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二月蘭 February Lan   》 第36節:大批鬥      季羨林 Ji Xianlin

  但是勞改與批鬥二者之間還是有區別的。如果讓我輩"罪犯"選擇的話,我們都寧願選取前者。可惜我們選擇的權利一點都沒有。因此,我們雖然身居勞改大院,仍然必須隨時作好兩手準備。即使我們已經被分配好跟着工人到什麽地方去幹活了,心裏也並不踏實。說不定什麽時候,也說不定哪一個單位,由於某一個原因--其中並不排除消遣取樂的原因--,要批鬥我們"罪犯"中的某一個人了。戴紅袖章的公社紅衛兵立即奉命來"黑幫大院"中押人,照例是雄赳赳氣昂昂地,找到大院的"辦公廳",由負責人批準批鬥。過了或長或短的時間,被批鬥者回來了。無人不是垂頭喪氣,頭髮像亂草一般。間或也有人被打得鼻青臉腫。
  至於有多少人這樣被押出去批鬥,我沒有法子統計。反正每天都有。我自己在大院中,從某種意義上來講,是"要犯"。我作為一個原井岡山的勤務員,反對了那一位"老佛爺",這就罪在不赦。從大院中被押出去批鬥的機會也就特別多。我每天早飯之後,都在提心吊膽,怕被留下,不讓出去勞動。我此時簡直是如坐針氈,度秒如年,在牢房裏,坐立不安。想到"棚友"們此時正在某處幹活,自由自在,簡直如天上人。等待着自己的卻是一場說不定是什麽樣的風暴。押解我的紅衛兵一走進大院,監改人員就把我叫到對着勞改大院門口的一座葦席搭成的屏風似的東西前面--屏風上有許多字,我現在記不清是什麽了--,低頭彎腰,聽候訓示:"季羨林!好好地去接受批鬥!"好像臨行時父母囑咐孩子:"乖乖的不要淘氣!"在這期間,我被押去批鬥的地方很多,詳細情形我不講了。每次反正都是"行禮如儀"。先是震天的"打倒"的口號,接着是鬍說八道,鬍謅八扯的所謂批鬥發言。緊張的時候,也挨上兩個耳光。最後又在"打倒"聲中一聲斷喝:"把季羨林押下去!"完了,禮儀結束了。我回到大院,等於回到自己傢裏,大概也是垂頭喪氣,頭髮像亂草一般。
  (九)1968年6月18日大批鬥
  我在上面談到過北京大學"文化大革命"的歷史。
  1966年6月18日,第一次鬥"鬼"。因為我當時還不是"鬼",沒有資格上鬥鬼臺,衹是躺在傢中,聽到遙遠處鬧聲喧天而已。1967年6月18日,此時這個日期已經被規定為"紀念日",又大規模地鬥了一次"鬼"。因為我仍然沒能爭取到"鬼"的資格,幸免於難。
  到了1968年6月18日,我已經被打成了"鬼",並已在黑幫大院中住了一個多月。今年我有資格了,可以被當"鬼"來鬥了。但是,這也是一個沉重的災難,是好久沒有過的了。一大早,本院的牢頭禁子們就忙碌上了。也不知道是根據什麽原則來進行"優化組合",並不是每一個"棚友"都能得到這個一年一度極為難得的機會。在列隊出發的時候,我發現衹有少數人參加。東語係的"代表"衹有二人:我和那一位老教授。押解我們的人,不是本院的監改人員,而是東語係派來的一位管電化教育的姓張的老工作人員。由此也許可以推斷,這次鬥"鬼"的出席人員是由各係所單位確定的。這一位姓張的老同事,見了我們,不但不像其他同等地位人員那樣,先"媽的!""混蛋"駡上一通,而且甚至和顔悅色。我簡直有點毛骨悚然,非常不習慣。我們這一夥"罪犯",至少是我,早已覺得自己不是人了。一旦被人當人來看待,反而覺得"反常"。這位姓張的老同事使我終生難忘。
  但是,那些"鬥鬼者"卻完全不是這個樣子。這些人是誰,我不知道。我不敢擡頭,不但路旁的人我看不清,也不敢看。連走什麽道路也看不清。衹是影影綽綽地被押出黑幫大院,看到眼前的路是走過臨湖軒和俄文樓,沿斜坡走上去的。當時現在的大圖館還根本沒有,衹有一條路通嚮燕南園和哲學樓。我們大概就是順着這一條林蔭馬路,被押解到哲學樓一帶地方。不知道在什麽地方,也不清楚是用什麽方式,批鬥了一番之後,就押解回"府"。我沒有記得坐很久的噴氣式,也不記得有人針對我作什麽批鬥發言。我的印象是,混亂一團。我衹聽到人聲鼎沸,間以"打倒"之聲。也許是各個係所單位分頭批鬥的。我自己好像夢中的遊魂,稀裏糊塗地低頭彎腰,嚮前走去,"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我衹感覺到,不但前後有人,而且左右也有人,好像連上下都有人,彌天蓋地,到處都是人。我能夠看到的卻衹有鞋和褲子。在"打道回府"的路上,我感覺到周圍的人似乎更多了,人聲也更嘈雜了,磚頭瓦塊打到身上的更多了。我現在已經麻木,拳頭打在身上,也沒有多少感覺。回到黑幫大院以後,脫下襯衣,纔發現自己背上畫上了一個大王八,衣襟被捆了起來,綁上了一根帶葉的柳條。根據我的考證,這大概就算是狗尾巴吧。平常像閻羅王殿一樣的黑幫大院,現在卻顯得異常寧靜、清爽,簡直有點可愛了。
  痛定思痛,我回憶了一下今天大批鬥的過程。為什麽會這樣熱鬧而又隆重呢?小小的批鬥,天天都有,到處都有。根據心理學的原理,越是看慣的東西,就越不能引起興趣。那些小批鬥已經是"司空見慣渾無事"了。今天的大批鬥卻是一年纔一次的大典,所以就轟動燕園了。
  (十)棚中花絮
  這裏的所謂"花絮",同平常報紙上所見到的大異其趣。因為我一時想不出更恰當的名稱,所以姑先藉用一下。我的"花絮"指的是同棚難友們的一些比較特殊的遭遇,以及一些瑣瑣碎碎的事情,都是留給我印象比較深的。雖是小事,卻小中見大,頗能從中窺探出牛棚生活的一些特點。又由於大傢都能瞭解的原因,我把人名一律隱去。知情者一看就知道是誰,用不着學者們再寫作《〈牛棚雜憶〉索隱》這樣的
  1、?搖圖館學係一教授
  這位教授做過北京圖館的館長,是國內外知名的圖館學家和敦煌學家。我們早就相識,也算是老朋友了。這樣的人在十年浩劫中難以幸免,是意中事。我不清楚加在他頭上的是些什麽莫須有的罪名。他被批鬥的情況,我也不清楚。不知道是怎樣一來,我們竟在牛棚中相會了。反正我們現在早已都變成了啞巴,誰也不同誰說話。幸而我還沒有變成瞎子,我還能用眼睛觀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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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節:二月蘭第6節:不可接觸者第7節:寫完聽雨第8節:清塘荷韻
第9節:重返哥廷根第10節:饑餓地獄中第11節:我的老師們第12節:十分剛強的人
第13節:學習吐火羅文第14節:使我畢生難忘第15節:邁耶一傢第16節:八十述懷
第17節:一場春夢終成空第18節:至今大惑不解第19節:我的大學生活第20節:有勇氣承擔
第21節:沒有絲毫歧視第22節:北京終於解放了第23節:難得的硬漢子第24節:永遠不應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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