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类 春秋大義   》 (三)“天人三策”之三: 一      熊逸 Xiong Yi

  漢武帝繼續提問,這一回詳細問道了天人感應之事。我們很多人都熟悉李商隱一首詠嘆賈誼的七絶:“宣室求賢訪逐臣,賈生才調更無倫。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這是感嘆政治新星賈誼好容易又得到了漢文帝的召見,本擬有機會施展抱負,可漢文帝關心的卻衹是鬼神之事,並非天下蒼生的福祉。
  其實若說起大搞“封建迷信”,漢武帝比漢文帝可強出太多了,漢文帝再怎麽着也不過是請個高知來問問情況,漢武帝卻是把特異功能大師接二連三給弄到宮裏,金銀財寶不說,還把女兒往外賠。但是,從另外一層意義來看,“問鬼神”和“問蒼生”並不矛盾,甚至還可以說是一事的兩面,因為天和人是互相感應的:人世好了,就會天降祥瑞;人世壞了,就會天降災異。這也就是說,當你發現UFO滿天飛、麥田怪圈無處不在、妖魔鬼怪四處顯靈、到處都有靈異事件發生的時候,你就應該知道,這都是國傢政治沒搞好鬧的。
  ——反正董仲舒就是這麽解釋的,他一本正經地說:“這可不是我拍腦門拍出來的哎,我是有理論依據的。”他的這個理論依據,自然就是孔聖人的《春秋》。
  董仲舒說:“孔子作《春秋》,上查天道,下驗人情,網羅古事,考察現實。所以《春秋》所譏諷的,也就是災害所侵犯的;《春秋》所憎惡的,也就是災異所降臨的。”
  有人讀到這裏可能會大為不屑:“《春秋》怎麽這麽寫呀,這還哪像是正史所為呀,還什麽中國第一部編年史呢,哼,說野史還差不多!”
  從歷代官方說法來看,《春秋》原本還當真是部野史,因為孔子不過是個私立學校的校長,是沒有權力來修治史書的。修史書是史官的職責,是官方的行為,從古至今都是如此,這也表現了歷代官方對歷史的重視。如果放任私傢修史,你這麽寫,他那麽寫,一個人一個說法,也沒有人來給敏感事件統一口徑,這樣的歷史哪還有嚴肅性呢!所以,《孟子》裏邊提到孔子作《春秋》,說孔子感嘆着“知我者《春秋》,罪我者《春秋》”,原因很可能就在這裏,就是因為孔子自己也清楚自己這種私傢修史的做法是一種僭越行為。
  那麽,如果真拿私傢野史的標準來衡量,《春秋》大談災異似乎倒也說得過去。可事實上,這根本就不成為一個區分正史與野史的合理標準,因為在官方正史當中,靈異現象其實是無處不在的。當然,這也許是因為《春秋》對後世的影響力實在太大的緣故吧。
  趙翼的《廿二史箚記》裏專門有“《晉書》所記怪異一條”,說:“采異聞入史傳,惟《晉書》及《南》、《北史》最多,而《晉書》中僭偽諸國為尤甚。”這好像還真呼應了董仲舒的說法,在亂世最亂的時候,在三天兩頭有壞蛋僭越稱帝的那些時代裏,靈異現象總是在全國風起雲涌。趙翼提到劉聰時代裏,天上掉下來一塊大隕石——現代科學告訴我們,地球上每天都得掉個一噸半噸的隕石,這沒什麽稀奇,可這塊隕石稀奇的是:大傢以為它是石頭,走近一看,卻是一大團肉?!哎呀,都說天上不能掉餡餅,這還真就掉下一個來,看來餡餅的皮兒是在和大氣層的摩擦當中燃燒掉了。這一大團肉,長有三十步,寬有二十七步,幾裏之外都聞得見味道,更有奇怪的,這肉旁邊還有哭聲!
