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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回 雲峰𠔌三雄求藥 純陽宮一道逞強
施耐庵 Shi Naian
話說宋江等衆頭領,將引敗殘兵卒,行至中途,忽見一彪軍馬如飛而至。近前看時,卻是狼嗥山寨主吳角,引同三百嘍囉,扛擡着豬羊酒醴,要上兗州來犒軍。當下吳角拜見過宋江,說明來意,宋江便教且慢犒賞,一齊折回狼嗥山去。吳角領命,引了嘍囉先走,梁山泊人馬後隨,直到山寨。宋江計點人馬,十停中折損六七,糧草等物,失去不計其數。吳角就把豬羊酒醴,分撥與衆軍吃,又排下豐盛筵席,宴請梁山泊衆頭領。這時樊瑞箭創平復,引項充、李袞拜見宋江,又和衆頭領都見了,大傢入席吃酒。衹見聚義廳上,坐着宋江、公孫勝、林沖、花榮、魯智深、武鬆、朱仝、雷橫、史進、李逵、劉唐、呂方、郭盛、樊瑞、項充、李袞一十六員頭領。吳角師徒傍坐相陪,勸衆人撇開兗州之事,且自開懷吃酒。當晚廳上邊燈燭熒煌,廳下大吹大擂,直到二更方散。自此衆頭領和人馬,暫行安頓在狼嗥山不提。
且說戴宗和阮氏三雄,奉命護送索超、施恩、薛永回山,拜見軍師吳用,告稟兗州之事。吳用怒道:「小張良這廝直恁厲害,俺因盧員外臥病,山寨乏人主持,分身不得;不則定要鬥他一下,畢竟誰強?誰弱?」吳用見索超三人受傷,便請安道全替他們施治,卻都是刀箭所傷,傷勢雖重,不曾損壞筋骨,尚無大礙,衹教好生休養。過了幾日,武鬆回山,探視施恩傷勢好否,又取出宋江親筆書信,呈給吳用。吳用看了,纔知道宋江不在兗州廝殺,退到了狼嗥山安頓。宋江書中,教吳用添撥勇將,增調兵馬前去,再打兗州,定要將兗州攻破,把小張良碎屍萬段纔休。吳用道:「俺梁山泊今有如許軍馬,便折卻三五千人,算得什麽!」武鬆道:「小張良這廝算計真狠,那日夜裏,公明哥哥受驚不小,若沒護從之人,準吃他們拿去。」吳用道:「兄長不是無謀之人,如何受了算計。他書中不曾細說。」武鬆道:「那日晚上,是施恩、薛永營寨首先事發,有百餘人撲入寨來,給巡哨的撞見。一聲叫喊,施恩、薛永便行殺出,不想中了調虎離山之計,被他們在背後放火,黑夜中軍心混亂,吃了這個大敗仗。」吳用道:「恁地,這廝倒真有點小智慧,聞達又勇,留此二人,實屬是俺梁山泊的大礙。」便寫下一通回書,教飛毛腿劉通火速投送,一面令柴進、李應準備錢糧,待來日點撥兵將,去兗州再决雌雄。武鬆因施恩不曾痊癒,留寨伴護;索超卻有楊志,薛永有穆弘、穆春伴護,都不寂寞。再說那日吳用升坐忠義堂,首點霹靂火秦明、黃信、楊林、杜遷、宋萬五員頭領,引馬步軍兵三千,為第一起,隨軍走報機密頭領一員,鼓上蚤時遷。第二點金槍手徐寧,將引馬步軍兵三千,解珍、解寶、歐鵬、鄧飛四員頭領。第三撥又是馬步軍兵三千,令雙鞭呼延灼引領,韓滔、彭玘、石勇、鮑旭四員頭領為副,白日鼠白勝隨軍走報機密。吳用令畢,一十七員頭領,共引九千人馬,雄風烈烈,殺氣騰騰,先後下山,登程嚮狼嗥山進發,按下慢表。
