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大的母爱撑持大妈活下来。
我们全家面临极大的困难。三爸李尧林在天津南开中学作教员。他过着贫困的生活,甚至没有结婚,每月按时汇款回家,维持一家十一口的基本生活。伯伯去世的时候,一些好心的亲友送了大妈一些钱,加起来可能有两百多元,把它放出去收利息,作为补贴我们的衣着、医药和其他费用。大妈让我们五姐妹穿得干干净净,先后上学读书。她母兼父职,忍受着各种困难,却从不在子女面前流露。但有一两次,我跟大妈出外办事,坐人力车回家,在途中她突然用手打自己的耳光。我吓得不知所措,只好按着她的手,把头埋在她的胸前。我经常听见大妈讲: “宁可人负我,不可我负人。”这句话对我一生有很大的影响。大妈的苦,只有回娘家时,才可以向外婆倾诉。但她又不愿让外婆为她难受,更多的是打掉牙齿往肚里吞。
大妈对我们五姐妹,倾注了全部心血。无论有什么东西,她都要分成五份,让大家都能享受到。我最小,又是独儿,她免不了有点偏爱。不过我的四个姐姐完全理解,她们也爱自己的弟弟。我自幼身体瘦弱,大妈带我十分谨慎。她常说: “我像手上捏了一只麻雀。捏紧了怕捏死,捏松了又怕飞掉。”她尽量节约,让我能吃一些米锅蛋,并说: “伯伯说的,一个蛋顶三碗饭。”有一段时间,大妈给我订了牛奶。我不喜欢喝,把它当药吃,但对取牛奶却很有兴趣。大清早,卖牛奶的在大门口高喊一声: “挤牛奶!”我拿着一个洋瓷杯飞快地跑出去。卖牛奶的人当着我的面,蹲下来从牛的奶头挤下奶,再倒进我的瓷杯里。用现在的话来说,这种牛奶“正宗资格”,不存在“打假”问题。我上小学的时候,大妈怕我中午乱吃零食,每天给我送午饭。七八条街,来回走路,风雨无阻,两只脚各长了一个大“茧”。然而我经常生病,或是感冒,或是吃多了。伯伯的一个朋友叫张伯馨,是位西医。他很重友情。伯伯去世后,十多年间我们几姐妹去看病,他基本上不收费,还要拿一些针药瓶给我们玩儿。我们至今感激他。
我们非常爱自己的母亲。听她的话,知道要为她争气。大姐早懂事,比我们体贴大妈。从二姐到我,充满孩子气。有几次,大妈出去办事,很久没有回家。我们等得着急,以二姐为首便胡乱猜疑:会不会在路上遇到坏人?人力车会不会
突然翻车?于是伤伤心心地哭起来。我也有个别时候不满意大妈。她答应过年时给我买一匹可以骑的纸马,但买回来却是只能挂在身上的马头马尾,这算什么马!有一次我生病,大妈要出去办事,我不答应。她允诺给我订一份《儿童世界》,我才放她走。可是她回家时却说: “杂志要一个月才能到。”小孩要的东西,总是希望立即到手。一个月,这是多么漫长的时间!当然,不久我就忘了。但偶尔一想到,我总觉得大妈“骗”了我。我那时太幼稚:大妈哪有钱给我买这些“奢侈品”呵!
抗日战争爆发,天津和成都的联系中断,家里收不到三爸的汇款。为了“应变”,我婆婆和大妈,各自搬回娘家,自谋生活。这是我们经济最困难的时候。物价暴涨,亲友原来送的钱大为贬值,本和利都收不回来。大妈挺起腰,想尽办法让我们几姐妹吃饱饭,有衣穿,能上学。大姐在省立女子职业学校读书,她的好朋友萧荀、刘玉琼、白炯、吕克明等,经常在星期天或假日来我们家玩。大妈对大姐这些朋友很好,即使家里很困难,也要做些东西请她们吃。她们也很喜欢大妈,一直跟着大姐叫大妈为“妈妈”。大妈为别人画画挣钱,她的牡丹、梅花和菊花都画得很不错,不少人愿意请她画单条。她为别人绣帐檐子、绣枕头,也可以得些报酬。她还和舅妈、表嫂一起做豆腐乳、豆瓣酱,附近有不少人乐意来买。这些收入仍不敷出,大妈只得变卖伯伯留下来的各种遗物。稍为贵重的东西早卖光了,剩下的只有叫街上“收荒匠”来买,价格很低。我一见卖伯伯的旧东西,心里就难受,常常大哭,抱着东西不放,惹得大妈伤心。当时,亲友中互相解决困难的一种形式“请会”,帮助大妈解决了不少的难题。大妈靠拿“头会”来给我们交学费,买衣服。劳累过度,使大妈的身体受到影响。有一次,她胃病大发,痛得从床上滚到床下。舅妈叫我跪在观音菩萨像下,不断念:“南无阿弥陀佛!”我这个一向坐不下来的娃娃,竟在观音菩萨像前跪了很长的时间。
敌机轰炸最厉害的时候,我们随外婆一家疏散到外西文家场。大妈对我的学习一贯抓得很紧,到乡下也不放松,特别是教我写字。她经常在背后看我写,如果我不用心,她便用手指敲打我的头。可惜我既无天分又不勤奋,至今没有把字写好。我那一段时间处在男娃娃最调皮的阶段,不听话,惹人讨厌,被称为“五横牛”。大妈耐心教育我,我每天晚上“悔过”,第二天又依然故我。胖舅舅挖苦说:“我都听厌了。”有一次,我调皮过分(什么事我忘了),引起公愤,大姐和她的好友萧姐、二姐、三姐总动员:两个按着我的手,两个按着我的脚,让大妈打我的屁股。我大哭大闹,用当时流行语言骂: “哪个再打我挨炸弹!”当然,到了晚上我又向大妈“忏悔”。大妈认为教小孩儿像栽树一样,“小树没栽好,长大了就扳不过来了”。她经常给我们摆老“龙门阵”,我百听不厌。特别是五爷爷的故事,我的印象最深。五爷爷是我们的叔祖父,长得清秀,人又聪明,还能诗文,祖爷爷特别宠爱他。他得到放纵,乱交朋友,嫖赌吃喝,无一不精。还租了小公馆,包下一个叫“礼拜六”的私娼。钱花完了就偷,偷祖爷爷的,偷五婆婆的。小说《家》里的克定就是他的写照。五婆婆把他赶出家门,他成了“惯偷”,在一个冬天死在牢里。大妈讲得很细致,她说五爷爷穿马褂十分讲究,团花图案一天三变:上午是花的“骨朵儿”(蓓蕾),中午和下午是盛开的花,黄昏和晚上是即将凋谢的样子。“但是这有什么用?光有钱,不学好,就会变坏!”大妈有针对地说:“生活苦没有关系,只要上进,自古寒门出贵子!”
请欣赏:
请给我换一个看看! 拜托,快把噪音停掉!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 Previous Chapter Next Chapte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