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学者 》 女兒眼中的父親——大師顧隨   》 第35節：第四章 苦水詞人(11)      顧之京 Gu Zhijing

　　百戰歸來，半身癃廢。此身自分常無謂。晚來獨看鳥投林，宵深常伴燈成穗。笳鼓悲涼，河山破碎。陣前嘶馬搖徵轡。為君重爇少年心，為君重下青春淚。
　　上闋先寫"百戰歸來"已是"半身癃廢"的老兵，他心如枯木死灰--"此生自分常無謂"，衹在"晚來獨看鳥投林，宵深相伴燈成穗"的孤單冷寂之中打發無聊的歲月，似乎他真的已是個"心死"之人。但下闋筆鋒陡轉，日寇的鐵蹄使"河山破碎"，抗敵的戰場"笳鼓悲涼"，把我們突然帶進悲慘的現實。但詞筆隨即又轉入高亢昂奮的抗日戰場--"陣前嘶馬搖徵轡"；此時此刻，老兵突然走出了他那無聊的歲月，為奔赴關外抗日的同志"重爇少年心"，"重下青春淚"，民族的危亡使老兵重又煥發出青春少年的意氣。
　　鼓吹抗日救國的《滿江紅》與《踏莎行》，雖然僅衹兩首，但卻構成了一部《留春詞》中的最強音。父親用詞這種傳統的、以婉美為其主體風格的韻文形式，譜寫了黃鐘大呂、鏗鞫鞺鞳的抗日奏鳴麯，傳達出"九一八"以後全國人民強烈的愛國情思，直逼當時日趨嚴重的民族矛盾，表現了鮮明的時代精神。關於這兩首詞，在我的記憶中還存留着一段兒時的舊事。那是我剛剛五六歲那年的鼕天，我還沒有上小學的時候，一天晚飯後，全家人圍在飯桌旁，從一本本薄薄的綫裝書裏，撕掉其中的一張。我不知道撕掉的是什麽，更不知道為什麽要撕，傢裏那麽多的書，都是整整齊齊的，連我平時看的小畫書都不捲不破，今天這是怎麽了？我童稚的心裏感覺到事情非同尋常。大人們一句話都不說地撕着書，全然不是平日晚飯後和諧溫暖的氣氛。直到我稍稍長大以後--也許是快上中學的時候，能自己從書架上翻書看了，纔偶然發現那册被撕的書是《苦水詩存》（當時還不知道撕的是後面的《留春詞》）；至於知道為什麽必須撕，已是上大學以後的事，一次在父親書房裏，讀到一本不缺頁的《留春詞》，始知當年被撕掉的那一頁上，有兩首關於抗日的作品--即上述之《滿江紅》（夜雪飛花）與《踏莎行·為老兵送人出關殺敵賦》。這回我全明白了，撕書的那一晚當是1941年12月。那時太平洋戰爭爆發，燕京大學被日寇封閉，日偽統治者加緊了對中國百姓的壓製，父親是燕京大學的專任教員，為防備日偽特務的搜查，不得不撕去《留春詞》中抗日的戰歌！
　　五、堅貞的操守愛國的情懷
　　--作於淪陷時期的《霰集詞》與《濡露詞》
　　父親在1933年秋《留春詞》結集的時候，在《自敘》中曾有"後此即再有作，亦斷斷乎不為小詞"的話。父親衹在1935年下半年至1936年1月間，和晚唐五代詞人之作而成《積木詞》一册，待到他再次將創作之筆移嚮於詞，已是身處淪陷區北平的時候了。
　　"七七"事變後，父親睏居淪陷區北平，八年抗戰，他在北平堅貞自守，無時無刻不在關心着國傢民族的命運，時時懷念着故國，時時盼望着光復，於是他又開始填詞了。他把全部的苦悶與期望、堅貞的心意與期待都註入到詞作之中。關於這一番凄苦的情意，父親自己曾有述說，衹是迫於當時形勢，表述得較為幽隱麯折：
　　曩者自序《留春詞》，曾有"斷斷乎不為小詞"之言，蓋其時立志將專力於劇麯之創作也。其結果則為《苦水作劇》三種。然自是而後，身心交病，俯仰浮沉，了無生趣，構思命筆，幾俱不能。而詞也者，吾少時之所習而嗜焉者也。憩息偃臥之餘，痛苦憂患之際，定力既弛，結習為祟，遂不能自禁而弗為……《濡露詞·小記》。
　　《苦水作劇》結集於1936年歲末，所謂"自是而後"，實即指1937年"七七"事變之後；至於何以"身心交病"，何以"了無生趣"，何以"痛苦憂患"，自是當時所不能明言，而當時及後世的讀者都是瞭然於心的。
　　父親自1937年秋至1944年春，共存詞98首。1937年"七七"事變至1941年12月初太平洋戰爭爆發燕京大學被日寇封閉，這一段時間的詞作66首，編訂為《霰集詞》而印行；1943年秋季一個月間得詞22首，編訂為《濡露詞》而印行；兩詞集之間的二年餘時間裏，零星詞作存10首，輯為《倦駝痷詞稿》，附於《濡露詞》之後印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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