  一件怪事的降臨也許衹是一係列怪事的開端,就在這個時候,劉聰的皇后生孩子了,生的是一對雙胞胎,可惜不是人,而是一蛇一虎。這一蛇一虎傷人而走,大傢去找,卻在怪肉旁邊找見它們了,而怪肉的哭聲也奇怪地停了下來……
  趙翼又舉一例:幹寶的《搜神記》,盡人皆知書裏全是怪力亂神,可幹寶其人在晉朝卻是位出色的官方知識分子,他曾被皇帝委任編修國史,成就出一部《晉紀》,頗受好評,時人稱之為“良史”。可就是這樣一位出色的史傢,傢裏邊卻出了一樁史筆難以描繪的靈異事件:幹寶的爸爸很寵一個婢女,等爸爸死後下葬的時候,失去了靠山的婢女被妒火中燒的幹傢老媽活活推進墓中,就這麽連活人帶死人一塊兒埋了。幹寶那時候還小,不大懂事,也就沒受太大的刺激。又過了十多年,老媽也死了,幹傢人安排合葬事宜,挖開了當初埋幹寶爸爸的墳墓。這一挖,衹見地底下場面駭人,那個婢女栩栩如生地爬在棺材上,就像活人一般。大傢用車把婢女載回了傢,過了一天,婢女竟然醒過來,回憶墓中生活,說幹寶的爸爸對她很好,給她好吃好喝,兩人恩愛非常。後來,幹傢把這婢女嫁了人(也許是不敢把這麽一位奇人留在傢裏吧),她婚後居然還生了孩子。
  單是這麽一件事,倒也沒什麽太讓人奇怪的,也許這婢女是個特異功能大師呢。可讓趙翼感覺奇怪的是,這事居然是堂堂正正記載在正史《晉書》裏的?!趙翼說:這事怎麽想怎麽不可信,但幹寶正是因為自傢出了這件怪事,這纔四處搜羅靈異事件,編寫出了《搜神記》來的。如果這是幹寶瞎編的,他這不是自曝爸爸的隱私和媽媽的妒忌麽,念過書的人是不會做這種事的呀。也許真是天地之大、無奇不有吧。
  趙翼舉例衹是隨手點檢,而《晉書》裏緊接着還記載了幹寶傢另外一樁奇事:幹寶的哥哥曾經斷了氣,一連好幾天,身體都僵硬了,後來卻奇跡般地醒轉,述說自己見到了鬼神,宛如一場大夢,不記得自己曾經死過。
  ——我現在深夜寫字,寫到這裏也仿佛見了鬼:趙翼說的婢女復生事件確實《晉書》有載,可在《搜神記》裏卻沒有這篇呀,衹有兩三個類似的故事而已。如果不是版本問題,那就真是見了鬼了!咳咳!
  兩晉南北朝天下大亂,正史裏居然也鬼怪滿街跑了,也許老天和人世當真有着什麽奇妙的感應吧?當然,也許是寫歷史的人出於安全第一的考慮,不大着墨於人世而更多地着墨於鬼怪了。世界名著《鬼傢村》也許就是這麽寫出來的吧?^_^
  司馬遷在《報任安書》裏說過一句非常著名的話,說他寫作《史記》是要“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傢之言”。這三句排比蕩氣回腸,很容易稀裏糊塗就讀過去了,如果細看一下,這個“天人之際”還能是什麽意思呢?——要知道,司馬遷可是在董仲舒門下聽過課的,而且,以前的歷史學家同時還得是天文學家。
  進一步來說,很多人都知道“天人感應”是董仲舒提出來的,而事實上,這種觀念由來已久,董仲舒不過是在一個恰當的時間、恰當的地點,作了一次恰當的闡發而已。那麽,這種觀念到底由來多久呢?嗯,至少在《春秋》裏就已經有了。董仲舒在“天人三策”裏論道:
  【孔子作《春秋》,上揆之天道,下質諸人情,參之於古,考之於今。故《春秋》之所譏,災害之所加也;《春秋》之所惡,怪異之所施也。書邦傢之過,兼災異之變;以此見人之所為,其美惡之極,乃與天地流通而往來相應,此亦言天之一端也。古者修教訓之官,務以德善化民,民已大化之後,天下常亡一人之獄矣。今世廢而不修,亡以化民,民以故棄行誼而死財利,是以犯法而罪多,一歲之獄以萬千數。以此見古之不可不用也,故《春秋》變古則譏之。】
  這段是說:孔子作《春秋》,上查天道,下證人事,參考歷史,分析現實。所以《春秋》所譏諷的,也就是災害所侵犯的;《春秋》所厭惡的,也就是怪異所降臨的。孔子是把國傢的過失與災異現象寫在一塊兒的,以此來彰顯善惡。古代掌管文教的官員致力於以道德感化萬民,人民全被感化之後,監獄裏也就一個人都沒有了。而現在,古風不存,人民得不到教育感化,心裏已經沒有仁義了,為了賺錢可以連命都不要,所以犯法的人才這麽多,一年裏邊攤上刑事官司的人就有成千上萬。這樣看來,古法是不可不用的,所以《春秋》對改變古代制度的事情總是大加譏諷的。
  董仲舒在這重要的一段裏暴露了三個問題。一是他的“天人感應”理論來自《春秋》;二是《春秋》的核心精神之一是“復古”;三是露了狐狸尾巴——前邊一直都說秦朝法製橫行,刁民逐利犯法,結果一不小心說漏了嘴,敢情漢朝如今也是這樣啊!
