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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态人情 》 紅樓春夢 》
第三十五回 水廊月影卜夜聯吟 露幌花光留春展宴
佚名 Yi Ming
話說會真園裏衆姐妹們,在小瓊華涵萬閣下,憑欄賞月。史湘雲初次來遊,又是喜歡,又是傷感,對黛玉說道:"那年中秋聯句,如在目前,我平常想起,衹怕今生今世沒有這個樂了。不料還有今日之聚,你們都有了歸着了。衹我尚在塵世苦海之中,這一回去,說不定幾時再來呢?"言罷不勝慨然。黛玉道:"你幾時要來,我就去接你。這有什麽難處。若想聯句更容易了,咱們眼前就有五六個,二姐姐雖不大作,也還可勉強,比那回咱們倆彼此對壘,就強得多了。"寶玉聽了大喜道:"我就取筆硯去。"寶釵笑道:"你又忙的是什麽?從來聯句最難得好,咱們也做了好幾回,雖有佳句,通首總不一律,還要算中秋那首是好的。可是妙玉湊的居多,今兒又是對月聯句,印板的文章有什麽意思,還不如各人分韻呢。"迎春道:"聯句分韻都好,衹別拉上我,還當我的謄錄吧。"湘雲道:"寶姐姐畢竟名心太重,咱們隨興湊幾句,又不要刻集流傳,好不好有什麽關係?況且前後賞月情境都不同的,若一個人衹許做一首對月的詩,那老杜為什麽做了'落月滿屋梁',又做'今夜並州月'呢?"寶釵道:"我衹隨便說說,倒招了你一大車子的話。你一定要聯句,我隨着就是了,別掃了你的雅興。"湘雲道:"不但你要做,連尤二姐姐也得照從前鳳姐姐的例,說一句在上頭,二姐姐雖不常做,比尤二姐姐又不同了,難道湊上一連句,還怕用心過度麽?"尤二姐道:"我真不會,可叫我說點什麽?"湘雲道:"衹要你五個字,擠也擠出來了。"尤二姐道:"我小時候念唐詩,有一句'海上生明月'就仿那意思,'閣上看明月'罷!"湘雲道:"這就很好,倒象個會作詩的。二姐姐你對上一句,再湊上一句,就沒有你們倆的事了。"迎春笑道:"湊什麽呢?我可衹有十個字,'欄前俯碧溪,垂空星影沒',再多一個字也沒有了。"寶玉道:"快取筆硯寫上吧,不然歇一會兒就全忘了。"晴雯在旁說道:"閣子裏就有文房四寶,我剛纔瞧見的。"說着便走進閣內,取了出來。寶玉揀了一張五雲箋,就月光下把那三句寫出。頭一句註上一個"尤"定,次二句註上一個"紫"字。湘雲道:"這該蘅蕪君了。"寶釵笑道:"你真是兵法部勒,令下如山。"想了一回,念道:"撲地樹蔭低,分航歌弦載。"黛玉道:"好個'撲地樹蔭低',確是月下實景,第二句接得也好。"寶玉照着寫了,註了"蘅'"字。又對黛玉道:"你別盡着閑批評,這底下就該着你了。"黛玉望一望閣前風景,隨即念道:"安爐茗具賫,簾開圍菡萏。"湘雲道:"'簾開圍菡萏'五字如一幅畫兒似的,非瀟湘妃子不能有此妙筆。衹是難對。"又沉吟了一回,方念道:"棹過劃玻璃,四面煙霏合。"