卻說玉麒麟盧俊義,當宋江分兵點將,下山去打兗州時分,早已臥病在床,病勢十分厲害,三番兩次要死,幸得神醫安道全悉心施治,燕青不離左右,晝夜服侍,好容易把病魔打退。可是病了數十日光景,幾經反複,元氣削伐太過,如今又岌岌要虛脫了。那一日,安道全診了脈息,又不由着急起來,便來告訴吳用,衹說:「盧員外外邪退捨,內部空虛,再延下去,衹怕虛脫難支,如何是好?」吳用道:「仰仗神術,要相救盧員外則個!」安道全道:「這個何消說得,衹有一件,如今盧員外所服藥方,內中缺少一味良藥。生藥鋪子裏雖有買處,卻都氣味平常,沒得好的,以此憂心。」吳用問道:「什麽藥?」安道全道:「此藥名喚黃精,功能補中益氣,壯健元陽,産孟州雲峰𠔌的最上等,衹是路遠迢迢,一時又不易採辦到,如之奈何!」吳用道:「要救盧員外性命,衹索差人走遭。」念頭一轉,便請武鬆、施恩到來,說道:「盧員外一病至今,勢將虛脫,安太醫要用黃精一味,輓救沉痾。此藥孟州雲峰𠔌最道地,小生欲使二位一走,採取良藥,不知願去否?」武鬆、施恩說道:「俺們一百八人,誓共生死,情逾手足,哪有不去之理,衹是此去路程很遠,往反需時,盧員外病重如此,不知可能等待?」安道全道:「俺診員外脈息,尚可支持十天半月,如能速去速來,或者有救。」吳用算一遍路程,又沉吟半晌,忽地省悟道:「山寨放着異人,如何倒忘了,不去求他幫助。」安道全道:「莫非是戴院長?」吳用含笑點頭。武鬆道:「軍師又來了,他會作神行法,走的騰雲駕霧一般,俺們衹生兩腿,如何跟得上。」吳用道:「武都頭,你衹知其一,他把甲馬縛在別人腿上,也能將人帶走,走得和他一般快。當初李逵去請公孫先生,就是用的此法。」武鬆道:「恁地卻好,算得盧員外五行有救!」吳用便把戴宗請到,說個因由,戴宗自然答應。看天色時,還不到午牌時分。安道全說:「事不宜遲,不如當日便走。」大傢說好,三人便去打點。武鬆本是行者模樣,挂上數珠,攜了雙戒刀,無須打扮。戴宗卻是道傢裝束,背負寶劍一口,手執拂子。施恩此時早已痊癒,卻改扮做道伴模樣,挎口腰刀,提條朴刀,各人隨身藏着金銀,打點停當,別了軍師吳用便走。三人到了山下,戴宗取出甲馬,各自縛上,念念有詞,喝聲:「走!」衹見六條腿兒如飛,上道而去。路上,武鬆、施恩遵戴宗吩咐,每日衹吃素酒素食,葷腥一概不得入口,武鬆覺道苦事。
那日趕到孟州地界,施恩叫聲:「到了」,戴宗便卸下甲馬,收了神行法,探明途徑,三人徑取道嚮雲峰𠔌走。迤邐行來,衹見對面一座高山,東北上一個村子,坐落山坡之下,約莫數十人傢,雞犬之聲隱隱相聞,天然景緻。施恩道:「山嶺重疊,除了土人才不走錯,何不再問個詳細。省得冤了兩腿。」三人便走入村子,衹見屋邊大樹下立着一個老人,仰面看天,口中卻自語道:「轉得西北風緊,不是又要下雪了。」武鬆等他低下頭來,便上前唱個喏,說道:「老公公,不敢藉問一訊,這裏走雲峰𠔌,不知哪一處去最近?」那老人把武鬆一看,連忙還禮,說道:「師父,這裏叫做雲峰山,雲峰𠔌卻在山中,那裏還有一所廟宇,名喚純陽宮,此地走去,還須十裏路程。」武鬆道謝了,卻待轉身要走,那老人忽地問道:「師父,上雲峰𠔌有何公幹?近來那所在不很好去。」武鬆聽說話突兀,便道:「俺們要去採取藥物,𠔌中敢有虎豹傷人?」老人搖頭說道:「別的不打緊,若說採藥,再也休提。」