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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 》 老西安 》
是誰留下千年的祈盼(6)
賈平凹 Gu Pingao
回到賓館,天差不多黑了,而月亮卻飽滿地升在空中,我開始檢點着我對她是不是太那個了,剃頭擔子一頭熱而讓我羞愧,手機就響起來。懶得去接。手機響過一遍,又響起來。還是不接。仰躺在床上了,手機還在響,纔一打開,聽見的卻是她的聲音。
你為什麽不接電話?誰呀,你說是誰?!看見月亮了嗎,今晚的月亮還是圓的。低頭思故鄉。你怎麽啦,現在在哪兒?你在哪兒?我在阿剋塞。阿剋塞?我跑來敦煌了你卻去阿剋
塞。
我走的是油綫啊!
她說起話來,依舊是那麽快活和緊促,她並沒有自我解釋為什麽沒有在敦煌等我,也沒有說什麽讓我怦然心跳的話。她怕沒有這條神經,我這麽猜測,有些生氣,但我奇怪的是她卻依然會給我電話,是要欲擒故縱呢,還是真的在實施衹做好朋友的諾言?她給我講她怎樣去了塔裏木,在沙漠公路上已經瞌睡了車還在開,一次竟將車開出路面,歪在沙堆裏,虧得來了輛車幫她把車拖了出來。她說她在等待救援時曾經失望了,因為車上衹帶了三瓶礦泉水,沒有饢,也沒有餅幹。但是到了塔中油田,那裏卻有了一片花草,花開得十分燦爛,那是工人省下礦泉水澆灌起來的。她那晚上睡在像列車一樣的工房裏,門窗關得嚴嚴的,第二天起來,還是滿臉的沙,連被窩裏都是沙。她說,她登上了六七層樓房高的鑽塔上,她是和鑽探工擁抱了的,她的渾身都沾着油污,臉已經大片大片脫皮,紅得像猴的屁股,看不得了。在返回時路過了塔裏木河畔的鬍楊林,她脫光了衣服自拍了十多張照片,是躺在沙浪上拍的,覺得那些沙浪起伏柔和如同女人的胴體,她也是趴在倒下千年不死的鬍楊林上拍照,感覺裏她是一條蛇。她說,去了塔裏木油田,纔知道中國正實施西部石油、天然氣嚮東部輸送的工程是多麽了不起,現在輸送管道正嚮東鋪設,將一直鋪設到東邊沿海地區,或許將來,西頭可以接通西亞和中東地區,東頭再將輸往日本、朝鮮半島、臺灣和東南亞。你考察絲路,絲路的現在和將來將會是油路,可是你並不瞭解這些,你是缺乏時代精神,缺乏戰略眼光。或許你不久會寫一本書的,但我估計你衹會寫絲路的歷史和絲路上的自然風光,可那樣寫,有什麽意思呢?
她的批評令我吃驚,你不能不佩服她頭腦的銳敏和宏觀的把握,我為我的行為羞愧,一時間對她的怨恨轉化成了另一種傾慕。我的回應開朗而熱情起來,她卻在電話裏格格大笑,說我是可以救藥的,應該算個異性知己。
“ 我之所以從塔裏木一出來就决定了走油路,經過了吐哈油田,經過了敦煌油田,又到青海來,我也要寫一份油路考察。當然,我是畫速寫考察的。”
“ 那你也該等等我,咱們一塊兒走油路呀!”
“ 在一塊就不那麽自在了!”她說,“ 你想,能自自在在去考察嗎?”
