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类 宋代理學三書隨劄   》 (六)告子篇      錢穆 Qian Mu

  生之謂性章。
  朱子曰:“告子不知理之為性,乃即人之身而指其能知覺運動者以當之,所謂生者是也。其以食色為言,蓋猶生之雲爾。生之謂氣,生之理謂性。知覺正是氣之虛靈處,與形器渣滓正作對。近世佛氏說,如何是佛,見性成佛。如何是性,作用是性。蓋謂目之視,耳之聽,手之提執,足之運奔,皆性也。此形而下者,人物同。集註謂以氣言之,則人與物初不異。以理言之,則仁義禮智之稟,豈物之所得而全哉。”又曰:“論萬物之一原,則理同而氣異。觀萬物之異體,則氣相近而理絶不同。氣之異者,粹駁之不齊。理之異者,偏全之或異。”今按:上引具見朱子論性要旨,端在分辨出人與禽獸之相異處。若謂生之謂性,謂食色性也,謂知覺作用是性,則人與禽獸同屬有生,無大異。近代西方生物學家正把人與禽獸作同一研究,其心理學家亦常把禽獸如小白兔洋老鼠之類來研究人心。自朱子言之,此皆屬氣一邊事,可謂是生之能,不可謂是生之理。如今人發明原子能,不可謂其無作用,亦不可謂其無能,抑不得謂其無理。原子能可以大量殺人,自可謂其有大量殺人之理。然自人生界言之,則大量殺人終當謂之非理。今朱子言生之理謂性,則人生之理乃得謂之人性,而仁義禮智則正是人生之理所在,故亦謂之是人性之正。張橫渠言,學者先須立人之性,學所以學為人也。其實孟子主張人性善,亦正為教人做人耳。若必脫離了人生界來在自然界中論性論理,辨善辨惡,漫無標準,而欲求一純客觀之發現,則恐議論蜂起,非孟子及橫渠朱子此上所論所能限,此實為一絶大異見,而終難定於一矣。
  食色性也章。
  朱子曰:“飲食男女固出於性,然告子以生為性,則以性為止於是矣。因此又生仁內義外之說,正與佛者言以作用為性義理為障者相類。孟子不攻其食色之雲,使彼知義之非外,則性之不止於食色,其有以察之矣。”今按,此條即上引所謂偏全之異也。人苟知仁義之同為性,則以食色為性亦無害。又何嘗要摒棄食色以見人性哉。竊謂朱子此一辨,亦可謂於發明孟子論性善有大功。至於仁義,則僅出於不忍人之心,惻隱之心,羞惡之心,亦皆無其他作用意在內。性非作用,亦即理非作用,此一義大值闡詳。
  公都子曰告子曰章。
  朱子曰:“性之本體,理而已。情則性之動而有為,纔則性之具而能為者。性無形象聲臭之可形容,故孟子以情與纔二者言之,誠知二者之本善,則性之為善必矣。”今按:中國人每以情理並言,曰人情天理,又曰合情合理。西方哲學絶不言及情,惟曰理智。情與理分,自當與中國觀念大不同。至於纔,則西方亦極重視。然西方人又不以纔與性並言,乃惟以能標新立異爭強取勝者為纔。中國人言纔,則貴其歸於中和,斯又大異矣。
  朱子曰:“周子出,始復推明太極陰陽五行之說,以明人物之生,其性則同,而氣質之所從來,其變化錯揉有如此之不齊。至於程子始明性之為理,而與張子皆有氣質之說,然後性之為善無害於氣質之有不善,氣質之不善終亦不能亂性之必為善也。此其有功於聖門,而惠於後學也厚矣。道學不明,異端競起,時變事異不得不然也。”今按:據此則濂溪二程橫渠所言,乃多孔孟所未言者,朱子早已知之。謂其時變事異,有功聖門。治中國學術思想史者,於朱子此言,當加深思,不得專以辨同異為務。
  朱子又曰:“荀揚韓氏之說,是皆不知性之為理,而以氣為性者。獨韓子以仁義禮智信為言,則固已優於二子。”今按:以仁義禮智信言性,最先始於韓退之。有宋理學家,少推尊及退之。及元初黃東發以朱學大儒,乃始推尊及退之。治中國學術思想史者,亦不當不知。
  牛山之木嘗美矣章。
