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匯評金玉紅樓夢 Collection of Reviews on Gold and Jad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 第三十二回 訴肺腑心迷活寶玉 含恥辱情烈死金釧      曹雪芹 Cao Xueqin

  【王希廉:藉襲人嚮湘雲道喜,補敘十年前情事,想見小女孩在一處無話不說,靈活可愛。
  藉襲人央湘雲做鞋,補寫黛玉剪扇袋,不露痕跡一些。
  史湘雲勸寶玉留心經濟學問,即順手藉襲人口中說寶釵亦曾勸過,又贊寶釵有涵養,既補前事,又遠伏後來寶釵勸諫一節。
  黛玉竊聽湘雲等說話,若竟進門相見,便費唇舌;即暗自驚喜悲嘆,抽身走回。既省煩筆,又引出彼此訴苦一層。
  寶玉因黛玉竟去出神呆想,引起下回感嘆金釧,撞見賈政。
  湘雲搖扇,襲人送扇,是撕扇餘波。
  湘雲心事委麯,藉寶釵口中敘出,即將做鞋一層脫卸,簡淨靈動。
  黛玉不要寶玉拭淚,卻自己與寶玉拭汗。先是假撇情,後是真癡情。
  寶玉發呆,誤認襲人為黛玉,襲人恐難免不纔之事,暗想如何處治,伏三十四回嚮王夫人一番說話。
  寶釵將自己衣服給金釧裝裹,深得王夫人之心,已隱然是賢德媳婦。
  寶釵見寶玉垂淚,王夫人欲說不說,便知覺七八分。人固聰明,文亦靈活。
  寫黛玉戈戈小器,必帶敘寶釵落落大方;寫寶釵事事寬厚,必帶敘黛玉處處猜忌。兩相形容,賈母與王夫人等俱屬意寶釵,不言自顯。
  第二十五回至三十二回一大段中,應分三小段。二十五回為一段,敘趙姨咒魔,通靈蒙蔽,為寶玉第一次災難。二十六、七、八回為一段,敘黛玉、寶釵性情、舉動迥然各別是主,中間帶敘小紅私情、蔣伶夙緣是賓。二十九回、三十二回為一段,藉元妃醮事描寫黛玉妒忌、寶玉呆迷,中間夾敘晴雯、金釧作陪。】
  
  
  
  
  【張新之:此回上半黛玉文字,其實湘雲文字,因談混帳話,生喜驚悲歡,而“訴”,而“迷”也。然究覺仍是寶釵文字,為“絳蕓軒”結根蒂耳。下半回金釧本傳,又仍是寶釵文字。見其自坎自陷,甘含恥辱為徑情一往之墜見,因其墜而墜之。是作者已死寶釵於此,駡之踢之,不蔽辜也。看湘雲口中說剪扇套兩“奇了”,寶釵口中說金釧死兩“奇了”,便明都是“奇緣識金鎖”裏邊事,轉以“訴肺腑”作過脈。篇中戒指、扇子,是此大段關鍵。乃欲生既死之寶釵,醒既迷之寶、黛,以共個上回之警教。】
  
  
  
  【姚燮:此回仍是壬子年夏間事。】
  
  
  
  
  
  
  話說寶玉見那麒麟,心中甚是歡喜,便伸手來拿,笑道:“虧你揀着了。你是那裏揀的?”史湘雲笑道:“幸而是這個,明兒倘或把印也丟了,難道也就罷了不成?”寶玉笑道:“倒是丟了印平常,若丟了這個,我就該死了。”【東觀閣側批:
