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歧路燈   》 第三十四回 管貽安作驕呈醜態 譚紹聞吞餌得勝籌      李緑園 Li Luyuan

  卻說張繩祖同紹聞出來,王紫泥畢竟為考試,心下有些作難。-繩祖道:“你來罷,疥瘡藥怎能少了你這一味臭硫磺。”
  紫泥少不得跟着同去,一徑直上槐樹鬍同劉守齋傢來。
  看官要知道劉守齋是個什麽人?原來劉守齋祖上是個開封府衙書辦,父親在曹門上開了個糧食坊子。衙門裏、鬥行裏一齊發財,買了幾處市房,鄉裏也買了八九頃好地,登時興騰起來。劉守齋名叫劉用約,因做了國學,挂帳竪匾,街坊送了一個臺表,就叫起劉守齋。這劉守齋從祖、父歿後,自嫌身傢寒微,臉面低小,專以討些煮茗釀酒方子,烹魚炒雞的法兒,請客備席,網羅朋友,每日轟賭鬧娼。一來是自己所好,卻有八分奉承人的意思,無非圖自己門庭熱鬧。
  今日這三位一齊闖進客房,這劉守齋喜從天降。張繩祖問道:“東縣的客在麽?”守齋道:“王老叔早晨陪客到這裏。王老叔回去,鮑相公發急要走,我強留住,現在後園小書房哩。”
  紫泥道:“你二位去罷。”繩祖道:“你看你那樣兒,難說宗師要命不成?”守齋道:“爽快不用在前邊,我引着一同到後邊罷。”王紫泥道。“待我便便就來行得麽?”劉守齋道:“你老人傢何用自己親身出恭。”大傢哄然。繩祖扯住紫泥,紹聞跟着。守齋到了客房後門,高聲道:“躲一躲兒,有客過去!”
  穿宅過院,徑至後園。另是一座小院落,花盆,橘筒,也有五七樣子。三間小房兒,衹聽內邊有呢喃笑語之聲。進去一看,原來正是那個鮑相公同着一個妓女在那裏打骨牌。大傢同團了二個喏兒,讓座坐下。紫泥便開口道:“此位便是今日早晨拜的張大哥。此位是蕭墻街譚相公。”繩祖道:“失侯有罪。”鮑相公遭:“豈敢。”妓女捧茶遍奉。紹聞嚮守齋道:“久仰大名,今日幸造。”劉守齋道:“甚風颳到,多謝先施。”
  寒溫套敘了幾句,繩祖便道:“閑話少提。鮑兄此番進城,弟已知其來意。守齋呢,就拿出色盆來。不然者或是混江湖,骨牌溯,打馬吊,壓寶,大傢玩玩,各投所好。休要錯過光陰。”
  紫泥道:“我不賭罷。”繩祖笑道:“還有誰哩,算上你的一分頭何如?再休提宗師兩個字,犯者罰東道兩席。”守齋開了書櫃門,早取出比子,色盆,寶盒子,水滸牌,妓女鋪上茜氈,各占方位。惟有紹聞不動身。守齋道:“新客我不便讓。”繩祖道:“不用椎辭,玩玩兒罷。”紹聞道:“你可曉的我不會。”
  繩祖道:“叫人替你看着。就叫這個美人與你看着不妨。”那妓女笑道:“我一件也不認的。”繩祖道:“你的大號呢?”