  還是着重說說第一個問題好了:《春秋》當真是大講“天人感應”嗎?既然都說《春秋》是孔聖人所作,而孔聖人又一貫“敬鬼神而遠之”,一貫“不語怪力亂神”,那《春秋》難道真會講什麽災異嗎?
  ——這還的確是真的。
  《春秋》記事非常簡略,一年的事情也統共不過幾句話(前邊咱們已經見識過了),全書一共也不過一萬多字,可對日蝕就記了好幾十次,另外還有不少對彗星、流星雨等等“怪異”天象的記載。天上如果發生了什麽不尋常的事情,人間可就真得好好得捉摸捉摸。
  那麽,《春秋》就是“天人感應”的源頭麽?
  ——也不是。我們看看《論語》最後一篇“堯曰篇”裏有這樣一段:
  【予小子履,敢用玄牡,敢昭告於皇皇后帝:有罪不敢赦。帝臣不蔽,簡在帝心。朕躬有罪,無以萬方;萬方有罪,罪在朕躬。】
  這裏的“予小子履”就是商朝的開國之君商湯,這段話是他在一次祭祀活動當中的重要講話:“我用黑色的公牛獻祭,告訴偉大的上帝:有罪的人我不敢擅自赦免,您的僕人我對您老人傢不敢有任何隱瞞,這您是知道的。我如果有罪,您就懲罰我一個,別牽連天下人;天下人如果有罪,都由我一個人承擔!”
  對這段話的解釋歷代專傢們是有些分歧的,我這裏姑取一說,大意不差。雖然有人懷疑“堯曰篇”晚出,但這裏的思想似乎倒也與孔子相合。《論語》這種語錄體的東西有一點很討厭:經常不給出上下文,衹是孤零零一句話拿出來讓人去猜。好在這事在其他書裏另有記載,讓我們可以一窺端詳。
  ——有趣的是,如果說這事《論語》有載、不屬於“怪力亂神”吧,可偏偏《搜神記》這部“怪力亂神大全”裏也有收錄:
  【湯既剋夏,大旱七年,洛川竭。湯乃以身禱於桑林,翦其爪、發,自以為犧牲,祈福於上帝。於是大雨即至,洽於四海。】
  《搜神記》講得非常簡潔:商湯滅了夏朝之後,連續遭逢七年幹旱,洛水枯竭。商湯剪掉指甲和頭髮,以自己的身體為犧牲,在桑林中嚮上帝祈禱。大雨立刻降下,全世界都得到了滋潤。
  其實這個故事在古代文獻裏非常常見,《搜神記》是比較晚的,早些的還有《墨子》和《國語》等等。也許正因為商湯也是儒傢吹捧的聖王之一,而天和人又可以如此感應,所以流風綿延到秦、漢以後,直到晚清、民國,皇帝要祭天、祭地、祭祖,也要這樣作作自我批評——“朕躬有罪,無以萬方;萬方有罪,罪在朕躬”,這句話成為了皇帝們的經典臺詞。當然,皇帝如果這麽說,大傢聽了自然也會舒舒心,可皇帝心裏是否真這麽想,這卻要打個大大的問號了。
  可能有人早就懷疑了:“旱災就旱災好了,不過餓死一批草民罷了,衹要加強管製、加強宣傳,連哄帶打別讓他們鬧事就行了。商湯一國之君,難道一遇到自然災害還真拿自己當犧牲啊?!——什麽是‘犧牲’,就是獻給神的祭品,一般都用豬、牛、羊,是要活活殺掉的。商湯這要麽就是當真感動上帝了,要麽就是運氣好,可如果在他祈禱完畢卻還是沒有下雨,他這一國之君的小命難道還真會丟在這裏不成?董仲舒對漢武帝大談天人感應,如果哪天漢朝也鬧旱災了,漢武帝也學着商湯的榜樣去祈禱,萬一不靈,難道漢武帝就這麽死了?兩千多年來這麽多皇帝,到底有幾個是真把自己作犧牲而死在祭壇上的?!”
