着自己,早一手将绣春推过一边,奔出房门,赶到气桶子这边来。其时周氏正在邻居家抹牌,气桶子一人在房里搬出许多泥菩萨、泥娃娃,放在一张小凳子上顽耍。田福恩也不问青红皂白走近身边,狠狠的用脚向气桶子屁股踢去,踢得气桶子从凳子上倒栽下来,拚命一声狂哭。早惊动了周氏,也便跑回屋里,问着田福恩为甚事这般生气?田福恩也不开口,只翻箱倒笼的搜检,一共也不曾搜出一支粉挑子。田福恩又跳过来骑在气桶子身上,用手掀着她的嘴骂道:“讨饭的贱人,你将我的粉挑子藏在那里去了?”
  那气桶子只管怪哭怪喊,也不理会田福恩的话。周氏方才明白,是田福恩因为气桶子拿了他的东西,才闹得这般利害。……大凡妇人家心性,起先儿子不曾娶亲,到还是恩深义重,不该溺爱的地方,她偏要溺爱。不该护短的地方,她偏要护短。打从媳妇进门,她便像双手将她这亲亲热热的儿子赠给这媳妇了,心眼儿,见解儿,便比前不同。从前儿子便忤逆我,我可以宽恕他。今后儿子便孝顺我,我还有点疑惑他。再加着言语之中,举动之内,有些袒护媳妇,那做娘的便不由捻酸吃醋起来。不是怪着媳妇暗中挑唆,就是恨着儿子心肠改变。所以世间孝子当受室之后,那一种承颜养志格外要吊胆提心,爬痒抑搔,加倍要缠绵精细,方才可以家庭愉乐骨肉完全。诸君想想,那田福恩如何有那种思想呢。周氏虎吼一声,厉色对田福恩嚷道:“你冤她做贼,你亲看看见的,你为何不亲手捉”
  周氏这句话,分明疑惑绣春,所以特特的用这话来驳诘他。谁知田福恩却不知其计,便答道:“我虽然不曾亲眼看见,自然有人看见她拿的,你不信问她。”
  周氏听见这句话,便不怠慢,叉着两条腿,早飞过绣春这边来。绣春正在房里,吓得发战,又不敢过去解劝。此时见周氏忽然奔至身旁,看她眼珠都气红了,说时迟,那时快,周氏对准绣春胸口一个拳头,绣春忙将身子一闪。周氏撞个落空,扑通一声,一头早栽到一张橱柜上,跌得昏了过去。此时田福恩见周氏跑到自家房里,知道她要去凌虐绣春,转恐绣春吃亏,放了气桶子。正待来护持她,耳边猛听得扑地一声响,疑是绣春跌倒了,飞也似的赶过来,见躺在地下的,转是周氏,便望着绣春道:“你站出去,他们偷了东西,还来拚命呢。”说着,用脚很很的在周氏腰间踢了几下,说:“你死了罢,我拚着偿你的命。”
  说也奇怪,周氏被他一踢,转踢醒了,扭身坐在地上,将散发盘得一盘,便嚎天扑地大哭起来。田福恩双脚齐跳说:“晦气晦气,死了人了。一个新房里,也不图顺遂,你这不是安心咒我,我也不要活着了。”一面说一面手舞足蹈,将房内几件陈设器皿,打得一个落花流水。绣春又怕又急,只管哭泣。这个当儿,田焕却不在铺里。宋老爹听见里面沸翻盈天,忙赶进来解劝。周氏便指天划地的,说媳妇怎么冤枉气桶子偷着银挑子,田福恩如何帮着媳妇打骂气桶子。此时邻居家也来了几多妇女,解劝的解劝,议论的议论,还说人家娶媳妇,这便是个榜样,不曾得了儿子好处,转预备肚皮来装媳妇的闷气。可怜绣春那里敢分辩,饮泣吞声,将房里摔乱的器皿,收拾妥贴了,那一面菱花镜子,早跌得稀糊破烂。周氏被旁人劝得出去,依然到邻居家抹牌。气桶子见他们闹得有趣,转不哭了,扒起来扑扑衣服上的灰尘,早跑至绣春房门口,一脚踏在门限上,一脚放在外面,睁圆眼睛,痴立不动。田福恩气倒在床上,只管唉声叹气。一会子坐起来,自言自语说道:“我是拚着干了,总叫他们一个活的没有。”
