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不知道我们的名字,却比我们更早的熟悉了我们。
多少年来,在他们朝西的土墙上,来来回回重复着我们的几个人影,几个动作。他们都懒得看了。
这么枯燥的生活也能一年年过下去。他们想。
他们看见我的影子吗。我的影子赶到时,墙上已经爬满大人的影子。我长大以后的影子他们看见了吗。我长了多高,我的影子最远走到什么地方。
当远山的影子赶来时,其它影子都被淹没掉。
最先知道虚土庄子有人落脚的是高台庄子子人。他们在秋天的漫长西风里,闻到陌生人的气味。狗也闻到了,对着西风狂叫。有人爬上房顶,从风中飘来的沙尘中,断定西边荒野上沉寂多年的虚土被人踩起来。
"有三百只脚和蹄子踏上了那片荒地。"
那个人站在房顶,眯着眼,一会儿手伸到风中,一会儿又耳朵对着风听。
"不会超过一百人,外加五十头牲口。"
房下面的人也学他的样子迎风望天。
傍晚,村庄的每个房顶站着人,斜阳将远处的炊烟一缕缕捋顺,借助长风吹送到眼前。
"顶多二十户人。"他们进一步确认
"不会有错。一户人家一缕烟。虽然烟飘散了。就像麻绳散成麻,我们看着麻丝也知道是几根麻绳的丝。"
接着他们在西墙上看到一群人的影子。
"他们停下来,好像在盖房子。"
"这些外地人,把房子盖在土梁上,他们不害怕风。"
"看,一根木头的影子走到墙上了,他们在村里栽高杆子。"
有一段时间墙上的影子消失了,只有一根木头的影子,每个傍晚立在西墙上。
高台人不知道,虚土庄无穷的瞌睡从那时开始了。人人在睡觉,影子像皮褥子铺在身下。
另一段时间,荒野上、远近村庄的墙上,到处是虚土庄人的影子。他们睡醒了,开始四处跑动。
荒野上增加千只兔子,百只野山羊,可能觉察不出。只要多几十口人,地立马有反应。首先草木会遭殃,动物向远处逃。他们朝地下挖坑挖洞,向天上冒烟,往四面八方走动,天和地都惊动了。
这片荒野有上百年没有过这么大动静。
高台庄子人隐约感到了威胁。方圆数百里,他们居住的地方水草最丰美,一庄子人过着半牧半耕的富裕生活。他们担心虚土庄人会朝这边迁徙。
"他们显然是走累了,临时住下来。找到更好的地方再往前移。"
从那时起,他们想尽各种办法,防止虚土庄人向东迁徙。他们首先对我们的影子下手。
有几年,我们从远处回来的影子都没有头。那时荒野上到处是捕风捉影的人,把我们影子的头割掉喂狗,在我们不知道的远处,卸我们的胳膊和腿。
荒野上突然多了许多人影,我们盖在虚土梁上的房子,挡住谁的太阳了。整个荒野感到了不安。我们原打算静静悄悄住几年,影子最先出卖了我们。会捉影的人,在早晨,顺着一个人趴在西边荒野的影子,找到村子。因为随着太阳升高,影子慢慢往回缩。捉影的人,在荒野上捉到一个人影的头,跟着他走,一直走到中午,影子会把他带到主人的脚下。影子一直在出卖我们,影子是我们的缰绳,一般时候,我们走到那儿,把他拖到那儿,不会缠到树上,被草绊住,也不会被人和牲口踩住。有时候,一个人的影子,抓在另一个人手里,那他就跑不掉了。那些在远处捉到我们影子的人,就像在地上拾到一根缰绳,他知道缰绳另一头拴着什么,我们却什么都不知道。
二、天空的大坡
一只一只的鹞鹰到达村子。
它们从天边飞来时,地上缓缓掠过翅膀的影子。在田野放牧做活的人,看见一个个黑影在地上移动,他们的狗狂吠着追咬。有一些年,人很少往天上看,地上的活把人忙晕了。
等到人有功夫注意天上时,不断到来的翅膀已经遮住阳光。树上、墙上、烟囱上,鹰一只挨一只站着,眼睛盯着每户人家的房子,盯着每个人。
人有些慌了。村庄从来没接待过这么多鹞鹰,树枝都不够用了。鹰在每个墙头每棵树枝上留下爪印。
鹰飞走后那些压弯的树枝弹起来,翅膀一样朝天空煽动。树干嘎巴巴响。
树仿佛从那一刻起开始朝天上飞翔。它的根,朝黑黑的大地深处飞翔。
人们只看见树叶一年年地飞走。一年又一年,叶子到达远方。鹰可能是人没见过的一棵远方大树上的叶子。展开翅膀的树回来。永远回来。没飘走的叶子在树阴下的黑土中越落越深,到达自己的根。
鹰从高远天空往下飞时,人们看见了天空的大坡。
原来我们住在一座天空的大坡下。那些从高空滑落的翅膀留下一条路。
鹰到达村子时,贴着人头顶飞过。鹰落在自己柔软的影子上。鹰爪从不粘地。鹰在天上飞翔时,影子一直在地上替它找落脚处。
刘二爷说,人在地上行走时,有一个影子也在高远天空的深处移动。在那里,我们的影子看见的,是一具茫茫虚土中飘浮的劳忙身体。它一直在那里替他寻找归宿。我们被尘土中的事物拖累的头,很少能仰起来,看见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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