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著名翻譯傢林少華眼中的日本:落花之美   》 英語遭遇      林少華 Lin Shaohua

  忽然時來運轉,居然接得北大校長許智宏院士簽署的“北京論壇”請柬,得以去人民大會堂風光了一回。原以為自己既非人大代表政協委員,看情形又不大有希望成為“五一勞動奬章”獲得者,今生今世怕是進不了人民大會堂了。豈料,這次不但進人民大會堂聽了美國前總統老布什贊美中國的講演,還進國宴廳看着精彩文藝表演飽飽吃了一頓竜蝦魚翅等豐美海鮮,晚間下榻的又是同樣堂而皇之的北京飯店。尤其“可歌可泣”的是自己分文沒花。於是頓生感慨:縱然草民如我,偶爾也還是有一兩樁美事掉到自己頭上的。人世間不盡是凄風苦雨,也有麗日藍天。
  不過回想起來,那期間尷尬事也並非沒有。這裏衹坦白一件:語遭遇。非我自吹,國內的國際學術會議我沒少光顧,但好多時候洋人寥若晨星。國際會議雲雲,縱非徒有虛名,也是言過其實。而人傢北大到底能量非凡,登高一呼,山鳴𠔌應,四百人會議,洋人呼啦啦占了不止2/3,單單歐美大學校長就有三十幾位。餘下的1/3中國人中的2/3又是北京本地人不駐會,所以報到當天晚宴上幾乎清一色洋人。洋人個個人高馬大,竜行虎步,顧盼自雄。置身其間,不止矮人三分。若論智商,未必屈居其下,或在其上亦未可知。但比個頭,衹能自嘆弗如。更可惱的是自己的語開不了口,而他們又嘰裏呱啦滿口語。索性找個角落獨自悶頭吞食倒也不失為一計,卻又覺得有欠品位。四顧茫然,進退失據,恰如單槍匹馬衝入敵陣,但聞殺聲震天,苦苦突圍不得。最後好歹覓得一位相識的日本教授,用日語攀談起來——所幸自己還會幾句蹩腳的日語。
  翌日在人民大會堂舉行開幕式,賴有同聲傳譯,會上自是不成問題。但晚間正式宴會,尷尬又來了。我旁邊不幸坐一位緬甸人,仰光大學的教授,自小生活在語環境,語一瀉千裏。見我語實在不靈,便笨拙地道出“你好”等幾個中文詞。後來經那位日本教授翻譯,得知他老婆是祖籍福建的中國人。看得出,此人對我——或者說中國人——相當友好,又是拉我照相,又是送小禮物。會後幾次碰見都滿面笑容地“哈囉”。我發言之後他愈發熱情,一副急切切想說什麽的樣子。作為我又何嘗不想和他一吐為快!然而我不會語,他不會中文,面面相覷,坐失良機,不免心中悵然。暗自思忖倘若研究生三年玩命操練口語,此時斷不至於因這語遭遇尷尬。
  尷尬之餘,我陡然發覺有什麽不對頭。此次大會用語為中文和文,地點在中國北京,主辦方乃北大諸公——我講中文豈非天經地義理所當然,何懊惱之有,何尷尬之有,何悵然之有!若地點改在華盛頓,美國人會因為與會者大部分嘰裏呱啦講中文自己不會講而有如此遭遇嗎?此次大會的主題是從全球化角度討論“文明的和諧與共同繁榮”,而全球化絶不意味語化,和諧絶不意味和西方套近乎,共同也不意味事事非同洋人接軌不可。很顯然,是自己感覺錯位了!
  可是事情好像又沒這麽簡單。說到底,我的這種感覺錯位無非是多年來有意無意對語霸權地位的默許以至主動屈從的結果,而且似乎不僅僅是我一個人的感覺。換言之,講什麽語言並不單單是話語問題。第一,影響人的心理。試想,操一口娘胎裏帶來的語縱橫天下的美國佬國佬在心理上占有多大的優勢!相反,不管在什麽場合都被迫擠眉弄眼結結巴巴講語的人心理上能揚眉吐氣嗎?第二,壓迫自傢文化。如果我們不得不投入大量時間修煉語,我們還有多少閑情雅緻欣賞楚辭漢賦唐詩宋詞呢?第三,動搖自我認同的根。不難設想,若有一天真的語全球化了,漢字沒了漢語沒了,孔子屈原李白杜甫二十四史統統隨之沒有了,那麽我們還知道自己是誰嗎?還認得出自己嗎?
  當然,假如忽一下子縮回二十歲,且天生伶牙俐齒過目成誦,我也樂意把該死的語搗鼓得滾瓜爛熟行雲流水一般——此事另當別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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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來源】中國工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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