  绣春不敢拢近他身旁,听他这般胡说,还当是气头上的话,也不理会。一瞥眼见田福恩已跑得出去,气桶子见房里没多人,也跑回那边房里去了。绣春一个人坐在床边上,思来想去,觉得身世之间,毫没希望。况且今日一面好好镜子,跌得粉碎,这也不是甚么吉兆,不禁珍珠也似的眼泪湿透了衿袖。挨到上灯时分,田福恩又匆匆进房,脸上露着重重杀气,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儿,向桌上一掼。绣春陪笑问道:“这纸包儿是甚么?”田福恩喝道:“是甚么呢,这便是砒霜。”这一句话不打紧,吓得绣春粉面失色,转强笑道:“你不用信口乱说,这砒霜敢是来毒死我的。”
  田福恩道:“我肯哄你,我又为甚毒你,我要毒死的人很多呢,老头子,老奶奶,加上一个小贱人。我来吩付你,你等他们晚上粥碗上桌,你悄悄的每人碗里替我拈一撮砒霜放着,等他们死下来,我自有理会。一人做事一人当,断不连累你,你须放心。”
  绣春见他真个安排着这样毒手,知道这件事若真做出来怕不是人亡家破,从惊怕之中,早冷了半截,呆呆的坐的椅上,动弹不得。田福恩见绣春不肯帮着他,急得搓手顿脚。果然外面田焕夫妇已回家来,预备晚膳。见绣春不出房伏侍他们,替他们盛粥,夫妇齐声咒骂。绣春方才惊醒。不得已,便走向厨下。田福恩看见砒霜包儿,依然放在桌上,绣春并不曾带去,心中大怒,拿起来便也向厨房里奔来,被绣春死命拦着,不许他放,他偏要放。两人又不敢声唤,只管叽叽嘈嘈的推搡。却好气桶子也走入厨房,田福恩生怕被别人看见,很很的将牙齿一挫说:“大家都死罢,我也顾不了许多。”说着便将砒霜包儿抖散开来,向偌大一个粥锅里泼去。泼过之后,转身就走,早躲向别处预备听自己家里的消息了。
  此时绣春好生惶急,又不敢说破,怕连累丈夫一生一世,耽着这种杀害父母的恶名。若是不说,眼看见这砒霜入粥,只要沾入口里,便都是个死命。正在十分为难,再仔细一望,却喜那砒霜系田福恩顺手泼去,交不曾分散开来,还好好的堆在一处。绣春手抖抖的,便用自家一个金鱼戏水的饭碗将那有砒霜的粥米,都一勺一勺的盛入碗内,然后将别人的粥,才分配匀好。这延挨的时候已是不小,田焕夫妇好生焦急,都跑入厨房指着绣春的脸说:“你这贱人,只有搬弄是非的本领,叫你干正经儿,便像懒驴挨磨儿了。”绣春也不敢开口,忍气吞声,将田焕夫妇的两碗粥,先端入里面。此处气桶子看见绣春那个饭碗,花花绿绿,画得有趣,便嚷着要吃那碗粥。周氏骂道:“那是你嫂子的,你又眼馋,又该被人说做贼了。”
  气桶子那里肯依,只管吵闹。田焕笑道:“这有甚么打紧,便是嫂子的碗,吃一餐儿也损坏不了。自家姑嫂,若是这样到多心了。你要这碗,等我替你端着。于是一手挽着气桶子,一手端着绣春那个饭碗,重走入堂屋里来。绣春匆匆忙忙,刚把小菜碟子预备齐全,猛的一眼看见自己那个有砒霜的饭碗,放在气桶子面前。气桶子不问青黄皂白,提起筷子就着碗便吃。绣春这一吓,好像遇见焦雷似的,忙嚷道:“阿呀那个饭碗是我的。”语未说完,便擘手夺过去。气桶子抬头一望,见饭碗已被绣春夺过去,不禁哇的一声哭起来。周氏对着田焕冷笑了一声说:“我的话如何?这样宝贝似的饭碗,气桶子他配吃,我还疑惑你公公有这本领,不该抹你这老面皮,谁知也碰他老大钉子了。”