寶玉都寫了,自己續道:"千尋鬥柄齊,境疑通玉宇。"黛玉道:"哪有這麽高呢!這就該打。"寶釵道:"句子雖不見佳,還不算大毛病。且放着,隨後再斟酌吧。"香菱接着道:"人喜集璇閨,臨水先移榻。"黛玉道:"你這句倒是實話,也還新穎。"又接着吟道:"連花欲隱梯,雲階聞細語。"寶釵道:"兩句都好,難為她怎麽想到,又做得如此細膩。"湘雲笑對寶釵道:"我替你說了吧。"便吟道:"霧幌慰分棲。"寶釵道:"你何必學那輕嘴薄舌呢?我替你續一句解解穢罷。"即吟道:"銀海搖瓊浪。"寶玉笑道:"你們做得太快,我這枝笨筆,怎麽追得上。"說着趕忙寫完了。又是香菱緊接着吟道:"珠簾拂彩霓,談深憐去住。"湘雲道:"出句意思更深,可見近來大進益了,衹怕我還對不過呢。"迎春先和尤二姐倚欄看月,此刻走過來,見寶玉趕着譽寫,急得滿頭是汗,便道:"寶兄弟,我替你寫吧。這本是我的事,你如何幹得來。"寶玉如得救星,連忙站起,一伸懶腰道:"今兒纔知道謄錄也不容易當的。"一面迎春便坐下接寫。衹聽湘雲吟道:"興至愜招攜,夢趁遊仙枕。"黛玉忙接吟道:"情如颳目篦,攀幽隨野鷸。"湘雲道:"你這句也溜了。"黛玉道:"也要說些別的,淨扣住了賞月,可有多少生發呢?"香菱道:"我接一句吧,'照影笑寒醫',你們看用得用不得?"寶釵道:"這句不但好,連上句也救活了。有了'照影'二字,就扣住賞月,真見出功夫。"香菱笑道:"我也是碰上的。剛瞧見水裏有兩衹水鳥的影子,是他幫了我了。"寶玉道:"這倒要好好地接一句,我想五個字是'籟淨諸天近',你們看可好?"湘雲道:"好可是好,衹是有點和尚味兒。"黛玉笑道:"雲丫頭,我倒要問你,那和尚是什麽味兒?你怎麽捉摸出來?"湘雲笑道:"顰兒這嘴真該打。"寶釵接着吟道:"煙橫半鏡迷,雲中青桂嶺。"黛玉道:"上句真刻畫得好,出句可又溜了。"寶釵道:"長排也得有些色澤纔稱呢。"湘雲不等黛玉接吟,便念道:"渚外緑楊堤。"黛玉忙接道:"河漢生微峭。"湘雲又接道:"漣漪生豔點,流光移風柱。"寶釵笑道:"你們這樣搶法,別人就不用聯了。"香菱笑着續吟道:"清露沁鸞襪。"寶玉指着玉帶橋邊一隻船,正往這邊撐過來,笑道:"這時候還有什麽人趕來呢?"黛玉道:"別是老太太也趕來賞月,咱們的詩就作不成了。"香菱笑道:"出句我也有了,是'橋迥通靈山'。"湘雲笑道:"這衹船又幫了她。"寶玉道:"好姐 姐、好妹妹,讓我接吧。"念道:"村遙隔曙雞,樓臺涵遠近。"黛玉笑道:"搶着作也不見好。"寶釵又接吟道:"嵐靄界東西。"正要吟下去,衹見那衹船已撐近了。原來鳳姐、鴛鴦二人,都在船頭坐着。寶玉見了,忙喚道:"鳳姐姐、鴛鴦姐姐,你們也高興賞月來了。"鳳姐笑道:"我們哪是賞月呢,老太太叫我們來抓你的。"一時船攏了岸,她們二人上來,慢慢從月地走到閣上,說道:"這裏看月真爽亮,你們倒會樂。老太太可不饒。你們白天人少了,那桌牌差一點湊不上,好容易把三姨兒請來,纔勉強湊上了。