  是呀,這事仔細一想,確實處處透着荒誕。商湯的事跡渺茫難考,隨便那些知識分子們怎麽說就怎麽是,看來我們也衹能拿它當故事聽了。這也就是說,在後世如此重要的一個理論/行動,竟是部分地紮根在一則虛構的故事之上?!
  事情也許並非如此。在那個遙遠的年代,這個故事也許確實是合情合理的。鄭振鐸有一篇《湯禱篇》,把這個問題說得很透。
  鄭先生不愧是搞文學出身,在《湯禱篇》的一開始,就以文學的筆法渲染了全部的湯禱場面,說連年幹旱,搞得人心惶惶,於是——
  【沒有下田或采桑的男婦,他們都愁悶的無事可作的聚集在村口,竊竊的私語着。人心惶惶然,有些激動。左近好幾十村都是如此。村長們都已到了城裏去。
  該是那位湯有什麽逆天的事吧?天帝所以降了那末大的責罰,這該是由那位湯負全責的!
  人心騷動着,到處都在不穩的情態之下。
  來了,來了,村長們從城裏擁了那位湯出來了。還有祭師們隨之而來,人們騷然的立刻包圍上了,密匝匝的如蜜蜂的歸巢似的,人人眼睛裏都有些不平常的詭怪的兇光在閃露着。
  看那位湯穿着素服,披散了發,容色是戚戚的,如罩上了一層烏雲,眼光有些惶惑。
  太陽蒸得個個人氣喘不定。天帝似在要求着犧牲的血。
  要雨,我們要的是雨,要設法下幾陣雨!
  禱告!禱告!要設法使天帝滿足!
  該有什麽逆天的事吧?該負責設法輓回!
  農民們騷然的在吵着喊着;空氣異然的不穩。
  天帝要犧牲,要人的犧牲!要血的犧牲!我們要將他滿足,要使他滿足!——仿佛有人狂喊着。
  要使他滿足!如雷似的呼聲四應。
  那位湯擡眼望了望;個個人眼中似都閃着詭異的兇光。他額際陣陣滴落着豆大的黃汗,他的斑白的鬢邊,還津津的在焦聚汗珠。
  諸位——他開始喊叫,但沒有一個聽他。
  擡祭桌——一人倡,千人和,立刻把該預備的東西都預備好了。
  堆柴——又是一聲絶叫,高高的柴堆不久便竪立在這大平原的地面上了。
  那位湯要喊叫,但沒有一個人理會他。他已重重密密的被包圍在鐵桶似的人城之中。額際及鬢上的汗珠盡望下滴。他眼光惶然的似註在空洞的空氣中,活像一隻待屠的羊
  …… …… ……iii】
  七十年前的白話文現在讀起來倒別有一番風味。鄭振鐸“逼真再現”了商湯的那一次影響深遠的桑林禱告,我就簡潔一些來復述好了:後來,商湯被推上了柴堆,誠心誠意地嚮上帝禱告——這時候他沒法不誠心誠意,因為當真若再不下雨,祭師和村長們就該在柴堆上放火了。
  也不知道是商湯的誠意感動了上帝還是事有湊巧,就在千鈞一發之際,終於下雨了,商湯於是在衆目睽睽之下,被祭師和村長們護擁着走下柴堆,享受着人們的歡呼。
  ——這事在我們看來實在匪夷所思,難道帝王祭祀就是這麽搞的嗎?真要是下雨下得再晚一些,商湯還不就真被燒死了?可沒聽說過秦皇漢武們這麽搞過呀!這樣的領導誰敢作呀?試想一下,如果董仲舒這麽樣讓漢武帝去搞“天人感應”……
  但是,鄭振鐸這裏絶非小說傢言,在“逼真再現”之後就是詳實的考據工作了。我們也跟着他的考據來看看事情到底是怎麽回事。
  鄭老師先是講了歷代專傢對湯禱一事的分析質疑,質疑得最為有力的要算清代的辨偽大傢崔適。崔適廣徵博引,認為此事太過不合情理,他贊同明人李九我的邏輯:“商湯是位著名的聖王,兢兢業業治理國傢,難道上帝看不見他終日的辛勞,卻衹相信他兩句話的祈禱詞?上帝這也太沒頭腦了吧!”