  田焕被周氏几句冷言冷语,说得跳起来,一伸手便要来夺那碗,绣春格外伶俐,早擎碗在手,飞也似躲入自家房里。那气桶子还只管哭闹,周氏急了,捏着指头连连在气桶子头上凿栗子。田焕唉声叹气骂着说:“该是倒运,娶着这样媳妇,怕不是一生一世的赘疣。几时死了,到还让儿子再娶一份亲事,怕还徼幸些。”
  绣春此时躲在房里,听他们吵骂,千愁万恨,已经哭得像泪人儿一般。陡然听见田焕咒着她死,不禁触起一念先前自家那碗砒霜粥,本预备悄悄抛弃了,偏生被气桶子这一闹,又闹出这样风波。若是这碗里没有砒霜,我又何用同你争夺呢。果然容你吃下去,自必寻根究底,与你哥哥不得甘休。然而问心,我又何苦白白坏你姓命。唉,千不好,万不好,都是自家的命运不好。料想像这般挨着过去,断然没有出头日子,不如依着公公的话死了,让丈夫再娶,到还干净。想到此,不由分说,端起那砒霜粥张口便喝,一霎时将一碗粥喝得一滴不剩。听见外边田焕夫妇依然骂着,自己此时转没有畏惧。一倒头向床上一躺,扯过一幅被将身子掩好。
  且说田福恩将砒霜泼入粥锅之后,他便一径跑出去,并不曾到别处,依然去访杨靖。杨靖是赘在他岳家窑货铺里,诸君是知道的。他丈人的店号,叫宋义兴。他丈人名字便也叫宋义兴。为人甚是忠厚本分,只是起先不该仰攀杨靖是个秀才,将女儿嫁给他。以至杨靖便老实靠在岳家享用。茶来伸手,饭来张口。若是没有钱使用,便敲打女人,逼着他女人向父母要钱。一个窑货铺子,有多少利息,渐渐坐吃山空。宋义兴夫妇两口平头都有五十多岁,膝下只是一个女儿,事已如此,只得向前支持。杨靖不独考究饭食,还要鲜明衣履。出去好支他那阔架儿。翁婿之间,累累吵闹,已非一次。
  这一晚田福恩又来寻觅杨靖,见宋义兴老早已将门扇掩着。田福恩觑眼一瞧,见窑货架下放着一张三只腿的几子,几子面上一盏半明不灭泥油灯。宋义兴垂头闭眼的一人坐在旁边。田福恩将门推得一推,宋义兴猛惊起身问是谁?田福恩忙答道:“杨蝶卿可在家不在?”宋义兴道:“不在家……不在家。……”
  田福恩刚待要走,忽见杨靖从里面跳出来,说:“谁还说我不在家,我要你替我拦着朋友,……放他妈的屁呢。”宋义兴本不愿意这田福恩,想打发他走开,不料已被杨靖听见,跳出来冲破他这老大的谎,不免有些惭愧。又听见杨靖嘴里不三不四,破口骂起自己来,不禁使起他丈人身分,立起身指着杨靖说道:“你嘴里骂谁?”
  杨靖笑道:“我不曾骂谁。”宋义兴道:“你分明骂我放妈的屁。”杨靖笑道:“你妈难道不放屁?这便算我是骂了放你妈的屁呢。”宋义兴又嚷起来说:“这还了得,你又骂了。”杨靖笑道:“你妈有屁,你父亲难道不会放屁,这更不能算骂。我说放你妈的屁呢。”宋义兴益发咆哮说:“在先骂了我,算你白赖了,你适才这话,敢还说不是骂我,你更有何辩?”
