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二月兰 February Lan   》 第35节:设置特务      季羡林 Ji Xianlin

  至于跷二郎腿,那几乎是人人都有的一个习惯。因为这种姿势确实能够解除疲乏。但是在劳改大院里却是被严厉禁止的。记得在什么书上看到有关袁世凯的记载,说他一生从来不跷二郎腿,坐的时候总是双腿并拢,威仪俨然。这也许是由于他是军人,才能一生保持这样坐的姿势。我们这一群"劳改罪犯"都是平常的人,不是洪宪皇帝,怎么能做得到呢?
  还有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我想在这里提一提。我在上面已经说到过,我们"罪犯"们已经丢掉了笑的本领。笑本来是人的本能,怎么竟能丢掉了呢?这个"丢掉",不是来自"劳改宪法",也不是出自劳改监督人员的金口玉言,而是完全"自觉自愿"。试问,在打骂随时威胁着自己的时候,谁还能笑得起来呢?劳改大院里也不是没有一点笑声的,有的话,就是来自牢头禁子的口中的。在寂静如古墓般的大院中,偶尔有一点笑声,清脆如音乐,使大院顿时有了生气。然而,这笑声会在我们心中引起什么感觉呢?别人我不知道,在我耳中心中,这笑声就如鸱鸮在夜深人静时的狞笑,听得我浑身发抖。
  (六)设置特务
  这一群年轻的牢头禁子们,无师自通,或者学习外国的"盖世太保"或克格勃,以及国民党的"中统"或"军统",也学会了利用特务,来巩固自己的统治。他们当然决不会径名之为"特务",而称之为"汇报人"。每一间牢房里都由牢头禁子们任命一个"汇报人"。这个"汇报人"是根据什么条件被选中的?他们是怎样从牢头禁子那里接受任务?对我们这些非"汇报人"的"罪犯"来说,都是极大的秘密。据我的观察,"汇报人"是有一些特权的。比如每星期都能够回家,而且在家里呆的时间也长一点。我顺便在这里补充几句,"罪犯"们中有的根本不允许回家,有的隔一段比较长的时间可以回家,有的每个星期都能够回家。这叫做"区别对待"。决定的权力当然都在牢头禁子手中。"汇报人"既然享受特权,"士为知己者用"。他们必思有以报效,这就是勤于"汇报"。鸡毛蒜皮,都要"汇报",越勤越好。有的"汇报人"还能看风使舵。哪一个"罪犯""失宠"于牢头禁子,他就连忙落井下石,以期得到更大的好处。我还观察到,有一天,某一间屋子里的"汇报人"在一个牢头禁子面前,低头弯腰,"汇报"了一通,同房的某一个"罪犯"立刻被叫了出去,拖到一间专供打人用的房间里去了。其结果我无法亲眼看到,但是完全可以想像了。
  (七)应付外调
  所谓"外调",是一个专用名词,意思就是从外地外单位向劳改大院的某一个"罪犯"调查本地本单位某一个人--他们那里是不是也叫"罪犯"?这个称呼也许是北大的专利--的"罪行"。当时外调人员满天飞。哪一个单位也不惜工本,派人到全国各地,直至天涯海角,深入穷乡僻壤,调查搜罗本单位有问题人员的罪证,以便罗织罪名,把他打倒在地,让他永世不得翻身。拿我自己来讲。我斗胆开罪了那一位"老佛爷"。她的亲信们就把我看作"眼中钉",大卖力气,四出调查我的"罪行"。后来我回老家,同村的儿童时的朋友告诉我说,北大派去的人一定要把我打成地主。他把他们(大概是两个人)狠狠地教训了一顿,说:"如果讲苦大仇深要诉苦的话,季羡林应是第一名!"第一次夹着尾巴跑了。听口气,好像还去过第二次。我上面已经说到,在抄家时,他们专把我的通信簿抄走,好按照上面的地址去"外调"。北大如此,别的单位也不会两样。于是天下滔滔者皆外调人员矣。
  我被关进"劳改大院"以后,经常要应付外调人员。这些人也是三六九等,很不相同。有的只留下被调查人的姓名,我写完后,交给监改人员转走。有的要当面面谈,但态度也还温文尔雅,并不吹胡子瞪眼。不过也有非常野蛮粗鲁的。有一天,山东大学派来了两个外调人员,一定要面谈。于是我就被带进审讯室,接受我家乡来人的审讯了。他们调查的是我同山大一位北京籍的国文系教授的关系。我由此知道,我这位朋友也遭了难。如果我此时不是黑帮的话,对他也许能有一点帮助。但我是自身难保,对他是爱莫能助了。我这个新北大公社的"罪犯",忽然摇身一变,成了山东大学的"罪犯"。这两位仁兄拍桌子瞪眼,甚至动手扯头发,打人,用脚踹我。满口山东腔,"如此乡音真逆耳",我想到吴宓先生的诗句。我耳听粗蛮重浊而又有点油滑的济南腔,眼观残忍蛮横的面部表情,我真恶心到了极点。山东济南的"国骂"同北京略有不同,是用三个字:"我妈!"这两个汉子满嘴使用着山东"国骂",迫我交待,不但交待我同那位教授的"黑"关系,而且还要交待我自己的"罪行"。来势之迅猛,让我这久经疆场的老"罪犯"也不知所措,浑身上下流满了汗。一直审讯了两个钟头,看来还是兴犹未尽。早已过了吃午饭的时间。连北大的监改人员都看不下去了,觉得他们实在有点过分,干脆出面干涉。这两位山东老乡才勉强收兵,悻悻然走掉了。我在被折磨得筋疲力尽之余,想到的还不是我自己,而是我的那位朋友:"碰到这样蛮横粗野没有一点人味的家伙,你的子真够呛呀!"
  (八)连续批斗
  被囚禁在牛棚里,每天在监改人员或每天到这里要人的工人押解下到什么地方去劳动,我一下子就想到农村中合作化或人民公社时期生产队长每天向农民分配耕牛的情景。我们现在同牛的差别不大。牛只是任人牵走,不会说话,不会思想;而我们也是任人牵走,会说话而一声不敢吭而已。
  但是劳动并不是我们现在惟一的生活内容,换句话说,并不是惟一的"改造"手段。我们不总是说"劳动改造"吗?我一直到现在,虽然经过了多年的极为难得的实践,我却仍然认为,这种"劳动改造"只能改造"犯人"的身体,而不能改造思想,改造灵魂。它只能让"犯人"身上起包,让平滑的皮肤上流血、长疤;却不能让"犯人"灵魂中不怒气冲冲。劳动不行怎么办呢?济之以批斗。在劳动改造以前,是批斗单轨制。劳动改造以后,则与批斗并行,成了双轨制。批斗我在上面已经谈到,它也只能用更猛烈、更残酷的手段把"犯人"的身体来改造,与劳改伯仲之间而已。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 前一章回   后一章回 >>   
第1节:俨然成为古人第2节:值得回忆的花第3节:神奇的丝瓜第4节:幽径悲剧
第5节:二月兰第6节:不可接触者第7节:写完听雨第8节:清塘荷韵
第9节:重返哥廷根第10节:饥饿地狱中第11节:我的老师们第12节:十分刚强的人
第13节:学习吐火罗文第14节:使我毕生难忘第15节:迈耶一家第16节:八十述怀
第17节:一场春梦终成空第18节:至今大惑不解第19节:我的大学生活第20节:有勇气承担
第21节:没有丝毫歧视第22节:北京终于解放了第23节:难得的硬汉子第24节:永远不应忘记
第   I   [II]   [III]   页

评论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