戴宗、施恩聽說,連忙近前問道:「公公,此話怎講?」老人道:「若不嫌老漢多嘴,便來告個備細。」三人聽說話有因,一齊說道:「公公且說。」那老人一蹲身,坐在樹根上面。三人也就樹底下坐了,施恩倚了朴刀。衹聽得老人說道:「這裏雲峰𠔌,𠔌中出産藥料不少,黃精一種,天下聞名。俺們這個村子上,有好多傢都靠採藥過活,一嚮相安無事。可恨的,冤傢來了。一嚮無事,不想去年忽來一位先生,自稱無私道人,帶領兩個徒弟,趕到𠔌中,不問情由,把純陽宮裏的常持道士殺了,降伏其餘的幾個道士,霸佔了廟宇去。這先生好厲害,兩個徒弟也兀自了得,兇惡得都如強盜一般。自佔了這廟宇,把這雲峰𠔌也連帶據住,不許任人到𠔌中採藥,你如要採取的話,非得把他銀子不可。許多採藥的因絶了生計,大傢心中不忿,結了大群,一齊趕去和他廝拚,怎奈這廝兇惡異常,兩個徒弟又了得,鬥了數次,都吃打敗回來,奈何他不得,這所在衹索讓他獨佔。聽說這廝近來更兇,暗中兼幹那違條犯法之事,如有孤單客人經過那裏,都管是丟了性命。」說罷,便起來指點路徑,三人也自起身。衹聽得他又說道:「那裏不是好去處,你們雖是出傢人,也須小心!」武鬆謝過那老人,戴宗手弄拂子,施恩提了朴刀,三人轉身便走。
路上,武鬆對戴宗、施恩說道:「見今隆鼕天氣,想那藥物早給採取收藏,俺們此去,好生把銀子嚮他買取。任他如何兇惡,見了銀子,不到得將人冷落。」施恩道:「銀子是好東西,誰人不愛,可是此去莫把行藏道破。」三人一路說着,越過一條山嶺,早到𠔌口,踅將過去時,果見鬆林裏一座廟宇,一段黃墻頭在林隙中露出,約莫也有七八間屋宇,一條大路直通到山門面前。當下武鬆在前,戴宗、施恩後隨,走近山門,衹見正面一個匾額,寫着「純陽宮」三個大字。一個火工道人,彎腰一步一走,在鬆林邊拾取枯薪。兩個年紀相似的道童,各仗一條桿棒,在山門下對舞作耍。武鬆不理,三人徑入山門,踅到第一進屋中,不見半個人影,便嚮內徑走。到第二進一所殿上,衹見殿宇寬敞,香爐內裊着殘煙,琉璃燈光底下,居中一個神龕,黃幔低垂,也不知是何神像。武鬆三人走到殿上,衹喚聲:「有人麽?」殿左角門「呀」的一響,出來一個香火道人,把武鬆瞅着問道:「這是道院,你來做什麽?」武鬆瞋目叫道:「做出什麽是什麽!」戴宗連忙搶步上前,打個稽首道:「師兄,俺們特來拜見無私道人,有一點財物奉獻。」這香火道人便是道人的大徒弟,把戴宗打量一過,答個禮,便叫:「請坐!拜荼!」三人就在殿上坐了。香火道人去角門中一走,端出一個茶盤,將兩碗茶敬了戴宗、施恩,留一碗卻教武鬆自取。武鬆忍氣取了,不喝一口,就行放下,直着眼看那香火道人。香火道人不理,側轉頭去,卻嚮戴宗問道:「不知二位哪道而來?何事要尋俺師父?」戴宗道:「俺們從泰安府來此,有事求拜令師,奉獻一點薄禮,伏望請來廝見!」那香火道人叫聲:「少待」,轉身便走。不一回,回到殿上,便引三人進入一間屋子,衹見一個道人坐在那裏,頭戴一頂黃緞扁折巾,玄綢抹額,身穿一領水月道袍,腰係絲縧,足登一雙薄底登雲履,紫黑面皮,三叉臉,狼眼,倒垂眉,鷹爪鼻,海口,年紀將近四十,八尺以上身材。三人進來,道人衹略略起身,兩目斜溜着打轉。