  杨靖笑道:“随你怎的胡闹罢,这我字难道便该硬栽是我杨靖。你放你妈的屁,这你字便是你,他父亲放你妈的屁,这你字便是你父亲。若是田福恩放你妈的屁,这你字便是田福恩。”说着拍掌大笑。只气得宋义兴睁目结舌,挨了半晌,恨道:“老实你们读书的人,这字眼儿最讲得刻毒。我只求着佛菩萨,我的妈已经骨头打了鼓了,你还拿着他开心,可怜人家常说嫁个女儿,反连累着娘,不料我家嫁个女儿,反连累着祖奶奶,我只求佛菩萨来佑你。”
  杨靖更不再同他丈人纠缠,早拖着田福恩向他一间小小客座里走进去。田福恩进入客座,深深向杨靖作了一个揖说:“多谢你先生赐的砒霜,如今大功是告成了。停一歇儿,我回去替他们收尸,到还热闹呢。我女人他是知道粥里有砒霜的,她断不会送命。将来我们夫妇做起这份人家来,便请你老老实实住到我那里去。我看你这丈人老头子,也不是个好东西。”杨靖刚拿着自己袖子在桌上擦那油腻,听田福恩说毕,不禁沉着脸跳起来说:“你当真做出来吗?”田福恩笑道:“不当真谁还当假呢?”
  杨靖掩着耳朵团团的在屋里跑了一转,大叫道:“不好了,小田,你可没有命了。早则三月,迟则半年,钉封文书一到,我趁着没有事,到好赶到西门外大校场里,看你凌迟,可怜,可怜。我的小田,你再莫想活在世上了。”说着用袖子掩着脸假哭。田福恩转被他吓了一跳说:“怎么叫做凌迟呀?”
  杨靖笑道:“这凌迟的罪名,好顽得多呢。你去尝一尝儿,到还长长见识。你不知道我们大清律例上讲的,杀了亲娘亲老子,便是个大逆无道,将这事奏报上去,没得第二句话,那文书上便批下来说剐了罢。那时候将你从牢洞子里拖出来,剥了衣服,用绳子捆着,一直抬到法场上,阴阳先生只要吆喝一声午时三刻,那刽子手好不威武,先用一柄小尖刀,在你眼皮上轻轻一刀,那眼珠子便溜出来了。接连又在你奶子上一刀,随后一刀一刀的,便在大腿小腿上割起来。……”田福恩听到此处,不禁怪喊说:“阿呀,我疼呢。”
  杨靖笑道:“疼也由不得你,到后来你身上好像蜜蜂窝儿一般,都成了窟窿了,然后才破肚皮,摘心肝,拈肺胃,割大肠。……”田福恩此时吓得面如土色,早索索抖个不住,说:“当真的,我早知道如此,我不该便做出来。”
  杨靖笑道:“你快走罢,回去打听打听,多管此时都死干净了。”田福恩果然不肯再坐,早一径跑回自家店铺。杨靖送出田福恩之后,见他丈人已不在柜台里面,那张油灯已经吹熄。杨靖恨道:“这老剥皮省得利害,累着我东碰西撞,依我性子,一脚将你这砂锅砂罐,踢个稀烂。”杨靖一边咕哝,一边扶墙摸壁的走。猛从他丈人房外经过,见里面灯光已不明亮,耳边忽听得他丈人哼哼唧唧,像个十分快活模样。不觉停了脚步。一霎时又听见他丈母低低问道:“你可快活?”他丈人又含糊应道:“快活死我了。”杨靖暗暗发笑说:“这两个老家伙,到还高兴呢。”正待张望,又听得一阵滑滑水响,越响得利害,他丈人越哼得利害。杨靖此时更忍不住,转想瞧一瞧他们的活剧,又苦他丈人房间没有窗子,半截土墙,上面全用芦芭拦着,芦芭上又糊着纸,真个苍蝇都飞不进去。