  達觀。】襲人斟了茶來與史湘雲吃,一面笑道:“大姑娘聽見前兒你大喜了。”史湘雲紅了臉,吃茶不答。襲人道:“這會子又害鱢了。你還記得十年前,咱們在西邊暖閣住着,晚上你同我說的話兒?那會子不害鱢,這會子怎麽又害鱢了?”史湘雲笑道:“你還說呢。那會子咱們那麽好。後來我們太太沒了,我傢去住了一程子,怎麽就把你派了跟二哥哥,我來了,你就不像先待我了。”襲人笑道:“你還說呢。先姐姐長姐姐短哄着我替你梳頭洗臉,作這個弄那個,如今大了,就拿出小姐的款來。你既拿小姐的款,我怎敢親近呢?”史湘雲道:“阿彌陀佛,冤枉冤哉!我要這樣,就立刻死了。你瞧瞧,這麽大熱天,我來了,必定趕來先瞧瞧你。不信你問問縷兒,我在傢時時刻刻那一回不念你幾聲。”話未了,忙的襲人和寶玉都勸道:“頑話你又認真了。還是這麽性急。”史湘雲道:“你不說你的話噎人,倒說人性急。”一面說,一面打開手帕子,將戒指遞與襲人。襲人感謝不盡,因笑道:“你前兒送你姐姐們的,我已得了,今兒你親自又送來,可見是沒忘了我。衹這個就試出你來了。戒指兒能值多少,可見你的心真。”史湘雲道:“是誰給你的?”襲人道:“是寶姑娘給我的。”湘雲笑道:“我衹當是林姐姐給你的,原來是寶釵姐姐給了你。【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筆筆道神。】我天天在傢裏想着,這些姐姐們再沒一個比寶姐姐好的。可惜我們不是一個娘養的。我但凡有這麽個親姐姐,就是沒了父母,也是沒妨礙的。”說着,眼睛圈兒就紅了。寶玉道:“罷,罷,罷!不用提這個話。”史湘雲道:“提這個便怎麽?我知道你的心病,恐怕你的林妹妹聽見,又怪嗔我贊了寶姐姐。可是為這個不是?”【東觀閣(姚燮
  )側批:湘雲自是解人。】襲人在旁嗤的一笑,說道:“雲姑娘,你如今大了,越發心直口快了。”寶玉笑道:“我說你們這幾個人難說話,果然不錯。”史湘雲道:“好哥哥,你不必說話教我惡心。衹會在我們跟前說話,見了你林妹妹,又不知怎麽了。”
  襲人道:“且別說頑話,正有一件事還要求你呢。”史湘雲便問“什麽事?”襲人道:“有一雙鞋,摳了墊心子。我這兩日身上不好,不得做,你可有工夫替我做做?”史湘雲笑道:“這又奇了,你傢放着這些巧人不算,還有什麽針綫上的,裁剪上的,怎麽教我做起來?你的活計叫誰做,誰好意思不做呢。”襲人笑道:“你又糊塗了。你難道不知道,我們這屋裏的針綫,是不要那些針綫上的人做的。”史湘雲聽了,便知是寶玉的鞋了,因笑道:“既這麽說,我就替你做了罷。衹是一件,你的我纔作,別人的我可不能。”襲人笑道:“又來了,我是個什麽,就煩你做鞋了。實告訴你,可不是我的。你別管是誰的,橫竪我領情就是了。”史湘雲道:“論理,你的東西也不知煩我做了多少了,今兒我倒不做了的原故,你必定也知道。”襲人道:“倒也不知道。”史湘雲冷笑道:“前兒我聽見把我做的扇套子拿着和人傢比,賭氣又鉸了。我早就聽見了,你還瞞我。這會子又叫我做,我成了你們的奴才了。”寶玉忙笑道:“前兒的那事,本不知是你做的。”襲人也笑道:“他本不知是你做的。是我哄他的話,說是新近外頭有個會做活的女孩子,說紥的出奇的花,我叫他拿了一個扇套子試試看好不好。他就信了,拿出去給這個瞧給那個看的。不知怎麽又惹惱了林姑娘,鉸了兩段。回來他還叫趕着做去,我纔說了是你作的,他後悔的什麽似的。”史湘雲道:“越發奇了。林姑娘他也犯不上生氣,他既會剪,就叫他做。”襲人道:“他可不作呢。饒這麽着,老太太還怕他勞碌着了。大夫又說好生靜養纔好,誰還煩他做?舊年好一年的工夫,做了個香袋兒,今年半年,還沒拿針綫呢。”