戴宗、施恩上前見過,武鬆也衹好上來,道人似理不理,衹對他斜睃了一眼。武鬆好氣,恨不一拳打倒他。三人坐定,戴宗便告說來意,嚮道人來取黃精,衹說有個道友患病,須服黃精,不憚道遠趕來,銀子多少,衹須師兄吩咐,自當如數拜納。無私道人道:「俺這裏黃精最有名,便是趙官傢要吃時,也須採辦到此。」戴宗道:「伏望師兄見賜則個,銀子多少,如數拜納。」無私道人大笑道:「你休如此說,這東西俺也收藏得多,你要,便給你拿去,彼此都是教主弟子,何爭在銀子上面。」戴宗大喜。武鬆心上:「拿了就走怎不好。」無私道人又把武鬆瞅了幾眼,卻問戴宗道:「他來則甚?」戴宗道:「這是俺的道友,路途寂寞,卻與做伴同行。」說着,猛然會意,忙又說道:「他和病人好生有點幹係,故此同來。」無私道人冷笑道:「不曾見這樣道友!他又是佛門中人,幹鳥!」戴宗道:「三教一傢,何分僧道。」無私道人不語,等了半晌,道人衹不把黃精取出,卻教擺酒,問戴宗吃葷麽?戴宗道:「俺們都是吃素。」無私道人笑道:「吃素,是那班禿廝不成材的勾當,你也學他。」戴宗忙說:「不必張羅,衹待師兄取出藥來,俺們便走。」無私道人衹教:「且住。」吩咐徒弟快備素酒,一面和戴宗、施恩周旋,卻不與武鬆講一句話,十分冷淡。武鬆忍着氣。不一時,兩個道童上來,設了杯箸,擺下素酒,無私道人讓戴宗、施恩坐了,纔把武鬆睃着,叫一聲:「吃陀頭酒。」武鬆因心念藥物,忍着氣不發作,坐在一傍。無私道人勸了幾巡酒,忽地放下酒杯,對戴宗說道:「師兄,你遠道到此,誠心求藥,俺自把上好黃精相送,不取分文。衹俺也有一事相幹,你們也該答應。」戴宗道:「何事?師兄請說!」無私道人指定武鬆胸前,說道:「這頭陀的一串數珠,兀自可愛,可把來贈俺玩耍。」戴宗皺着眉頭道:「這個……這個……」武鬆道:「這一百單八顆數珠,是把人頂骨做成的,十分難得,如何輕易與人。」無私道人道:「因為難覓,俺纔要他,你如把來相送。俺自給你銀子快活!」武鬆道:「俺眼裏不曾見過銀子!」無私道人瞋目叫道:「你這廝,你敢回俺的話?」武鬆怒道:「敢便怎樣?」戴宗、施恩因藥物不曾到手,生怕决撒,慌忙勸道:「師兄息怒!你要數珠也容易,衹請你將出藥物,待俺們拿去救了病人,那時再來商量。」無私道人喝聲:「屁話,你們衹好去騙孩子!」一推桌子起身,大踏步嚮外就走,道童也跟了出去,把三人拋在那裏。戴宗便一丟拂子,叫:「快須提防,這廝不懷好意,準來算計人傢了!」武鬆道:「休懼怯,至多是個廝殺。」施恩道:「怕怎的!蜈蚣道人好厲害,衹給哥哥一刀了帳。」三人起身,各按兵器在手,衹見那道人早趕將來,拽紮起道袍,手仗朴刀,殺氣滿面。三人一看,連忙迎至門口,道人卻不動手,對戴宗說道:「俺看在你的分上,今有幾句說話在此,如若依得,金眼相看;若有半個不字,也教你們認識俺的厲害!」
不是道人說出這幾句話,有分教:純陽宮裏,刀光血雨齊飛;雲峰𠔌中,紅焰黑煙共起。正是:一串數珠生禍患,三條好漢逞剛強。畢竟無私道人說出甚話,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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