杨靖便悄悄走至房门旁边,向里张望。原来他丈人坐在床边,床下放了一个脚盆,他丈母正替他丈人用水烫脚,不禁失声大笑。这一笑不打紧,却惊动他丈人,勃然大怒。往常杨靖惯等他夫妇睡熟,每每溜进房偷摸品件。今日又憋着一肚皮被杨靖嘲骂的恶气,只当杨靖又来欺负他,更不问青红皂白,水淋淋的赤着脚跳下来,顺手拎起一根门闩,将房门扯开,见杨靖依然站着不动,他丈人虎吼一声,举起门闩,便从杨靖下三路打去,也不知打到杨靖那里,只听崩东一声,杨靖应声而倒。他丈母刚待出来解劝,那杨靖的女人见外面翁婿又打起来,已提了一张洋灯照着出来,再一细看,只见杨靖眼插口闭,早已睡在地上不省人事,嘴里的白沫,好像螃蟹一般,澌澌的只管望外淌。宋义兴见此情形,不觉吓得矮了半截。他丈母也索索的抖,口里只管抱怨宋义兴说:“你怎么越老越使性子,你将他打死,你女儿一生一世倚靠谁人?”
  杨靖的女人听到此,不禁也就哭起来。再来搀扶杨靖,那里中用,只是直挺挺的不动。母女二人没法,一个抬头,一个抬脚,好容易将杨靖抬至他自己床上,又忙着烧姜汤,打醋炭,闹得一蹋糊涂。依杨靖的女人,便要去请医生诊视。宋义兴怕被人知道女婿是他打死的,立意不肯。三人轮流着看守到半夜时分,见杨靖好像似睡着一般,昏昏沉沉,唤他也不答应,掐他也不嚷痛,却幸身体温热,鼻息平匀,想还没有大事。老夫妇打敖不住进房去歇了。剩得杨靖女人一人坐在旁边。杨靖见宋义兴夫妇不在身边,不觉一咕坐起身来,吃吃的笑。他女人吓了一跳说:“你究竟怎么样了?怕不把人吓死。”
  杨靖笑道:“谁还当真死呢。只叫他知道我的利害。我是不肯瞒你,我教你一个主意。明天他们起身,我依然还装我的死。你一面哭,一面同他们开个盘子。就说我死是死定了,还是官了呢,还是私休?若是经官的话,少不得要将你老子打一千下屁股,末了便是杀头。你母亲保不定还要当堂发卖。你不知道我们大清律例上,最重不过的是丈人害死女婿。是个大逆无道的罪名。同奸夫谋死亲夫一样。你老子胆最小,一听见经官二字,包管五脏都要打粪门里溜出来了。他必然同你商议说:是私休罢。你便说私休也使得,衣衾一百块洋钱,棺椁一百块洋钱,和尚道士超度经忏,折实下来,也作一百块洋钱。我知道你老子现钱一时也拿不出来,但是他这一处店房,我是知道的值二百五十块洋钱。其馀所存的窑货,以及家伙器具,约莫五十元也值。你便叫你老子写个凭据交给我,我一经拿到他凭据,我便又活了。老老实实将他们两根老骨头赶出大门,死也罢,活也罢,我们总算是快活起来,不在他们手里受罪。你看那样办,包管你也高兴。”
  他女人听了这一番话,究竟父女情深,不禁流下两行眼泪来。杨靖翻着白眼道:“你若是舍不得你父亲,我先送你到县牢里,说你逆了丈夫,便是逆了天老爷。”他女人平素畏惧杨靖惯了,那里再敢违拗,便答应道:“就依你这样办罢。”杨靖方才欢喜,次日清晨,宋义兴夫妇记挂这事,老早便跑过这边求探信。杨靖知他们已到,便又直挺挺睡着不动。宋义兴一进了房,便望着他女儿问道:“你丈夫可转过来不曾?”