  正說着,有人來回說:“興隆街的大爺來了,老爺叫二爺出去會。”寶玉聽了,便知是賈雨村來了,心中好不自在。襲人忙去拿衣服。寶玉一面蹬着靴子,一面抱怨道:“有老爺和他坐着就罷了,回回定要見我。”史湘雲一邊搖着扇子,笑道:“自然你能會賓接客,老爺纔叫你出去呢。”寶玉道:“那裏是老爺,都是他自己要請我去見的。”湘雲笑道:“主雅客來勤,自然你有些警他的好處,他纔衹要會你。”寶玉道:“罷,罷,我也不敢稱雅,俗中又俗的一個俗人,並不願同這些人往來。”湘雲笑道:“還是這個情性不改。如今大了,你就不願讀書去考舉人進士的,也該常常的會會這些為官做宰的人們,談談講講些仕途經濟的學問,也好將來應酬世務,日後也有個朋友。沒見你成年傢衹在我們隊裏攪些什麽!”寶玉聽了道:“姑娘請別的姊妹屋裏坐坐,我這裏仔細污了你知經濟學問的。”襲人道:“雲姑娘快別說這話。上回也是寶姑娘也說過一回,他也不管人臉上過的去過不去,他就咳了一聲,拿起腳來走了。這裏寶姑娘的話也沒說完,見他走了,登時羞的臉通紅,說又不是,不說又不是。幸而是寶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鬧到怎麽樣,哭的怎麽樣呢。提起這個話來,真真的寶姑娘叫人敬重,【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重贊寶釵未能恩(忘)情下(於)黛玉也。】自己訕了一會子去了。我倒過不去,衹當他惱了。誰知過後還是照舊一樣,真真有涵養,心地寬大。誰知這一個反倒同他生分了。那林姑娘見你賭氣不理他,你得賠多少不是呢。”寶玉道:“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帳話不曾?若他也說過這些混帳話,我早和他生分了。”【東觀閣夾批:
  何謂(姚燮眉批:)兩心相印?非能(他)人所得而喻也(者)。】襲人和湘雲都點頭笑道:“這原是混帳話。”
  原來林黛玉知道史湘雲在這裏,寶玉又趕來,一定說麒麟的原故。因此心下忖度着,近日寶玉弄來的外傳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鴛鴦,或有鳳凰,或玉環金珮,或鮫帕鸞縧,皆由小物而遂終身。今忽見寶玉亦有麒麟,便恐藉此生隙,同史湘雲也做出那些風流佳事來。【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幹卿甚事!】因而悄悄走來,見機行事,以察二人之意。不想剛走來,正聽見史湘雲說經濟一事,寶玉又說:“林妹妹不說這樣混帳話,若說這話,我也和他生分了。”林黛玉聽了這話,不覺又喜又驚,又悲又嘆。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錯,素日認他是個知己,果然是個知己;所驚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稱揚於我,其親熱厚密,竟不避嫌疑;所嘆者,你既為我之知己,自然我亦可為你之知己矣,既你我為知己,則又何必有金玉之論哉;既有金玉之論,亦該你我有之,則又何必來一寶釵哉!【
  姚燮(東觀閣)側批:
  層層慮到,愈轉愈悲。】【姚燮側批:卻想出四層道理。】所悲者,父母早逝,雖有銘心刻骨之言,無人為我主張。況近日每覺神思恍惚,病已漸成,醫者更雲氣弱血虧,恐緻勞怯之癥。你我雖為知己,但恐自不能久待;你縱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想到此間,不禁滾下淚來。【東觀閣側批:
  上下一淚。】【姚燮眉批:有此四層道理能不下淚。】待進去相見,自覺無味,便一面拭淚,一面抽身回去了。
  這裏寶玉忙忙的穿了衣裳出來,忽見林黛玉在前面慢慢的走着,似有拭淚之狀,便忙趕上來,笑道:“妹妹往那裏去?怎麽又哭了?又是誰得罪了你?”林黛玉回頭見是寶玉,便勉強笑道:“好好的,我何曾哭了。”寶玉笑道:“你瞧瞧,眼睛上的淚珠兒未幹,還撒謊呢。”一面說,一面禁不住擡起手來替他拭淚。【東觀閣側批:
  寶玉為黛玉拭淚,(姚燮側批:)妙!】【姚燮眉批:
  一個禁不住替妹妹拭淚,又一個禁不住替哥哥拭汗,卻是一對癡兒女。】林黛玉忙嚮後退了幾步,說道:“你又要死了!作什麽這麽動手動腳的!”寶玉笑道:“說話忘了情,不覺的動了手,也就顧不的死活。”林黛玉道:“你死了倒不值什麽,衹是丟下了什麽金,又是什麽麒麟,可怎麽樣呢?”一句話又把寶玉說急了,趕上來問道:“你還說這話,到底是咒我還是氣我呢?”林黛玉見問,方想起前日的事來,遂自悔自己又說造次了,忙笑道:“你別着急,我原說錯了。這有什麽的,筋都暴起來,急的一臉汗。”一面說,一面禁不住近前伸手替他拭面上的汗。【東觀閣側批:
  黛玉為寶玉拭汗,(姚燮側批:)更妙!】【姚燮眉批:
  人來替我拭淚,則身即退後;未幾又伸手代人拭汗,此種妙緻,知者蓋鮮。】寶玉瞅了半天,方說道“你放心”三個字。林黛玉聽了,怔了半天,方說道:“我有什麽不放心的?我不明白這話。你倒說說怎麽放心不放心?”【東觀閣側批:“你放心”三字一往情深,黛玉死生以之。】【姚燮側批:
  此黛玉所以死生以之也。】【姚燮眉批:瞅了半天之後衹說得“你放心”三字,不知作者如何體會出來真正妙文。】寶玉嘆了一口氣,問道:“你果不明白這話?難道我素日在你身上的心都用錯了?連你的意思若體貼不着,就難怪你天天為我生氣了。”林黛玉道:“果然我不明白放心不放心的話。”寶玉點頭嘆道:“好妹妹,你別哄我。果然不明白這話,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且連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負了。你皆因總是不放心的原故,纔弄了一身病。但凡寬慰些,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林黛玉聽了這話,如轟雷掣電,細細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來的還覺懇切,竟有萬句言語,滿心要說,衹是半個字也不能吐,卻怔怔的望着他。此時寶玉心中也有萬句言語,不知從那一句上說起,卻也怔怔的望着黛玉。【東觀閣側批:
  一對情種,描寫全神如畫。】【姚燮眉批:兩個怔怔毅是好看,活畫出一對情種,正是化工之筆。】兩個人怔了半天,林黛玉衹咳了一聲,兩眼不覺滾下淚來,回身便要走。寶玉忙上前拉住,說道:“好妹妹,且略站住,我說一句話再走。”林黛玉一面拭淚,一面將手推開,說道:“有什麽可說的。你的話我早知道了!”口裏說着,卻頭也不回竟去了。