她說的是對的,如果我真與她一塊行走,那就極可能不是考察而是浪漫的旅遊了。既然事到如此,我猛地也感到了一種說不清的輕鬆,我說,好吧,那咱們就互相傳播着考察的見聞吧,如果可能,我們每天通一次電話,我說說軍綫上的情況,你說說油路上的情況,這樣,我們等於考察了整個西部。
她的回答是出奇的肯定,但聲明了,我得負責她的電話費。
於是,在以後的日子裏,她是沿着油綫經過了阿剋塞縣,到冷湖,到花土溝,到格爾木,又從格爾木到德令哈,香日德,榮卡,青海湖,到西寧。我則繼續往西,從敦煌到哈密,到吐魯番到烏魯木齊到天山。她告訴我,阿剋塞縣原是建在黨金山腳下的,居住着哈薩剋族,有一個天然的牧場,後來纔搬遷到了大戈壁灘來。而她在翻越黨金山時,空氣稀薄,頭疼得厲害,汽車也害病似的速度極慢。那石頭凍得燙手,以前衹知道火燒的東西燙手,原來太冷的東西也燙手,她是在山頂停車的時候,抓一塊石頭去墊車輪,左手的一塊皮肉就粘在石頭上。路是沿着一條河往山上去,彎來拐去,河水常常就漫了路面,而就在河的下面埋着一條天然氣管道,你簡直無法想象,在鋪設這些管道時怎麽就從河下一直鋪過了山頂!翻過了山頂就是青海省了,那裏有更大的牧場,她是第一次見到這麽大的牧場,而牧場不時有築成的土墻圍着,那位從阿剋塞搭了她順車去花土溝的姑娘告訴說那是為了保護牧場:這一片草吃光了,再到另一片牧場去,等那一片又吃光了,這一片的草卻就長上來———就這麽輪換着。姑娘還自豪地說,這裏的羊肉特別好吃,因為羊吃的是鼕蟲夏草,喝的是礦泉水,拉下的羊糞也該是六味地黃丸。這姑娘盡吹牛,但羊肉確實鮮美,她是在山下一個牧民傢裏吃了手抓羊肉,她吃了半個羊腿。我說我到了哈密,參觀了哈密回王陵,參觀了魔鬼城,這些都是你去過了的地方,但你絶對沒有去過左宗棠駐紮的孔雀園。一八八○年左宗棠率領六萬兵馬,擡着自己的棺材來的,就是那一次平息了叛亂,收復了這一帶疆土的。你也是沒有去看那塊《唐碑》的,去了就會知道紀曉嵐也是到過哈密。而哈密人提到紀曉嵐,都在傳說他的親傢將要遭到抄傢,———他當然得報信,但又不能太公開,———便在一個小孩手心寫了一個少字(少字與小孩手合而為一則是抄字),結果親傢逃脫,他也因此被乾隆帝以泄密罪貶到西域。這些歷史上的故事可知可不知也便罷了,你遺憾的,也是肯定沒有去過白石頭村,這個村是以一塊奇異的白石得名,細雨閈閈中,這石頭像臥着的駱駝,晶瑩剔透,宛若白玉。那天,我們在白石頭村的一傢哈薩剋人帳篷裏做客,這人傢十分殷富,有着從和田買來的絲氈,有着綴嵌了金屬箔片的箱子,我們剛一靠在那綉花的靠墊上,主人就端來了炕桌,鋪上了桌布,擺上水果、幹果和饢,還有冰凍的茶,略有鹹味。女主人是個大胖子,她的長袍子下似乎一直藏着兩衹大綿羊,但她卻說了一個故事讓我唏噓不已。她說在很久以前,住在這裏的哈薩剋部落裏一位公主與一位小夥熱戀了,上蒼對此妒火中燒,派出遮天蓋地的蝗蟲,頓時樹枯了,草黃了,人們惶恐萬分。那位小夥抱住一棵古鬆痛苦地搖晃,沒想這棵樹忽然變成了緑地。小夥子很是驚喜,又去搖另一棵樹,又是一片緑地,小夥便一棵接一棵地搖下去,把自己纍死了。公主慟哭不已,淚水滋潤了腳下的土地,草兒漸漸復蘇,公主流幹了淚,流出了血,闔然與世長辭。部落的人將他倆合葬一起,不久,一次閃電雷鳴後,墓地上便生出了這塊白石。“ 那小夥多麽會死。”我說,“ 我不如那小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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