  他女儿慢慢答道:“转是转过来。……”一句话未完,杨靖在床上急了,深恐他露出马脚,又不好拦他。只用脚向床柱上一蹬,他女人忙改口道:“转过来又死去了。他说衣衾要一百块洋钱。……”宋义兴道:“他死去的人,还会开口要钱吗?”他女人又道:“不是他说,是我说的。”
  宋义兴此时,已瞧科九分,便望自己婆子丢了一个眼色,说:“将女婿打死了,自然对不住他,任是怎样苛索我,我也不敢违拗。我此时还去收拾店铺,好孩子,你看守着你的丈夫罢。”说着又催自己婆子下厨去煮早饭。婆子尚不解其意,怏怏的去了。宋义兴走出房门,且不向店铺里去,转将身子隐着,立在杨靖房门侧首。杨靖那里知道,见自己计策已遂,高兴非常,趁宋义兴夫妇不在面前,兀的坐起身来,嚷着:“饿了。”命他女人在桌上取些茶食给他。宋义兴趁着这个当儿,疾便侧身进房笑道:“好乖乖,我来替你取茶食罢。”
  杨靖吃这一吓不小,一时更来不及装死,气得胸脯破裂,他女人都噗哧笑了。宋义兴知道破了杨靖的鬼计,怕他羞愧,更不在房耽搁,转笑嘻嘻跑到面前。杨靖又絮絮叨叨,埋怨了他女人一顿,终是气他丈人不过,遂在房里拿起笔,拟了一个禀稿,预备去告宋义兴。正自搜索枯肠,猛见房门外面有个人伸头一张。杨靖命女人出去望一望。看是谁?他女人果然出来,见是田福恩,便说:“原来是田相公,请到房里去坐。”
  田福恩跑进房,望着杨靖哈哈大笑说:“我的亲老子,我这颗脑袋可算是保住了,我究竟问你亲老子,你那砒霜是甚么东西制的?早知道毒不死人,我们老实拿来拌粥吃。”杨靖也不禁笑起来,骂道:“活鬼,你敢不曾毒死你亲娘。”
  田福恩道:“不必提起了。便是你那砒霜能毒死人,也毒不到我的娘,都把来被你的娘吃了。”杨靖笑道:“呸,想是弄到你那小媳妇肚里去了,他到不是我的娘,他是我娘的亲媳妇。好好,那砒霜是我亲手制的。他吃下去觉得怎么样?”
  田福恩笑道:“我昨晚打从你这里回去,怀着满肚皮鬼胎,恻恻走到自家门首,拿着耳朵听一听,不听见哭声,我还疑惑一家人都死绝了,推门一望,见我那死鬼老子,好好还坐在柜台里。小官们穿俊似的盘帐。跑入后面,娘同妹妹也是安然无恙。我好生疑惑,也不开口,悄没声儿,进入自家的房,转看见你的娘睡在床上不动。”
  杨靖笑道:“你再这般说,我便骂你的娘。”田福恩也是一笑,才改口说:“我走进床边,推推她,她望我哭起来,说是要死了,便一长一短告诉我许多话儿,如今砒霜是被她一人吃了。我其时又怕又急说:这砒霜原叫你毒别人的,你为何转同自己性命作对,你此时心里觉是怎么样呢?她摇摇头说:不觉得怎样。等了好一会,毫没动静,我还向她开心说:你睡好了,让我来替你试探试探,看你腹内当真有毒没毒。我女人还狠狠的骂了我几句,不料得到了此刻,她还是好好的,并没有死。”杨靖的女人在旁边插嘴道:“她倒不会装死。”
  田福恩道:“她真不会装死,若是装死,便是你养的。”这一句话不打紧,活是骂着杨靖,杨靖夫妇都笑了。田福恩便追问着笑的缘故。杨靖女人便将昨夜的事略略告诉了田福恩一遍,引得田福恩拍手大笑。杨靖有些惭愧,搭讪着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纸包,笑向田福恩道:“你尝尝这砒霜。”田福恩接过一瞧,便全是昨日拿回去的砒霜,却不敢试验。杨靖笑道:“你看我吃给你看。”说着便倒了半杯茶,将那些砒霜全散在里面,一吸而尽,笑道:“这是建脾开胃八珍糕的粉子,世界上有这样好砒霜,大家都去寻死了。”田福恩方才明白,这全是杨靖弄的玄虚。又见他桌上放着一张白纸,整整斜斜写了些字,便问道:“你又在这里做文章。”
  杨靖本想要将告他丈人的话说出来,终是碍着他女人,不便直说,便信口答道:“我们是秀才了,文章不放在肚里,谁还在这里打稿儿,我是写的一本奏摺,在灶王大帝面前,奏他一本。”田福恩惊道:“你敢是认识灶王爷爷?”杨靖笑道:“像我们这种文曲星,连一个灶老爷都不认识,还夸得起口吗!”田福恩道:“你奏的甚么?”