  李九我這番話非常有力,但這在解决了舊問題的同時,卻帶來了新問題:既然上帝是有頭腦的,既然“天人感應”是確實存在的,那麽,像七年大旱這樣的超級自然災害衹應該降臨在暴君當政的時代,卻怎能出現在聖王統治的時期呢?
  是呀,這可真難回答了。我們想想,剛纔講過兩晉南北朝災異頻頻,分明是昭示亂世;如果大臣嚮皇帝進諫,也常會藉災異來說這是老天爺在發警告了。所以,“天人感應”理論的邏輯分明是:聖主有祥瑞,昏君有災異。可到商湯這個例子上,怎麽卻講不通了呢?
  照理說,如此重要的一個問題,是不可能留到明清纔讓人研究的,董仲舒要圓上自己的理論,必然要對這個問題作一個完滿解答,不然的話,一經其他學者問難,張口結舌答不上來,這個面子可就跌大了。
  董仲舒自然給過解答,崔適自然也沒有忽略,他說:“董仲舒當年是這麽說的:商湯時期的超級旱災不是商湯招來的,而是上任夏朝暴君夏桀留下來的餘虐。”
  ——這麽說也很有道理哦,我們都知道上古時代有兩個著名的暴君,一個是夏朝的末代君主夏桀,一個是商朝的末代君主商湯。夏桀實在太壞了,搞到天怒人怨,所以,商湯雖然推翻了他,建立了全新的商朝,可夏桀留下來的爛攤子不是一下子就能清理幹淨的。
  我還得再插一句:古人的引述一般並不像現代人這樣嚴謹,經常不核查原文,衹憑記憶一寫,大意差不多就行。所以呢,崔適這裏引的董仲舒的說法並不是人傢的原話,在《春秋繁露·暖燠常多》,董仲舒說的是:
  【禹水湯旱,非常經也,適遭世氣之變而陰陽失平,堯視民如子,民視堯如父母,《尚書》曰:“二十有八載,放勳乃殂落,百姓如喪考妣,四海之內,閼密八音三年。”三年陽氣厭於陰,陰氣大興,此禹所以有水名也。桀,天下之殘賊也,湯,天下之盛德也,天下除殘賊而得盛德大善者,再是重陽也,故湯有旱之名,皆適遭之變,非禹湯之過,毋以適遭之變,疑平生之常,則所守不失,則正道益明。】
  這段是說:商湯時期的大旱衹是特殊情況罷了,與此相同的還有大禹時代的洪水,都是起因於世道變化而産生的陰陽失調。話說堯聖人當領導的時候,把人民群衆當成兒女一樣,人民群衆也把堯當成父母一樣。《尚書》裏說:“堯死的時候,老百姓們都哀得像死了親爹親媽一樣。這哀的情緒彌漫在四海之內,沒有了音樂,也沒有了娛樂,就這樣一連過了三年。”——看,一連三年啊,這三年裏,陽氣一直被陰氣壓抑,陰氣盛行,所以後來纔有全國範圍的大洪水了,所以纔有了後來的大禹治水。商湯大旱的道理也是一樣:商湯改朝換代,滅了夏桀,而夏桀是天下頭號大壞蛋,滅了他就導致陽氣旺盛;商湯是天下頭號大好人,他掌了權,使盛德布滿天下,這也是促使陽氣旺盛的。而同一時間裏陽氣全都旺在一起了,這就像人上火一樣,所以就有了大旱了。(熊逸按:這兩句原文有些費解,加之我的水平有限,解釋得不一定準確,但想來大意應該不差。)所以呢,大禹時代的洪水和商湯時代的大旱都是事出有因的,偶然而已,並不證明大禹和商湯不夠聖王的標準。
