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果 》 瓜果梨桃也關情：果子市   》 楊梅：文明之替身(1)      半夏 Ban Xia

　　大凡水果的形狀，總是不脫肉滾滾的圓，像甘蔗那樣偏生另類扮酷，果然就和君子一樣，不多也。當然，水果不是道德，大傢不必非得道貌岸然的一臉沉重，做個俚俗的市井小人，其實也蠻快活，甚至一定比做君子快活，幾乎是確認無疑的了。
　　早年的時候，登陸中國的，雖然不乏利瑪竇神甫這樣的洋和尚，但照舊是行商坐賈的買賣人居多，商人姦詐，再加上有該國政府的槍炮支撐，所以那時節，洋人在大衆的眼光裏，都是些詭計之人，遠不像現在似的，看他們來到這裏，處處講規矩，一副傻呵呵的德行。基於當時紅夷鬼子們的滑頭，所以就有膽識之士站出來警示說，中國人品性方正，所以說地是方的，洋人品性圓滑，所以主張地是圓的，旁證便是中國人的心位置正中，西洋人的心位置偏左。這樣的弘論，的確振聾發聵，今天讀來，依舊令人耳目一新，給人找到組織了的感覺。
　　不過，若是照此道理回到討論水果造型的問題上，則幾乎便沒有了體現我華夏民族道德文章的例證，就是甘蔗那廝，也是長挑而已，橫切開了它，一樣不能免俗的是個溜圓。假如按照這個推理，得出所有水果都是蠻夷之地的出産，再沒了中國土生土長的品種，豈不是親痛仇快數典忘祖徒增國恥的立論？
　　譬如這楊梅，誠然還是個圓，但的確又是我中國的嫡親原産，這和道德的取法相悖，但卻是物理造化的使然，屬於沒辦法的事情。不過，也得承認，楊梅的圓，並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滾圓，上面不是一馬平川的滑溜，而是叢叢密密的生着刺，那刺又並非栽在皮殼上的盔甲，而是宛如箭豬似的直截長在了肉身上，就像神仙拯救美女不受性侵犯的時候要給她穿上一件棕毛衣裳一樣，尋常人近她不得。
　　雖說這楊梅也是上帝創造的，但它那身棕衣倒不是神仙眷顧的包裹，而是天生的麗質。當它的肉體成熟起來的時候，期待的，原來是千人萬人也不計較的啃咬嘬咂，就似潑辣的洋妞，沒人招惹反倒會失落不爽。本此，該小姐在自己年方及笄發育飽滿的當口，那身棕衣就會剎時軟化，熨熨貼貼的倒伏在胴體上，成了軟綿綿的肉柱，宛如看得見覺不出的絨毛，正摸反摸，怎麽摸都不肯紮人呢。唉，天下的事就是這樣蹊蹺，衹要是你情我願，別管她是多麽國色天香傾城傾國的姿容，都會放出手段，任你擺布。哦，女人，你的名字叫不懂。
　　楊梅小姐的容顔也是耐人琢磨的。雖然說它的品種有紅有白，但最大路的膚色，畢竟還是有色。當她初為人子的時候，總是泛着一層淡淡的淺紅，隨着身體的膨脹，那顔色便漸漸的成了深紅。浙江才子王魯彥說，那淡紅像嬌嫩的嬰兒面頰，深紅則像處女的害羞，這着實是鄉土寫實的筆緻。然而，該小姐的顔色並不止於此，她最後是要變作黑紅的。這黑，當然並不是真的黑，而是紅透了的黑。這黑紅，魯彥先生沒做譬況，假如照他本來的路數繼續描摹，又該如何呢？我想，該是拋卻了處子羞怯，體味足了風情的妖嬈少婦吧，並且略略的帶着那麽點風騷，所以纔惹人惦記招人稀罕耐人品味，所以論起口感滋味，纔會有紅勝於白，紫勝於紅的說法。紫——這纔是黑紅的確切表達。
　　楊梅的味道，是有目共睹的酸甜。當她身子上還披着棕毛內衣時，就像未諳人事的少女，酸澀澀的，一旦做實在了當傢婦人，儘管年當韶華，卻也蕩滌了羞澀，把那倒牙的酸都漾脫了出去，揉搓進了內衣上的棕毛裏，生出搔人癢癢的甜。這甜還不忘本，暗暗的藏着些許的酸，於是那嗖嗖的甜就像不肯放縱似的，頓時消了膩，漂出一派的清淡，越發的可人疼愛了。
　　然而，世事真是難料，這般牽人心肝的可人女孩，居然也會遭逢不幸，承受蹂躪，墮入萬劫不復的泥淖之中。抹了脖子你也意料不到，這麽鮮豔欲滴生性靦腆羞赧的楊梅，會被人們惡狠狠的丟在了花柳坑中：楊梅大瘡幾幾乎是人盡皆知的骯髒病，衆人聽了，依仗着科學昌明，也纔不至於聞風喪膽，可就是尋花問柳不疲的浪蕩子，對它也是避之惟恐不及，那搔人癢處的頰齒清甜，早已蕩然無存，剩下的，衹有發自內心深處的怨毒。都說紅顔薄命，令人憐愛的楊梅，便是無可置疑的現世鐵證了。
　　剋萊登博士方鴻漸到家乡的省立中學演講西洋文化在中國歷史上之影響及其檢討，伸手到大褂口袋裏摸講稿，不料衹是個空，又不能收到款子交不出貨色，頭天晚上賠了若幹給蚊子的身血披閱的綫裝書和歷史教科書，幾乎都依稀仿佛得說不清楚，於是拼着性命尚記得，海通幾百年來，衹有兩件西洋東西在整個中國社會裏長存不滅，一件是鴉片，一件是梅毒，都是明朝所收的西洋文明。並且用叔本華的話作舉證，近代歐洲文明的特點，第一便是楊梅瘡。梅毒在遺傳産生白癡、瘋狂和殘疾，但據說也能刺激天才。方博士的聳人立論，直把世伯呂校長的嗓子都咳破了，卻也贏得了一片掌聲，但終落得公開提倡抽煙狎妓的聲名，頗讓那些有女兒要嫁他的人惴惴難安，紛紛嚮方傢把女兒的照相、庚貼要了回去。好在鴻漸對損失個把老婆，一嚮不大放在心上，連揮揮手都不需要就眨眼過去了。
　　按照醫傢的論辯，梅毒本來就是楊梅毒瘡的簡約稱謂，因為它對皮膚的損害形態，正好是形圓色赤有似楊梅，故而斯人也而有斯疾。這樣的逼真描摹，很令人想起“紅腫之處，豔若桃李；潰爛之時，美如乳酪”的驚豔嘆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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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來源】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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