  寶玉站着,衹管發起呆來。原來方纔出來慌忙,不曾帶得扇子,襲人怕他熱,忙拿了扇子趕來送與他,忽擡頭見了林黛玉和他站着。一時黛玉走了,他還站着不動,因而趕上來說道:“你也不帶了扇子去,虧我看見,趕了送來。”寶玉出了神,見襲人和他說話,並未看出是何人來,便一把拉住,說道:“好妹妹,我的這心事,從來也不敢說,今兒我大膽說出來,死也甘心!我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這裏,又不敢告訴人,衹好掩着。衹等你的病好了,衹怕我的病纔得好呢。睡裏夢裏也忘不了你!”【東觀閣側批(姚燮眉批):
  兩人情分,襲人久已窺見(知之),至此和盤托出。】襲人聽了這話,嚇得魄消魂散,衹叫“神天菩薩,坑死我了!”便推他道:“這是那裏的話!敢是中了邪?還不快去?”寶玉一時醒過來,方知是襲人送扇子來,羞的滿面紫漲,奪了扇子,便忙忙的抽身跑了。
  這裏襲人見他去了,自思方纔之言,一定是因黛玉而起,如此看來,將來難免不纔之事,令人可驚可畏。想到此間,也不覺怔怔的滴下淚來,【東觀閣側批:
  襲人心中殊有醋意,若信以好人,則他日不歸蔣玉函也。】【姚燮側批:大有醋意。】心下暗度如何處治方免此醜禍。正裁疑間,忽有寶釵從那邊走來,笑道:“大毒日頭地下,出什麽神呢?”襲人見問,忙笑道:“那邊兩個雀兒打架,倒也好玩,我就看住了。”寶釵道:“寶兄弟這會子穿了衣服,忙忙的那去了?我纔看見走過去,倒要叫住問他呢。他如今說話越發沒了經緯,我故此沒叫他了,由他過去罷。”襲人道:“老爺叫他出去。”寶釵聽了,忙道:噯喲!這麽黃天暑熱的,叫他做什麽!別是想起什麽來生了氣,叫出去教訓一場。”襲人笑道:“不是這個,想是有客要會。”寶釵笑道:“這個客也沒意思,這麽熱天,不在傢裏涼快,還跑些什麽!”襲人笑道:“倒是你說說罷。”
  寶釵因而問道:“雲丫頭在你們傢做什麽呢?”襲人笑道:“纔說了一會子閑話。你瞧,我前兒粘的那雙鞋,明兒叫他做去。”寶釵聽見這話,便兩邊回頭,看無人來往,便笑道:“你這麽個明白人,怎麽一時半刻的就不會體諒人情。我近來看着雲丫頭神情,再風裏言風裏語的聽起來,那雲丫頭在傢裏竟一點兒作不得主。他們傢嫌費用大,竟不用那些針綫上的人,差不多的東西多是他們娘兒們動手。為什麽這幾次他來了,他和我說話兒,見沒人在跟前,他就說傢裏纍的很。我再問他兩句傢常過日子的話,他就連眼圈兒都紅了,口裏含含糊糊待說不說的。想其形景來,自然從小兒沒爹娘的苦。我看着他,也不覺的傷起心來。”襲人見說這話,將手一拍,說:“是了,是了。怪道上月我煩他打十根蝴蝶結子,過了那些日子纔打發人送來,還說‘打的粗,且在別處能着使罷,要勻淨的,等明兒來住着再好生打罷’。如今聽寶姑娘這話,想來我們煩他他不好推辭,不知他在傢裏怎麽三更半夜的做呢。可是我也糊塗了,早知是這樣,我也不煩他了。”寶釵道:“上次他就告訴我,在傢裏做活做到三更天,若是替別人做一點半點,他傢的那些奶奶太太們還不受用呢。”襲人道:“偏生我們那個牛心左性的小爺,憑着小的大的活計,一概不要傢裏這些活計上的人作。我又弄不開這些。”寶釵笑道:“你理他呢!衹管叫人做去,衹說是你做的就是了。”襲人笑道:“那裏哄的信他,他纔是認得出來呢。說不得我衹好慢慢的纍去罷了。”寶釵笑道:’你不必忙,我替你作些如何?”襲人笑道:“當真的這樣,就是我的福了。晚上我親自送過來。”