  杨靖放下脸道:“我奏那姓田的王八羔子,不敬父母,毒害亲娘,减他阳寿年。我昨夜死去的时辰会见灶老爷,便喝道:呔,你替我将田福恩生死簿子送过来。那个灶老爷红袍纱帽,恭恭敬敬便送过一本簿子。我仔细一查,你的阳寿本该有岁,不料我拿起笔老实一勾,勾得干干净净。你今年,却好便到死期。”田福恩笑道:“你既然已经勾了,又在这里上摺奏到灶王爷爷做甚?”杨靖笑道:“怕不是请灶王转奏玉皇大帝。”
  杨靖一派鬼话,原是哄着田福恩顽的。谁知越是凶恶的人,越是怕死。田福恩听到此处,不禁魂飞魄散,转直挺挺跪到杨靖面前。欲知后事,后阅下文。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 前一章回   后一章回 >>   
第一回 避灾荒村奴择主 演迷信少妇求儿第二回 宦途水淡公子下场 异想天开女儿剖腹
第三回 鹤唳风声避兵亡爱妾 疑神见鬼赏月病高年第四回 失儿得儿酿成惨剧 死女生女演出新闻
第五回 误参芩庸医蝎毒 歌莒恶妇蛇心第六回 痴公子肠断达生编 新嫁娘祸胎马桶盖
第七回 白虎当头县官笞秃婿 红鸾错配娇女嫁书呆第八回 睡柴堆鸳鸯惊赤焰 编花榜狐兔聚青年
第九回 师道失尊严雷先生痛哭 尼庵藏污垢贺公子春嬉第十回 嫠妇宵行蓬门窥暖昧 玉人命促酒座话酸辛
第十一回 栋折榱崩贫儿发迹 女婚男读孀母关心第十二回 是前生孽障泪断莲钩 悔昔日风流魂飞棘院
第十三回 礼成释菜童子谒蒙师 会启盂兰佳人惊恶鬼第十四回 里巷相惊老妇侈谈天主教 书斋苦寂先生羞听女儿经
第十五回 吊荒坟风前增怅惘 堕粪窖月下捉迷藏第十六回 老梅克除夕渡慈航 恶顾三中秋劫喜轿
第十七回 劣弟恃蛮奸嫂嫂 顽儿装势做哥哥第十八回 锦袜留痕居丧权折齿 絮袍肇祸遇事便生波
第十九回 赌局翻新快谈麻雀 仙机入妙误掷番蚨第二十回 强盗分金对句倡言革命党 儿童躲学书包偷掷土神祠
第二十一回 母惩爱子小妹谑娇音 鬼责贪夫贤姬成大礼第二十二回 侮乡愚小嬉仙女镇 应科试大闹海陵城
第二十三回 赌嘴功竹叶杯倾玫瑰酒 试怀挟桃花纸嵌茯苓糕第二十四回 家庭压制泼妇扇雌威 淫窟深沉娈童传妄语
第   I   [II]   [III]   [IV]   [V]   页

评论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