  這就是董仲舒的經典解釋。看似說得很圓,可如果較真一下的話,如果漢武帝的時候天降災異,完全可以托詞說那是秦始皇暴政的餘虐呀。這天人之間的感應如果不一定是即時生效的,很多事情可就真都說不清了。
  崔適可惜沒和董仲舒生活在同一個時代,不然的話,他去問難一番,肯定很有看頭——崔適對董仲舒的解釋明顯抱持不屑的態度,他說:“按您董老這個邏輯,嗯,商紂和夏桀可是同一個級別的壞蛋,那為什麽武王伐紂那次改朝換代就沒有商紂的‘餘虐’呢?那時候可是豐年啊!看來這事不可信,商湯以己身為犧牲的說法尤其不近情理。”
  崔適的問難似乎言之成理,但鄭振鐸批評崔適說:不該以後人的常識來判斷古代事情的有無。
  鄭振鐸這話很是在理,每個時代都有各自的社會風俗和道德觀念,文明開化程度也不相同。鄭振鐸舉了兩個《史記》裏以活人來做犧牲的事情:一個是婦孺皆知的魏國西門豹治鄴為河伯討老婆,一個是“六國年表”裏的“秦靈公八年,初以君主妻河”。
  可鄭先生的這兩個例子似乎並沒有足夠的說服力。以活人來作犧牲,這在古代並沒有什麽新鮮的,後世打仗還常有殺人祭旗的呢,要舉例子一定得舉以國傢領導為祭祀犧牲的事情纔好。
  那麽,“初以君主妻河”,好像有點兒這個意思,是不是說:把國君扔到河裏給河伯當老婆?——怪怪的哦?
  同一個詞,古代也有,現代也有,可意思不同,讀起來最是讓人糊塗。古人說“君主”通常並不是在說國傢最高領導人,而是說“公主”。所以,“秦靈公八年,初以君主妻河”,意思就是:在秦靈公八年,開始以公主作河伯之妻。估計就是把公主給沉到河裏去了。
  鄭振鐸給出的更有說服力的例子卻是外國的事情:
  【希臘古代神話裏,曾有一個可怖的傳說:Athamas做了achai地方的國王。古代Achai人在饑荒或瘟疫時,常要在Laphyatius山的高處,把國王作為犧牲,獻給Zeus。因為他們的先人告訴過他們,衹有國王才能擔負了百姓們的罪:衹有他一個人能成為他們的替罪的,在他的身上,一切毒害本地的不潔都放在他們身上。所以,當國王Athamas年紀老了時,achai地方發生了一場大饑荒;那個地方的Zeus祭師,便將他領到Laphyatius山的高處而作為Zeus的犧牲……我們的湯禱的故事和此是全然不殊的。湯的禱詞:“餘一人有罪,無及萬夫,萬夫有罪,在餘一人”的雲雲,也可證其並不是什麽虛言假語。
  後來的帝王,無論在哪一國,也都還負有以一人替全民族承擔的災患的這種重大責任。我們在希臘大劇傢Saphocles的名劇《Oedipus the King》裏,一開幕便見到Thebes城的長老們和少年人,婦人們,已嫁的和未嫁的,都集合於王宮的門前,有的人是穿上了黑衣。群衆中揚起哭喊之聲,不時的有人大叫道:
  “奧狄甫士!聰明的奧狄甫士!你不能救護我們麽,我們的國王?”這城遭了大疫,然而他們卻嚮國王去找救護!但在比較文化進步的社會裏,這一類的現象已漸漸的成為“廣陵散”。國王也漸漸的不再擔負這一類的精神上的或宗教上的大責任了。然而在我們的古老的社會,卻還是保存了最古老的風尚,一個國王,往往同時還是一位“祭師”,且要替天下擔負了一起罪過和不潔——這個不成文的法律到如今纔消滅了不久!iv】
