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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 》 鄰傢少婦 》
商州初錄(31)
賈平凹 Gu Pingao
荊紫關確是商州的邊緣,確是繁華的地面。似乎這一切全是為商州天造地設的,一閃進關,江面十分開闊。黃昏中平川地裏雖不大見孤煙直長的景象,落日在長河裏卻是異常的圓。初來乍到,認識論為之改變:商州有這麽大平地!但江東荊紫關,關內關外住滿河南人,江西村村相連,管道縱橫,卻是河南、湖北口音,惟有到了山根下一條叫白浪的小河南岸街上,才略略聽到一些秦腔呢。
這街叫白浪街,小極小極的。這頭看不到那頭,走過去,似乎並不感覺這是條街道,衹是兩排屋捨對面開門,門一律裝板門罷了。這裏最崇尚的顔色是黑白:門窗用土漆刷黑,凝重、鋥亮,儼然如鐵門鋼窗,傢裏的一切傢什,大到櫃子、箱子,小到罐子、盆子,土漆使其光明如鏡,到了正午,你一人在傢,傢裏四面八方都是你。日子富裕的,墻壁要用白灰搪抹,即使再貧再寒,那屋脊一定是白灰抹的,這是江邊人對小白蛇(白竜)信奉的象徵,每每太陽升起空間一片迷離之時,遠遠看那山根兒,村捨不甚清楚,那錯錯落落的屋脊就明顯出對等的白直綫段。燒柴不足是這裏致命的弱點,節柴竈就風雲全街,每一傢一進門就是一個磚砌的雙鍋竈,粗大的煙囪,如“人”字立在竈上,竈門是黑,煙囪是白。黑白在這裏和諧統一,黑白使這裏顯示亮色。即使白浪河,其實並無波浪,更非白色,衹是人們對這一條淺淺的滿河黑色碎石的沙河理想而已。
街面十分單薄,兩排房子,北邊的沿河堤築起,南邊的房後就一片田地,一直到山根。數來數去,組成這街的是四十二間房子,一分為二,北二十一間,南二十一間,北邊的斜着而上,南邊的斜着而下。街道三步寬,中間卻要流一道溪水,一半有石條棚,一半沒有棚,清清亮亮,無聲無息,夜裏也聽不到響動,衹是一道星月。街裏九棵柳樹,彎腰扭身,一副媚態。風一吹,萬千柔枝,一會打在北邊木板門上,一會刷在南邊方格窗上,東西南北風嚮,在街上是無法以樹判斷的。九棵柳中,位置最中的,身腰最彎的,年齡最古老而空了心的是一棵垂柳。典型的粗和細的結合體,樁如桶,枝如發。樹下就側臥着一塊無規無則之怪石。既傷於觀賞,又礙於街面,但誰也不能去動它。那簡直是這條街的街徽。重大的集會,這石上是主席臺,重要的佈告,這石上的樹身是張貼欄,就是民事糾紛.起咒發誓,也衹能站在石前。
就是這條白浪街,陝西、河南、湖北三省在這裏相交,三省交結,界牌就是這一塊仄石。小小的仄石竟如泰山一樣舉足輕重,神聖不可侵犯。以這怪石東西直綫上下,南邊的是湖北地面,以這怪石南北直綫上下,北邊的街上是陝西,下是河南。因為街道不直,所以街西頭一傢,三間上屋屬湖北,院子卻屬陝西,據說解放以前,地界清楚,人居雜亂,湖北人住在陝西地上,年年給陝西納糧,陝西人住在河南地上,年年給河南納糧。如今人隨地走,那世世代代雜居的人就衹得改其籍貫了。但若查起籍貫,陝西的為白浪大隊,河南的為白浪大隊,湖北的也為白浪大隊,大凡找白浪某某之人,一定需要強凋某某省名方可。
一條街上分為三省,三省人是三省人的容猊,三省人是三省人的語言,三省人是三省人的商店。如此不到半裏路的街面,商店三座,座座都是樓房。人有競爭的秉性,所以各顯其能,各表其功。先是陝西商店推倒土屋,一磚到頂修起十多間一座商廳;後就是河南棄舊翻新堆起兩層木石結構樓房;再就是湖北人,一下子發奮起四層水泥建築。貨物也一傢勝籌一傢,比來比去,各有長短,陝西的棉紡織品最為贏,湖北以百貨齊全取勝,河南挖空心思,則常常以供應短缺品壓倒一切。地勢造成了競爭的局面,競爭促進了地勢的繁榮,就是這彈丸之地,成了這偌大的平川地帶最熱鬧的地方。每天這裏人打着漩渦,四十二戶人傢,傢傢都做生意,門窗全然打開,辦有飯店,旅店,酒店,肉店,煙店。那些附近的生意人也就擔筐背簍,也來擺攤,天不明就來占卻地點,天黑嚴纔收攤而回,有的則以石圍圈,或夜不歸宿,披被守地。別處買不到的東西,到這裏可以買,別處見不到的東西,到這裏可以見。“小香港”的名聲就不脛而走了。
三省人在這裏混居,他們都是炎黃的子孫,都是共産黨的領導,但是,每一省都不願意丟失自己的省風省俗,頑強地表現各自的特點。他們有他們不同於別人的長處,他們也有他們不同於別人的短處。
湖北人在這裏人數最多。“天有九頭鳥,地有湖北佬”,他們待人和氣,處事機靈。所開的飯店餐具幹淨,桌椅整潔,即使傢境再窮,那男人衛生帽一定是雪白雪白,那女人的頭上一定是絲紋不亂。若是有客稍稍在門口嚮裏一張望,就熱情出迎,介紹飯菜,幫拿行李,你不得不進去吃喝,似乎你不是來給他“送”錢的,倒是來享他的福的。在一張八仙桌前坐下,先喝茶,再吸煙,問起這白浪街的歷史,他一邊叮叮咣咣刀隨案板響,一邊說了三朝,道了五代。又問起這街上人傢,他會說了東頭李傢是幾口男幾口女,講了西頭劉傢有幾衹雞幾頭豬;忍不住又自誇這裏男人義氣,女人好看。或許一聲吶喊,對門的窗子裏就探出一個俊臉兒,說是其姐在縣上劇團,其妹的照片在縣照相館櫥窗裏放大了尺二,說這姑娘好不,應聲好,就說這姑娘從不刷牙,牙比玉白,長年下田,腰身細軟。要問起這兒特産,那更是天花亂墜,說這裏的火紙,吃水煙一吹就着;說這裏的瓷盤從漢口運來,光潔如玻璃片,結實得落地不碎,就是碎了,碎片兒颳汗毛比刀子還利;說這裏的老鼠藥特有功效,小老鼠吃了順地倒,大老鼠吃了跳三跳,末了還是順地倒。說的時候就拿出貨來,當場推銷。一頓飯畢,客飽肚滿載而去,桌面上就留下七元八元的,主人一邊端着殘茶出來順門潑了,一邊低頭還在說:照看不好,包涵包涵。他們的生意竟擴張起來,丹江對岸的荊紫關碼頭街上有他們的“租地”,雖然仍是小攤生意,天才的演說使他們大獲暴利,似乎他們的大力丸,輕可以治癢、重可以防癌,人吃了有牛的力氣,牛吃了有豬的肥膘,似乎那代售的避孕片,衹要和在水裏,人喝了不再多生,狗喝了不再下崽,澆麥麥不結穗,澆樹樹不開花。一張嘴使他們財源茂盛,財源茂盛使他們的嘴從不受虧,常常三個指頭高擎飯碗,將麵條高挑過鼻,沿街唏唏溜溜的吃。他們是三省之中最富有的公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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