  一句話未了,忽見一個老婆子忙忙走來,說道:“這是那裏說起!金釧兒姑娘好好的投井死了!”【東觀閣側批:
  金釧兒一案歸結。】【姚燮眉批:結金釧兒一案。】襲人唬了一跳,忙問“那個金釧兒?”老婆子道:“那裏還有兩個金釧兒呢?就是太太屋裏的。前兒不知為什麽攆他出去,在傢裏哭天哭地的,也都不理會他,誰知找他不見了。剛纔打水的人在那東南角上井裏打水,見一個屍首,趕着叫人打撈起來,誰知是他。他們傢裏還衹管亂着要救活,那裏中用了!”寶釵道:“這也奇了。”襲人聽說,點頭贊嘆,想素日同氣之情,不覺流下淚來。寶釵聽見這話,忙嚮王夫人處來道安慰。這裏襲人回去不提。
  卻說寶釵來至王夫人處,衹見鴉雀無聞,獨有王夫人在裏間房內坐着垂淚。寶釵便不好提這事,衹得一旁坐了。王夫人便問:“你從那裏來?”寶釵道:“從園裏來。”王夫人道:“你從園裏來,可見你寶兄弟?”寶釵道:“纔倒看見了。他穿了衣服出去了,不知那裏去。”王夫人點頭哭道:“你可知道一樁奇事?金釧兒忽然投井死了!”寶釵見說,道:“怎麽好好的投井?這也奇了。”王夫人道:“原是前兒他把我一件東西弄壞了,我一時生氣,打了他幾下,攆了他下去。我衹說氣他兩天,還叫他上來,誰知他這麽氣性大,就投井死了。豈不是我的罪過。”寶釵嘆道:“姨娘是慈善人,固然這麽想。據我看來,他並不是賭氣投井。多半他下去住着,或是在井跟前憨頑,失了腳掉下去的。他在上頭拘束慣了,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處去頑頑逛逛,豈有這樣大氣的理!縱然有這樣大氣,也不過是個糊塗人,也不為可惜。”王夫人點頭嘆道:“這話雖然如此說,到底我心不安。”寶釵嘆道:“姨娘也不必念念於茲,十分過不去,不過多賞他幾兩銀子發送他,也就盡主僕之情了。”王夫人道:“剛纔我賞了他娘五十兩銀子,原要還把你妹妹們的新衣服拿兩套給他妝裹。誰知鳳丫頭說可巧都沒什麽新做的衣服,衹有你林妹妹作生日的兩套。我想你林妹妹那個孩子素日是個有心的,況且他也三災八難的,既說了給他過生日,這會子又給人妝裹去,豈不忌諱。因為這麽樣,我現叫裁縫趕兩套給他。要是別的丫頭,賞他幾兩銀子就完了,衹是金釧兒雖然是個丫頭,素日在我跟前比我的女兒也差不多。”口裏說着,不覺淚下。寶釵忙道:“姨娘這會子又何用叫裁縫趕去,我前兒倒做了兩套,拿來給他豈不省事。況且他活着的時候也穿過我的舊衣服,身量又相對。”王夫人道:“雖然這樣,難道你不忌諱?”寶釵笑道:“姨娘放心,我從來不計較這些。”【東觀閣側批:
  寶釵達觀。】【姚燮側批:是達觀之言。】一面說,一面起身就走。王夫人忙叫了兩個人來跟寶姑娘去。
  一時寶釵取了衣服回來,衹見寶玉在王夫人旁邊坐着垂淚。王夫人正纔說他,因寶釵來了,卻掩了口不說了。寶釵見此光景,察言觀色,早知覺了八分,於是將衣服交割明白。王夫人將他母親叫來拿了去。再看下回便知。
  
  
  
  
  【陳其泰:寶玉心事,盡情吐露。黛玉從此與寶玉心心相印。而寶釵實逼處此。金玉之緣,事在垂成矣。豈不痛哉。