  回顧一下鄭老師的意見,嗯,他有些話說得不夠嚴密,比如商湯時期未必就真有什麽城鄉之別,但他的意見確實給人以很大的啓發。這樣看來,董仲舒在文明社會裏提出的“天人感應”理論,其源頭竟然有可能是原始氏族社會的風俗習慣——雖然時代早就變了,世界早就變了,但人的思想上總還有些膠柱鼓瑟的意思。更加要命的是,當事人往往對此渾然不知。——這樣的事,無時無刻不在歷史和現實當中發生着。
  鄭振鐸很好地解答了湯禱問題,但作為讀者的我們,很容易又從此産生出一些新的疑問。比如說吧,疑問之一:傳統上,求雨不都是嚮竜王來求嗎,為什麽商湯是嚮上帝來求呢,這時候竜王在幹什麽呢?疑問之二:鄭先生的這句話“因為他們的先人告訴過他們,衹有國王才能擔負了百姓們的罪:衹有他一個人能成為他們的替罪的,在他的身上,一切毒害本地的不潔都放在他們身上”,讀着雖然不太通順(可能是編排有誤吧),但猜想其中心意思應該是說國王身上擔負了全部老百姓的“毒害本地的不潔”——如果這樣的話,國王豈不是成了麻風病人的角色,人們的合理邏輯應該是:既然我們所有的“不潔”都在他一個人身上了,那麽,把他給燒死(或者用其他什麽類似的辦法處死)不就同時也把所有的“不潔”都消除了嗎?疑問之三:等社會發展了,國王的權力更大了,國傢機器更厲害了(比如董仲舒及其以後的時代),國王(或皇帝)如果也面臨商湯當時一樣的巨大災異,並且祭祀無效的話,那又會面臨怎樣的結果呢?反正肯定不會真被扔到柴堆上燒死的吧?(至於商湯為什麽要剪掉頭髮和指甲,深究起來也頗有一些意義,不過我就不扯那麽遠了,有興趣的人可以看看江紹原的《發須爪——關於它們的迷信》。)
  註釋:
  iii 鄭振鐸:《湯禱篇》(收錄於《二十世紀中國民俗學經典·神話捲》,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2年第1版,64-66頁)
  iv鄭振鐸:《湯禱篇》(收錄於《二十世紀中國民俗學經典·神話捲》,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2年第1版,86-87頁)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 前一章回   後一章回 >>   
題記自序
引子之一:新問題常是老問題(一)“詆嶽飛而推崇秦檜也”
(二)五十年前哈耶剋(三)我們今日還不配讀經
(四)祭孔.文天祥(五)義和團.誰還記得陳天華
(六)馬剋思論太平天國(七)恩格斯論“911”
引子之二:事實問題還是邏輯問題引子之三:在詩歌的標簽之外
第一章 殺人無罪,報仇有理 (一)徐元慶謀殺案(二)梁悅謀殺案:韓愈的法律難題
(三)以德報怨,以直報怨,以過分報怨(四)“漢時以經義斷事”
第二章 一經三傳:哲學、歷史、還是政治?(一)“三傳”小史(二)作為官方政治學的“春秋大義”
(三)原心定罪:同罪不同罰(四)官員私鬥
(五)查案不難,判案纔難(六)趙傢村的愛國主義
(七)江山可以送人嗎?(八)三綱實係命
第   I   [II]   [III]   頁

評論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