剛纔擺晚飯,老太太又說他們為什麽都不來,一定又到哪裏玩兒去了。寶玉是貪玩兒的,史丫頭大遠的來了,也衹顧頑,不到我這裏說說話兒。你們去知會她,明兒可不許走,我還要和他們樂一天呢。"鴛鴦道:"二姨兒又不在這兒。可上哪裏去了。"迎春道:"她和晴雯、紫鵑幾個人都在閣子裏說話兒呢。"鴛鴦便走進閣去,大聲道:"你們這裏有新二奶奶麽?大奶奶來了還不快出去接去。"尤二姐和晴雯諸人都嚇了一跳,晴雯笑道:"鴛鴦姐姐,你這時候不睡大覺,來這裏嚇唬人玩兒。"鴛鴦道:"真的鳳二奶奶來了,誰說瞎話呢。"尤二姐忙至廊下見鳳姐姐,鳳姐笑道:"你又不作詩,盡在這兒幹什麽?跟我先傢去罷。"湘雲笑道:'誰說她不作詩?剛纔也作了一句,今兒連你也得作,不作可不許走。"鳳姐笑道:"你們推我作監場御史,又瞞我私自起社,我不罰你們也就罷了,還要迫着我作詩?"湘雲道:"你上回那句'一夜北風緊'就不錯,今兒再來一句。"鳳姐笑道:"別看我不會作,倒還會抓,抓來的就算。剛纔在船上看那水底下的月亮,如同一顆大珠子似的,就抓一句'水底珠光亮'吧。"黛玉道:"這也很新鮮,傢裏沒人就是他吧。"寶釵道:"衹把那'亮'字改成'朗'字,便是好詩。"鳳姐又坐了一會兒,笑對黛玉道:"我們要傢去了,你們也早點歇着。人傢大遠來的,一刻千金,哪象你朝朝暮暮呢。"黛玉道:"這是什麽話,寶姐姐還不撕她那張嘴?"鳳姐大笑,喚出鴛鴦,帶着尤二姐一同坐船去了。衆人送至岸旁,看那船開去,重回到廓子上。 那時月輪如水,照着層欄高閣,真似瓊樓玉宇一般。各人衣裳都象加上一層銀粉,侍女們拿出點心,大傢各揀愛吃的隨意用些。湘雲笑道:"咱們吃過點心且不表,再整對月聯句的人吧。迎春把'水底珠光朗'一句也寫上,註上一個'鳳'字。"寶釵道:"那柳樹底下黑的,是什麽東西?"香菱看了許久道:"那是兩衹鶴,在樹底下睡着了。"湘雲道:"我倒提了一句,'林蔭睡鶴羽'。"黛玉笑道:"你又跟菱嫂子學的,隨處觸機。這句詩倒很好,我贊你一句,'心閑視物妙'何如?"寶釵道:"我也贊他一句,'思雋會天倪'。"寶玉笑道:"你們淨是鬧着玩兒,哪是作詩呢?我正經做一句,'抹粉如臨鏡',把你們臉上的月亮粉都寫了出來,這纔貼切。"寶釵笑道:"這還是正經呢。"一面接着吟道:"添衣欲藉綈,凹晶懷舊賞。"黛玉道:"這裏露水太重,我也覺着涼,真該加衣服了。"寶玉連忙去尋晴雯、紫鵑,取出夾羅衣裳,服侍釵黛二人加上。又把敷餘的夾沙背心藉與湘雲,湘雲穿了,吟道:"群玉換新題,酩酊慳呼飲。"黛玉笑道:"雲丫頭沒酒吃,發牢騷呢、"寶玉道:"酒早預備了,你們何不早說。"忙叫侍女們取了幾衹碧玉蓮葉杯,把萬豔同杯的酒,一一斟滿,選遞與湘雲喝了,然後分遞與衆人。寶玉也喝了半杯,續吟道:"綢繆憶佩觴,漏深窺宿燕。"湘雲笑道:"次句忍俊不禁,我們快些湊完了吧,別叫主人討厭。"黛玉打了湘雲一下,道:"你這人"說至"人"字,又咽住不說下去。香菱又接着吟道:"春邈感鳴意,療渴鸕鶿。"