  或問:程子曰夜氣之所存,良知良能也,何也。朱子曰:“程子意深約,予初讀之,未覺其然。後因諷誦孟子本文,忽悟其意。然後求於程子之說,乃若有契於予心者。雖由予之愚暗,然亦可見讀書之不可不熟,而前賢之說,其微辭奧義,又非一見之所能窺也。”今按:朱子此處,本程子語解釋《孟子》文極長,不具引,姑以私意言之。夜氣之所存,早晝又梏而亡之。據文義,所存不指夜氣,應指心。心無存亡,故程子謂所指乃是心之良知良能。朱子又易以良心二字,謂早晝為物欲所誘,故失之。則以《孟子》本書,梏字可以推想。惟朱子謂讀書不可不熟,前賢之微辭奧義,非一見之所能窺,則有深值今日我人之註意。今日我人晨起披閱報章,不啻即十萬二十萬字過目。又瀏覽新出版雜志雜書,亦衹過目而已。其有關學術思想者,大抵不到萬字即成一篇,數萬字以上乃成一書。而中國古書則或幾句成一章,或幾章成一篇。所謂微辭奧旨,心習已成,哪肯反復玩誦,繼以深思。惟求一窺而得,則宜其格格不相入矣。
  朱子又曰:“心體固本靜,然亦不能不動。其用固本善,然亦能流而入於不善。其動而流於不善者,固不可謂心體之本然,然亦不可不謂之心也。”又曰:“心之體用始終,雖有真妄邪正之分,其實莫非神明不測之妙。雖皆神明不測之妙,而其真妄邪正又不可不分耳。”今按:古人僅言心,朱子則常言心體。用了心體二字,於古書中許多話可解釋得更清楚更明白。既言心體、乃又言心之體用,此又古人所未及。然用了心體二字,實與古人僅言心字涵義有不同。如失了心體本然,仍不可不謂之心。既言心體本然,則又有始終之辨,此又非孔孟所及。今人必謂中國思想衹守舊,無開新,固未是。又分理學與孔門截然為兩派思想,則亦未是。其謂心之體用始終,有真妄邪正之分,莫非神明不測之妙,而真妄邪正又不可不分。此即事物必有對,而又是混然一體。其義深妙,宜細參。
  仁,人心也章。
  朱子曰:“孟子說,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此最為學者第一義。故程子曰,聖賢千言萬語,衹是欲人將已放之心約之使反復入身來,自能尋嚮上去。昨因病兀坐存息,遂覺有進步處。大抵人心流濫四極,何有定止。一日十二時中,有幾時在軀殼內。與其四散閑走無所歸着,何不收拾令在腔子中。且今縱其營營思慮,假饒求有所得。譬如無傢之商,四方營求,得錢雖多,若無處安頓,亦是徒費心力。”又曰:“上有學問二字在,不衹是求放心便休。”今按:放其心不從事於學問者,今不論。如今西方人從事學問,盡嚮外求,亦可謂衹是放心。如牛頓見蘋果落地,研究出萬有引力的大道理來。但其養大小兩貓,特於書室墻上開大小兩洞,使其出入。其實衹開一洞,容得大貓出入,小貓亦得在此洞出入,奈何牛頓並此不知。衹得謂其心已全放在蘋果落地一事上去了。牛頓為人,並無大差處,殆因其乃一宗教信徒之故。然而人人之聰明智慧盡如此不收拾,放了,人間修齊治平之大道無人理會,終是有失。如生物學家,不知費了幾多心力來研究一應生物,如烏鴉,如白鼠,如海底魚類,一切一切,或白鼠與人生關係較切,然凡生物傢,乃及其他學者,各窮其畢生之力,在一專門目標上作研尋,終亦不得不謂之乃放心。即如西方資本傢,豈不是四方營求,得錢雖多,而無處安頓。因其心不在傢上,永不得一好家庭可使安心,遂盡放心在營求財富上去求心安。但整個人心流濫四極,何有定止,正如朱子之言。所以《孟子》此章自今人視之,若嫌迂腐,但實仍有討論之價值。
  朱子又曰:“有是四端於我,知皆擴而充之。人之一心,在外者要收入來,在內者又要推出去。孟子一書,皆是此意。”又曰:“世間衹有個開闔內外。”今按:如此,則朱子意,《孟子》一書主要即在討論此心之開闔內外而已。然否,須學者自嚮己身體會,卻不要作一哲學問題放心嚮外去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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