  妓女道:“沒有。”守齋道:“他叫做醉‘西施’,會吃一盅兒。”
  繩祖道:“適纔你怎麽打骨牌?”鮑相公道:“他委的不會,適纔搭點兒,都配不上來。如何能替譚兄看哩?”張繩祖遭;“守齋,你算一傢兒罷。我也知道你不大明白,怕這場賭兒散了。”
  話猶未完,守齋的僕人來說:“後街顧傢有人尋鮑相公哩。”
  鮑相公失色道:“是傢母舅着人尋我哩。我來時原不曾到母舅傢去,本意不叫傢母舅知道我進城來。不知怎的又知道了。
  這不可不去,我衹得失陪。”衆人攔阻不祝醉西施送在書房門首作別。衆人要從劉傢院裏過去送出大門,鮑相公再三懇辭。張繩祖、王紫泥恐冷落這個好賭傢,一定要送,紹聞衹得相隨。穿宅過院,送至大門。衹見顧傢傢人說道:“東縣姑娘昨晚就有信來了,今日俺大爺好不差俺四下裏尋鮑大叔。這是冒猜的,不料果然在此。”鮑相公道:“不用多說。”回頭一拱,說:“改日再會。”怏怏然跟的顧傢傢人走訖。
  衆人也就想打散而去。恰好管貽安又同了一個人從街口走出來,看見衆人,哈哈笑道:“好呀!”紫泥道:“好大氣性,一個鵪鶉敗了,有何氣生,便是那個樣子,茶也不吃就走了。”
  管貽安嘻嘻一笑,劉守齋就邀同到傢。連新隨的人,主客共六個,依舊從院內過去。到了書房,又團一個喏坐下。醉西施捧茶遍奉。管貽安開口便嚮妓女道:“西鄉走走去。”妓女道:“正要看九爺去。”繩祖指新來的少年問道:“高姓。”那人道:“張大叔不認的我麽?”繩祖道:“一時想不起來。”管貽安道:“這是我新收一個竜陽。”那人起來嚮貽安頭上打了一下子,笑道:“老九你也敢說,叫衆人估將起來,看誰像外繩祖道:“到底我忘了,有罪。”那人道:“我是倉巷裏,張大叔再想。”繩祖道:“是了。你是星相公嗎?”那人道:“正是。”繩祖道:“那年與令尊作吊時,你還是盛價抱着謝客。如今沒在學裏讀書麽?”管貽安道:“讀那書做屌哩!他如今也學撞二層光棍,正是他當行時節,也罷了。”那人便起來與管貽安嘻笑、廝打起來。衆人都勸道:“休要惱了。”二人方纔歇手。
  管貽安又指着紹聞嚮王紫泥問道:“這位是誰?先在你傢見過,衹顧咬鵪鶉,沒有問。”王紫泥道:“這是蕭墻街譚相公。”管貽安道:“蕭墻街譚忠弼是府上誰呢?”紹聞把臉紅了一紅,答道:“是先父。”貽安道:“令尊當年保舉花了多少銀兩。”紹聞道:“不曾花什麽?”貽安搖手道:“我不信。傢兄當日因為這個宗兒,化了二百兩以外。親口許陳老師五十兩,陳老師依了,老周執拗不依。那老周是個古董蟲,偏偏他如今升到江南做知縣了。”那同行的星相公,姓婁,叫婁星輝,見管貽安說話下道兒,便插口道:“老九,你看你說的是什麽!”那管貽安道:“你不愛聽,你離離何妨?我還不與你說哩。我放着老西不與他說,他臉上有粉,比你不好看些?”
  早已一把手扯住妓女,嚮院裏調笑去。
  這劉守齋見一起門戶子弟,少長鹹集,荒嚮傢裏跑,吩咐加意烹調,好辦午饌。
  少時,鮑相公也回來。原來出的街口,與了來人幾十個錢買他,衹說尋不着,依舊回到劉傢。小廝兒看狗,仍到後園書房內。商量賭時,日已過午。劉守齋吩咐列了七座,排開兩桌,安上果盤佐食,澆上清醬淡醋碟兒,一聲道:“請坐。”管貽安道:“偏是你這等人傢飯是早的,可厭!可厭!”守齋道:“無物可敬,所以略早些。”繩祖道:“日已錯西,也不算早。”