寶釵也吟道:"聯輝翡翠笄,仙心休斫桂。"黛玉笑道:"你們專用些詞藻來填,未免浮泛,倒要紀實幾句,纔搬得過來。"便吟道:"狂興若爭梨,寶瑟停歌女。"香菱道:"可不是他們唱的世歌了,你看那個侍女歪在那裏,多半和夢婆婆見面呢。"笑着吟道:"羅帷倦侍人。"衆人聽着都笑了。香菱又續吟出句道:"箋頻裁錦雁。"湘雲接吟道:"香聞未金猊,良會歡巾舄。"黛玉道:"大傢詩興也有些闌珊了,這裏已湊成二十多韻,就結了吧。"香菱道:"這結句讓我效勞。"便接吟道:"清遊拓軫畦,蓮山原咫尺,長記此攀躋。"衆人都道:"衹兩三句,把全篇的意思都收得住,她苦心學詩,真讓她學成了。將來還要青出於藍呢。"少時迎春寫完,黛玉細數了,恰有三十韻。笑道:"這也巧極了,剛和那年中秋之作是一樣的,可倒是一氣呵成。明天給妙師父看看,問她還能再續不能呢?"大傢又靠着欄幹看了一回月亮,迎春道:"夜深了,明兒還要玩兒呢,咱們自傢去吧。"寶玉道:"那兩衹船還靠在這裏,咱們一起坐船去,在船上也好說話。晴、釧、鵑、麝忙都上來歸整東西,侍女們攙着釵黛諸人,下了閣,從月亮地走去,衹像一片白琉璃世界。寶玉見衆人俱已上船,便命先送迎春、湘雲、香菱三人至瑤林仙館近處,看她們上去,然後同回留春院。
正在走着,寶玉怕釵黛二人又將他趕出,一溜煙的飛跑進院。晴雯在後頭跟不上,忙道:"二爺忙什麽,看摔着。"寶玉哪裏聽見,等釵、黛緩緩進屋,寶玉已在炕上盤腿坐定。金釧兒笑道:"二爺還忘不了做和尚。"寶玉笑道:"你來扮個天女散花。"金釧兒把小嘴一撇道:"我也配?"晴雯、紫鵑忙着替釵、黛卸妝。寶玉便下來,在鏡臺旁坐下,兩邊看看,笑對黛玉道:"今兒玩兒得很有趣,怎能夠天天這樣纔好。"黛玉道:"凡事難得遇見的,纔有意思,不要說天天這樣逛,衹要連逛上十天,你也要膩了呢。"寶釵道:"新近我們在大觀園也逛過幾次,總沒有今天暢快,也為的這裏不大來,有些新鮮勁兒。"寶玉笑道:"別提了,你們請的什麽乩?我到那裏明明見着你們,衹不能說話,那纔憋悶呢。衹可惜那桿乩筆,胡亂寫寫,我要把姐姐背地的事,都寫了出來,又怕姐姐看惱。"寶釵啐了一口,黛玉卸妝完了,笑對晴雯、紫鵑道:"你們還把二爺請過去吧。"寶玉道:"今兒說什麽我也是不去的。"黛玉道:"既不去,就得安安靜靜的,不許混鬧,若再象昨兒晚上那麽鬧法,我和姐姐可找雲兒去了,讓你一個人橫反吧。"寶玉道:"又是姐姐,又是妹妹,我一個人怎麽敢鬧。你怎麽說我都聽,這還不可以麽?"晴雯、紫鵑鋪好了炕,自過那屋去,也安排睡下,一宿無話。