  此時但使無寶釵為祟,雖不看出二玉心跡,當亦有迎合賈母為之撮合者。其奈王夫人屬意寶釵,鳳姐力助寶釵,而李紈與衆姐妹,又全受寶釵牢籠。無一人憐惜黛玉者,又益之以襲人之讒譖,寶釵之傾軋,黛玉安得不死,寶玉又安得不死。
  (餘最不解看紅樓夢者,贊美湘雲。夫以湘雲之粗而愚,隘而俗,是全不懂情之人,真乃無一可取。而徒以其直爽豪邁,羨其為人,豈知其直爽處是忌嫉之甚。信口觸發。豪邁處是粗疏之)〔此處覆蓋一紙,重評如下〕
  按:史湘雲亦甚妒黛玉,而一味粗率,不似寶釵之深心。蓋寶釵欲爭勝於黛玉以移寶玉之情。湘雲則明知寶玉情不可移,故索性直言唐突,以發其心中之不快而已。觀其拾得金麒麟時,心未嘗不一動,而與寶玉相見後,語語提綴黛玉。知寶玉心上衹此一人,雖我所自謂不如之寶釵,尚不足以移其情,何況於我,故特特以不入耳之談來相勸勉。其見解正與寶釵、襲人一路,冀寶玉聞言意轉,則可藉此離間黛玉耳。乃寶玉之言如此,湘雲自知枘鑿不相入矣。從此不復心乎寶玉,安心他處定親去也。】
  (按上又有眉批雲:)
  【湘雲明與黛玉作對,滿口詆訾黛玉,其志趣與寶玉真如冰炭,是旁面襯托寶釵處。此書處處以湘雲之鹵莽,襯寶釵之姦詐,非實寫湘雲也。
  此回在襲人口中,帶出前日聽見你大喜一語。書中絶不敘出湘雲定親何傢,夫婿何人,帷燈匣劍,巧妙絶倫。惜後四十回失去,續編者未得作者用意,忽敘湘雲出嫁,旋即守寡,大為無謂。若作甄寶玉進京時點出湘雲。原來史湘雲所定親事,就是甄寶玉。現在甄夫人帶他進京來完娶,則文字固絲絲人扣,而此回襲人之言明是寶釵定親影子,湘雲大喜之日,即寶釵大喜之,亦躍然紙上矣,不如此做,而以李綺配甄寶玉,實為不倫;且與全書毫無關涉,豈非大敗筆耶。
  寶釵聞王夫人說黛玉多心忌諱,連忙說我從來不計較這些。衹此一言,而王夫人心中看得寶釵賢於黛玉遠矣。越喜歡寶釵,自然越憎嫌黛玉。寶釵用心,實為深險,正與竊聽小紅私語,推在黛玉身上,一樣機械,初不必實與寶釵如何傾軋黛玉也。】
  
  
  
  【哈斯寶:己卯年秋,我因事到承德府,一日信步西街,適逢嘉慶聖主六十大慶萬壽佳節,地方大小官員為祝聖壽,自街西連綿六、七裏,用木竹席布,百般巧做亭臺樓閣、鶴獸花枝,塗以五彩,與真的一樣,官民男女老幼群集如雲,摩肩接踵,熱鬧異常。我每到一所廳堂,定要看看對聯,遇見一座牌樓,總要欣賞題詩。不禁興致勃勃,忘了它是假的,竟當作真的,兩眼迎送不暇,兩腳不知疲倦,一直走去,忽然到一座山跟前,衹見石崖峭立,鬆柏蒼翠,洞門塗朱,泉水下涌,賞嘆良久,纔覺出這是石灰作的,用紙糊、插木枝,漆成景緻的,心中恍然,凄愴而歸。與此相類,讀這樣奇妙的文章,幾乎忘其虛構,當作真事,忽見賈雨村出場,纔悟這是提醒讀者,此乃“村假語”——也是避免將賈雨村其人拋在一邊,斷了他的故事,讓他穿插進來。這又是穿針引綫之法。
  我談此書,對寶釵又喜又怒。喜的是她聰明伶俐,胸懷寬廣公正,怒的是她姦狡狠毒,詭計多端。王夫人想用黛玉的衣服給金釧裝裹,又怕黛玉忌諱,正在左右為難之際,寶釵出來說:“我從來不計較這些”,起身就走,取了衣服回來。這是何等善人,何等仁人,王夫人怎能不喜歡,下人怎能不愛戴?我前面說的評語並不錯。