  貽安道:“肚裏飽飽的,吃進大錘子去!”婁星輝道:“那是你素用的。”兩個又調笑了一遍。王紫泥道:“鄉裏客請上座罷。”管貽安道:“離了鄉裏人,餓死您城裏寡油嘴。也罷麽,我就討僭。”一徑坐了首席。鮑相公坐了次座。婁星輝笑道:“老九,隔縣裏客,你也忘了讓座。”貽安忽的惱了,道:“我坐的不是,我就走!”一直起來硬要走,衆人攔祝婁星輝道:“說一句笑句,你就惱,你怎的駡我來?”貽安道:“你還不知道,我是驕慣成性?”大傢解勸一番,依舊分了兩桌,衆人挨次而坐。酒過三周,精味美品上來,紫泥便誇烹調,守齋謙遜而已。貽安便問廚役是誰,守齋含糊答道:“胡亂尋個人做做。”貽安用箸取起一塊帶骨的肉兒道:“這個狗肏的,就該把手剁了!”守齋原是內造,一句話駡的臉紅,再也不敢多言。
  有詩刺那浮華子弟膏粱腔兒:
  子弟浮華氣太囂,當筵開口講烹調;
  請君細細翻傢譜,祖上鼎鐘歷幾朝。
  不說那管貽安在酒席上妝那膏粱腔兒,抖那紈絝架子,跳猴弄醜。這張繩祖早把王紫泥點出門,尋個僻地兒,商量說:“老王,你沒看麽,姓鮑的那孩子還牢靠些,這姓管的那個孩子,是個正經施主兒,咱休要當面錯過。不如下了手罷。”王紫泥搖頭道:“不然,你再看管老九眉眼都是活的,何嘗是憨子?衹怕下手不成,不如下手了姓鮑哩罷。再不然,把譚傢那孩子宰割了,一發不犯紮掙。”張繩祖道:“呸!譚紹聞是個初出學屋的人,臉皮兒薄,那是罩住的魚,早取早得,晚取晚得。姓鮑的也是個眼孫,還不多言語,想是世道上還明白一二分兒。那姓管的一派驕氣,正是一塊不腥氣、不塞牙的‘東坡肉’。今日若不下手,到明日轉了主戶,萬一落到蘇邪子、王小川、鄧二麻子他們手裏,他們就肥吞了,不笑我們上門豬頭不曾嘗一片耳朵脆骨哩。”王紫泥道:“你獨自下手罷,我委實挂牽考試。”張繩祖陣了一口道:“縱然丟了你這個前程,也不可錯過這宗。我對你說,古董混賬場中,幫客不可要兩個,有了兩個幫客,就如妻妾爭寵一般,必要壞事;光棍不可衹一個,有了兩個光棍,暗中此照彼應,萬不失了馬腳兒。你衹管放心,管情明日咱二人有二百兩分頭。”
  二人扣定,依舊又入殘酌。管貽安道:“你兩個一道巷口住着,想是商量機關要下手我們麽?”張繩祖哈哈大笑道:“果然九宅不錯,一猜就猜着了。原是商量請衆客今日捨下吃酒,不許一位不到。”鮑旭道:“今早府上像待客光景——”話猶未完,管貽安道:“那就討擾不成。殘茶剩酒,叫狗攮的吃,我不去。”張繩祖道:“豈有此理。不過旋切醬菜,炒豆芽兒,緑豆米湯,愛吃酒的吃一杯兒。何如?”管貽安道:“這我就去了。”
  說聲去,便起席,刻下就走。劉守齋還留住不放,管貽安昂然直走,說:“可厭!可厭!”仍要從前門走。劉守齋說:“後邊有便門,更近些。”一齊起身,西妮也送出後門,管貽安一把拉住道:“你也同去。”西妮道:“怕縣裏公差。”管貽安道:“就是撫按大老爺撞見,也不好把我九宅怎麽着。”
  扯住西妮前行。衆人尚知回頭作別。劉守齋呆望而已。
  轉至巷口,譚紹聞欲作別而回,張繩祖那裏肯放。管貽安看見便道:。若是走了一個,誰要再去,就是忘八大蛋。”張繩祖道:“何如?”紹聞少不得隨衆又到張宅。
  日色初落,假李逵早點上兩枝燭來。管貽安道:“來來來,這場賭兒,頭叫老西抽了罷。即刻就弄,休要宿客誤客,惹人厭氣。老張,你那豆芽。醬瓜,到半夜裏作飯罷。”張繩祖道:“敢不遵命。”管貽安派了自己一傢,鮑旭一傢,譚紹聞一傢,張繩祖一傢,王紫泥一傢。婁星輝與他搭了二八賬。紹聞方欲推托,被管貽安幾句撒村發野的話弄住了,也竟公然成了一把賭手。