次日寶玉、寶釵、黛玉起來梳洗了,同至賈母處。正遇着鳳姐、尤二姐,賈母見寶玉上來,笑道:"你們倒會尋樂,昨晚上什麽時候散的?鳳丫頭和鴛鴦回來,已近二更多天,說你們還做詩呢,還不要做到大天亮麽?"寶玉道:"我們到了傢,也衹剛過子牌,還不算很晚。"尤二姐道:"昨兒我和姐姐先回來,一到傢纍得什麽似的,虧你們走了一天,還坐了大半夜,真是好精神。"賈母道:"昨晚上那麽好的月亮,也難怪你們貪玩。往後若作詩,還是白天做罷。那小瓊華地勢太高,又臨水,夜深了最容易着涼。"鳳姐笑道:"寶兄弟,昨兒你們玩的那麽熱鬧,也不請請老太太。今兒可要罰你,衹在你們留春院好生弄點吃食,請老太太、姑太太到那裏鬥個小牌,連帶替寶妹妹、史妹妹餞行,你願意麽?"寶玉道:"這是求之不得的,有什麽不願意呢?可還得鳳姐姐當提調。"鳳姐道:"那都好辦。"賈母道:"寶丫頭還沒見她寄爹呢。等一會兒,你們三個人去見見姑老爺,就勢請姑太太早些來吧。"寶玉答應着,又再三叮囑鳳姐,想些賈母可吃的菜,吩咐廚房去做。一面自去指點晴雯、紫鵑等收拾屋子。好一會兒,方同釵、黛二人往絳珠宮去見林如海夫婦。林公早已聽賈夫人說過寶釵拜認義女之事,見了寶釵,也深喜她溫柔穩重。先問她那天作的菊花詩,寶釵默寫呈閱,林公甚為贊美。又問寶釵有無全稿,寶釵道:"閨閣中作詩,本不是正經事,所以從未留稿。"林公更喜道:"究竟是名門傢教不同。"一時又問起薛傢近來景況,寶釵將前此屢次虧耗,傢道中落,近兩年纔漸次復業,大概說了一遍。林公道:"我在江淮多年,常聽人說起你們府上,從先三次接駕,用的錢就很不少。至今還落下一種口號,說是'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想不到沒多少年,也耗空了,總算還有些底子,趁此收束收束,留個吃飯的退步,這還是好的呢。"寶釵又提起懺度薛蟠之事,嚮林公再三稱謝。林公笑道:"我雖沒見過蟠世兄,聽他們說起,倒是個血性人。從前那些事都是為傢財所纍,若不是傢道中落,他還未必回頭,所以馬援說的'賢而多財,則報其志;愚而多財,則益其禍。'真是至理名言。"正說着,賈夫人打發丫鬟來請姑奶奶,便又至賈夫人處。
原來賈夫人手下丫鬟媳婦們稱呼寶釵、黛玉一樣都是姑奶奶,並無分別。賈夫人待寶釵也同黛玉一樣。當下見寶釵進來,便命擺上點心,讓他們三人吃些。林公又打發人,拿着給寶釵的見面禮,先給賈夫人看,一件是趙文淑銘刻的眉紋歙石硯,一件是管仲姬畫的蘭竹立軸,還有兩件是水晶筆洗、白玉鎮尺。賈夫人笑道:"你們沒帶人,自己拿回去怪纍贅的,還是打發人送去吧。"寶釵站起謝了。寶玉又傳述賈母的話,諄請了賈夫人。方同釵黛回來,一路走着,寶玉笑道:"我在傢裏一出門不是坐車,便是騎馬,還帶着管事小廝們,前引後跟,鬧那一套無謂的排場。如今也奔慣了,倒覺得這麽着舒服。可見什麽事都是個習慣。"黛玉道:"我從先那走過這麽遠的路,衹從瀟湘館走到沁芳亭,就有些纍了。昨兒跟着老太太的轎子,直走了大半個園子,又都是高高低低的山路,倒也沒有什麽。"寶釵道:"人的身子本是要運用的,越不運用,就越發懶了。我這兩年在傢裏,也是走馬燈似的,一會到上房,一會到議事廳,天天纍慣了,倒不大生病。"說話間,已走至赤霞宮門外,迎面遇着尤三姐。黛玉道:"三姐姐上哪裏去?"尤三姐道:"我到秋悲司找個人說話。"黛玉道:"午後請早點兒到我們那裏,老太太說昨兒三姐姐輸了,要讓你翻本呢。"尤三姐笑道:"我就回來的。"說着便自去了。