  “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莫見乎隱,莫顯乎微。”賈寶玉同蔣玉函互換汗巾,除他倆並無外人知道,該是很隱微的了,可是薛蟠立即起了疑心,接着又被襲人發現,這次又從長府官口中露出。長府官說的是“這一城內十停人倒有八停人都說。”換巾之時無一人看見,無一人聽見,現在卻有千舌萬口傳說,這又是為何?,聖賢之教豈可玩忽!故君子必慎獨。
  第十一回中茗煙遇見老婆子,是安閑之時,這一回是寶玉碰見老婆子,是緊迫之刻。安閑時遇見的老婆子雖明白但有氣,緊迫時遇見的老婆子又耳聾又鬍塗。茗煙遇見老婆子,是為寶玉取衣裳,寶玉遇見老婆子,是為找茗煙。取衣裳遇見老婆子,是為赴私會蔣玉函之喜,叫人時遇見老婆子,是為赴私會蔣玉函之禍。這幾環扣得很緊。這一段本來很難寫,你看作者卻寫得更妙。
  寫賈政,活竜活現寫出一個氣急敗壞的父親。寫王夫人,逼真勾畫出一個疼子心切的母親。尤其老夫人,寫得同老婆子毫無二緻。寫衆人,也各具特色。寫氣急,令人毛發驚立,寫哭號,使人心腸隨動。回頭一看,種種情景躍然紙上,真是作丹青也畫不出。作者的筆,已經到了如此妙境,若寫會稽起兵,烏江自刎,不知要使多少英雄豪氣橫發,若寫白帝城托孤,五丈原祭星,又不知要使多少忠臣熱淚滿襟。
  笞撻寶玉時,雖然寫了寶釵、香菱、史湘雲、迎春、探春、惜春等人,唯獨留下黛玉不寫,這要請明哲之士作思。】
   (哈斯寶簡本第十三回譯自百二十回本第
  三十二、三十三回。)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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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紅樓一春夢
序跋總評
紅樓夢論贊第一回 甄士隱夢幻識通靈 賈雨村風塵懷閨秀
第二回 賈夫人仙逝揚州城 冷子興演說榮國府第三回 托內兄如海薦西賓 接外孫賈母惜孤女
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蘆僧亂判葫蘆案第五回 賈寶玉神遊太虛境警幻仙麯演紅樓夢
第六回 賈寶玉初試雲雨情 劉姥姥一進榮國府第七回 送宮花賈璉戲熙鳳 寧國府寶玉會秦鐘
第八回 賈寶玉奇緣識金鎖薛寶釵巧合認通靈第九回 訓劣子李貴承申飭 嗔頑童茗煙鬧書房
第十回 金寡婦貪利權受辱 張太醫論病細窮源第十一回 慶壽辰寧府排傢宴 見熙鳳賈瑞起淫心
第十二回 王熙鳳毒設相思局 賈天祥正照風月鑒第十三回 秦可卿死封竜禁尉 王熙鳳協理寧國府
第十四回 林如海捐館揚州城 賈寶玉路謁北靜王第十五回 王鳳姐弄權鐵檻寺 秦鯨卿得趣饅頭庵
第十六回 賈元春纔選鳳藻宮 秦鯨卿夭逝黃泉路第十七回 大觀園試纔題對額 榮國府歸省慶元宵
第十八回 皇恩重元妃省父母天倫樂寶玉呈纔藻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語 意綿綿靜日玉生香
第二十回 王熙鳳正言彈妒意 林黛玉俏語謔嬌音第二十一回 賢襲人嬌嗔箴寶玉 俏平兒軟語救賈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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