  掌過燈來,擺上碗,抖出色子,開上錢。若再講他們色子場中,何取巧弄詭之處,真正一言難罄,抑且挂一漏萬。直截說來,擲到東方明時,管貽安輸了四百二十兩,鮑旭贏了七十兩,譚紹聞贏了一百三十兩,其餘都是張繩祖、王紫泥贏了。
  假李逮抽了二十兩頭錢,西妮得了五六兩賞錢。婁星輝別自訂桑中之約。
  翻過盆時,假李逵將昨日請客肉萊熱的上來,管貽安腹中餓了,也顧不得昨日的話,大嚼一頓。又吃着酒兒,等待天明。
  張繩祖道:“譚兄,忘了你的鵪鶉了,衹顧贏錢,怕餓死了他。”
  管貽安道:“你也會弄這麽?”譚紹聞道:“我不會。”張繩祖道:“這是班上昨日送他的。我說叫譚相公送他五兩銀子,也不承這些下流人的情。”管貽安要看,紹聞道:“我昨日來時,挂在祠堂洗臉盆架子上。”管貽安便叫取來。紹聞摘來,連袋交與管貽安。管貽安接在手中嚮燭下一看,說道:“這不是昨日咬敗我的那個鵪鶉。”紹聞道:“我不認的。”管貽安道:“正是他!”嚮地下一摔,摔成肉餅兒,道:“我明日與他十兩。”摔得在座之人,面面相覷,都不作聲。忽說道:“天明了,與我開門,我要走哩。”昂然走了。
  衆人也沒人送,惟有張繩祖送至大門。回來便道:“光棍軟似綿,眼子硬似鐵。管傢這孩子,並不通人性。”王紫泥道:“悄悄的,休高聲。他到産業淨時,他就通人性了,忙甚的。”
  張繩祖道:“你這話太薄皮,看透了何苦說透。我如今就是通人性的了。”王紫泥道:“對子不字父,難說初見譚相公,開口便提他傢老先生名子,這就不通人性到一百二十四分了。”
  張繩祖道:“不必說他。譚兄你贏這一百三十兩,把昨日使的那二十兩扣下,你拿回一百一十兩去。你輸了問你要,你贏的叫你拿走。現成的你拿去,丟下賒賬俺們貝青。難說叫你年幼學生討賭博賬不成?也不是咱們幹的事,咱們的事要明明白白的。舊盛公子那話,我心裏衹覺屈得很。也不用再講他。衹譚兄目今明白就好。”因叫李魁兒過來,一秤稱明,稱了一百一十兩。李魁討了三四兩采頭,西妮也討了二三兩。婁星輝道:“我也丟丟臉,問譚相公要個袍料穿。”捏了兩個錁兒。
  王紫泥說道:“餘下一個錁兒,賞了提茶的小廝罷。”
  譚紹聞這一百兩銀子竟無法可拿。假李逵拿了一條戰袋,一封一封順在裏面,替他掀開大衣,拴在腰間。婁星輝嚮西妮道:“咱也散了罷。趁天未明街上無人,你隨我去罷。也不必嚮小劉那邊去,我自有個去處。熬了一夜,要睡到晌午哩。”
  張繩祖道:“我知道。”連鮑旭一齊,四人出門。張繩祖、王紫泥送出大門而回。
  王紫泥埋怨張繩祖道:“你如何把現銀子叫譚傢拿的去,咱(貝青)賒賬哩。”張繩祖道:“呸!若說你是個書呆子,你卻怕考。我問你,人傢父兄管教子弟賭博,固然這是敗門風的事,若是遭遭贏錢,衹怕父兄也喜歡起來。與譚傢這孩子一個甜頭,他令堂就喜歡了,他再一次也肯來。那銀子得成他的麽?衹怕一本萬利,加息還咱哩。我若不是當初贏了頭一場四十兩,我先祖蔚縣一任、臨汾一任,這兩任宦囊,還夠過十幾輩子哩。總是不贏不得輸,贏的多輸的也不得少。”王紫泥道:“你衹作速催賭賬來,我分了好保等。”假李逢道:“王大叔放心,全在我。”日色已高,也一拱而散。
  這正是:
  設媒懸囮誘癡兒,左右提攜一任之;
  剛被於菟牙血後,升成倀鬼便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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