寶玉和釵、黛二人進了赤霞宮,先至賈母處回話。賈母和寶釵說着話,寶玉先回園子去,看晴、鵑等佈置好了沒有。又另約了賈珠、湘蓮、秦鐘在含暉水閣聽麯小宴,也親自去佈置一番。到了午後,賈夫人來了,在賈母上房坐了一會兒,鳳姐預備了藤轎,候賈母、賈夫人坐上,自己和尤二姐、鴛鴦、翡翠也隨同嚮留春院而來。走過那一帶花障,見兩面木香、薔薇,紅紅白白,開得正盛,把竹障子全遮滿了。鳳姐、尤二姐各自采了幾朵,簪在鬢上。剛走進月亮門,釵、黛二人已接了出來,在碧桃花下站着。黛玉道:"老太太今兒真早,歇中覺了沒有?"賈母笑道:"我剛歇着,姑太太就來了。"一面說話,已走到屋裏。衹見那明間正面,擺着兩幾兩榻,是預備賈母、賈夫人坐的。兩旁各人座位,俱是一張小幾,一張椅子,幾上都陳列着爐瓶之事。轉過博古隔子,另有一間精室,桌上骰盆牌盒,俱已擺齊。鳳姐笑道:"寶兄弟真會孝順,連牌都預備下了。"賈母笑道:"你們帶了錢沒有,回頭輸了,又要賴帳。"鳳姐笑道:"我準知道老祖宗要贏定了,我的人沒來錢就來了,那不是麽?"衆人瞧那方幾上,果然放着一串青錢。賈母笑道:"我倒不想贏你的,昨兒那一場,三姨兒輸多了,你吐出些還她就得了。"鳳姐笑道:"回頭我要輸到老祖宗手裏,可要我的錢不要呢?"正在說笑,湘雲、香菱先來了。黛玉笑對湘雲道:"今兒你也是正客,怎麽這時候纔來?"湘雲道:"剛纔和菱姑娘到山上延青閣去坐了一會兒,其實也不算晚,還有比我們到在後頭的呢。"黛玉道:"早上我和三姨碰見,還約她早來湊手的,論理也該來了。"尤二姐道:"她也是急性子,不會在傢裏磨蹭的,別走錯了路吧。"話猶未了,尤三姐已同迎春進來,先見了賈母、賈夫人,又笑嚮黛玉道:"這裏的路七岔子、八岔子的,我要到這兒來,倒走到二姐姐那裏去了。"香菱道:"這園子本來山路太多,我們住在這裏也常常走錯了的。"迎春道:"寶兄弟呢?今兒做主人還不在傢裏麽?"黛玉道:"他陪珠大哥、柳二爺在含暉閣聽麯子呢,知道老太太來了,就要回來的。"一時果見寶玉同着晴雯說說笑笑的進來,見過了賈母,笑嚮黛玉道:"還不張羅給老太太湊牌麽?"鳳姐笑道:"這倒不用你操心,我們也是纔夠手,不然早就鬥上了。"賈母笑道:"既是寶玉張羅了一回,咱們閑坐着做什麽?也就上場罷。"於是賈母、賈夫人、鳳姐、尤三姐,鴛鴦在那屋裏鬥牌。尤二姐在一旁看着,當下便告麽合鬥起來。黛玉讓迎春、湘雲、香菱過這邊屋裏坐,寶玉、寶釵也同着過來,大傢說些閑話。寶玉取出昨兒晚上聯句的詩,和湘雲、香菱等同看,彼此互相評論。迎春道:"這裏頭還是薛、林、史三位擅場。其次就算菱嫂子,若評起甲乙,衹怕寶兄弟又要落第了。"寶玉笑道:"我本是落第慣了的,聯句非我所長,更不用說了。"湘雲道:"尤傢二姐姐嚮來不會做詩的,居然也謅出一兩句來,若認真做去,三兩年功夫也許趕上菱姑娘了。"寶釵道:"我們閨閣中做詩,不過是個玩意,就好了能當得什麽?其實都是用不着的,衹要認得幾個字,能夠寫寫信,記記帳,再高點看看列女傳也就夠了。"湘雲笑道:"寶姐姐總有些頭巾氣。古來國風,就是婦人女子的詩居多,怎見得閨閣中人便不許做詩呢?"寶玉道:"我最恨的是那些紗帽詩,不是恭維這個升官,就是恭維那個做壽,拿給他的朋友看了,大傢又恭維他一陣,他自己便自命為詩人了。今兒上毛厠,做一首詩,也要人和,明兒洗澡做一首詩,更要人和。若看他洗澡那首詩,一點也不切洗澡,倒有點毛厠味,這種詩大可不作。若是你們閨閣的詩,不管好歹,總是性情中出來的,怎麽倒不該做?這話我也不服。"寶釵笑道:"你這話原也不錯,衹是駡得世人太苦了,還該存點忠厚纔是。"湘雲道:"按古義說起來,詩是各言其志的,所以各人有各人的話。如今的人開口就是無所謂,閉口就是不相幹,這種人還有志趣可言麽?做起詩來,無非拿古人詩本,啃了又啃,嚼了又嚼,就做好了,也不是他的詩,何況還做不好呢。"大傢衹顧談詩,侍女們掌上燈來,也不曾理會。一時黛玉進來道:"你們還在這裏高談,外面都擺飯了。"這纔一同出去。賈母、賈夫人和鳳姐諸人先已入坐,前面抱廈遊廊,都點上各色紗燈。院中海棠、碧桃、玉蘭各樹也在花枝上分綴燈彩,照得滿院光明如晝。寶玉陪衆人入席坐了,又命侍女們另取玉壺、玉盞,從賈母、賈夫人起,挨次都敬了酒,席上正行那擊鼓傳花的令,鼓聲鼕鼕,與衆人談笑之聲相間並作。寶玉抽空,便又去含暉閣,招呼賈珠、湘蓮、秦鐘諸人。那裏猜枚行令,按拍聽歌,與此間行樂卻又不同。賈母坐至半席,傳花鼓歇,忽聽得隱隱弦管之聲,笑問道:"隔壁是什麽人傢在那裏唱戲呢?"鳳姐笑道:"哪是人傢唱戲,珠大爺、柳二爺他們在那邊水榭裏聽麯子呢。"賈母道:"有他們樂的,咱們也叫了來,大傢樂樂吧。"黛玉忙叫晴雯到那邊去,吩咐芳官、藕官諸人唱完了過來,老太太也要聽呢。等了一會兒,芳官、藕官帶着幾個侍女進來,都請了安。黛玉便請賈母、賈夫人點唱。賈母點了"遊園",賈夫人點了"喬醋",即在抱廈中坐唱,絲管徐調,珠喉流利,真有遏雲裂石之音。少時月亮上來,賈母命將各處燈彩熄了,更覺清光澄澈,滿院的花光月影,都嚮窗子裏飛射進來。湘雲聽唱到"喬醋",笑對鳳姐道:"你看人傢真是會醋的,這樣吃醋倒不討厭。"鳳姐笑道:"姑太太點這出是有意思的,要叫寶妹妹、林妹妹看着,別弄假成真,耍出醋罐子來。"黛玉笑道:"誰都象你呢?"大傢笑了一陣。賈母笑嚮湘雲道:"這裏多麽熱鬧,你也捨得走麽,橫竪你是個閑人,儘管多住幾天,讓寶丫頭先回去吧。"鳳姐、黛玉也幫着賈母再三留勸。不知湘雲肯否暫留,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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