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媒体人许知远的青春自述:那些忧伤的年轻人   》 抒情的陷阱(1)      许知远 Xu Zhiyuan

  心灵的枯燥掩盖在感情洋溢的风格背后。
  ——卡夫卡
  很长时间以来,我生活在20世纪80年代的阴影中。诗歌的断片、音乐的断片还有他人回忆的断片,经常让我陷入对80年代大学校园的无限冥想之中。“那是个白衣飘飘的年代。”80年代的过来人这样无限地感慨道。对于诗歌的热爱、对于艺术的热爱、对于理想的执着、对于世界的广泛热情、对于爱情与酒的激情……这些提炼出的80年代精髓曾经让90年代后期进人大学的我们神往不已。我们在罗大佑的《光阴的故事》与《北大往事》的陪伴下,不断地试图在幻想中重温那个年代……
  毕业这一年,在我重新检讨大学生活时,开始隐隐地感觉到对于80年代的一厢情愿的向往可能是一个严重的错误,它让我混淆了激情与矫情、无知与单纯、激情与偏狭之间的界线。紧接着,我在社会上不断遭遇到的80年代毕业生的顾影自怜、滥情与狭隘让最初的隐隐之感逐渐鲜明起来。让人愈来愈无法容忍的是,这些已近中年的人,不断对当下环境进行着无休止的批判,他们不断地通过回忆隐藏到历史的空间之中,并不断地愤怒与哭泣。
  当我在阅读米兰·昆德拉的《被背叛的遗嘱》时,无意中捕捉到的卡夫卡评价狄更斯的一句话“心灵的枯燥掩盖在感情洋溢的风格背后”时,我的感觉终于在瞬间变得清晰起来。昆德拉在引用了这句话之后继续写道:“对‘感情化的这种批评’所针对的不仅是狄更斯,而且也是广泛指向浪漫主义,指向它的继承人们……并且,它指向崇尚心灵的神圣教会……”
  80年代是一个感情化的年代,校园里与大街上充斥了各式各样的抒情诗人。这也是那一代人最引以为傲的一点。他们在回忆中不断地强调着,他们如何将生活浪漫化、激情化、诗歌化,他们在泪水与笑中歌唱。
  但是在重新检点80年代的诗作时,我们发现了可怕的苍白。除了极少数的精品外,滥情作品构成了主流。在那个年代,诗歌被当成了一种通向名声、爱情与自我怜悯的最直接手段。(在此,我无意否定青年人将诗歌视作抒发情感的行为,我所否定的只是,这些当年的青年在多年之后依旧沉溺于此的状态。)
  当然,我需要将时间推回至20年前的中国社会。那是人们情感极度荒芜的年代,连《班主任》与《伤痕》这样的蹩脚小说也可以走红的年代。这样的小说其实也为80年代的精神生活定下了某种基调——情感大于理智。如果我们看得再远一点,这种情感型的诉求也正是中国文化核心所在。中国文人的一切文化表现莫不在于对情、对景、对物的无原则抒情。而在50年代之后,抒情被推向了极致,并深深地刻人了中国人思维的DNA之中。也就是说,在面对一种事物说,我们已经忘记了用理智来分析,而习惯性地用情感进行抒发。而80年代不过是这种思维方式的延续,只不过是青年们寻找到一件看起来更光鲜的武器——诗歌。于是,我们可以看到那么年轻的面孔在诗歌中呐喊,哭泣,精神失常……这些看起来惊天动地的行为背后的驱动因素是如此简单——自怜与爱情,或者渴望成名。
  尽管80年代并非只有诗歌,但80年代一切让今天的人们无比怀念的情感都带有一位业余的情感诗人所必有的素质——抒情至煽情。就像我在文章最初提到的,80年代的标志性符号让今天的我们唏嘘不已。不管是罗大佑、崔健,或者《山坳中的中国》与《河殇》,还是胸前配带北京大学校徽的满口民族未来的青年才俊们,他们给人的印象都是激情大于理性。他们很容易让人陷入暂时性的晕眩状态之中,在其中我们忘记了如何认真地思考。
  我并非在否定激情,我所努力在强调的是,仅有激情是不够的,甚至是危险的。在如此不满地对80年代完成片断式的叙述之后,我终于搞清楚自己到底要表达怎样的观点。我所坚持的是:作为具有成熟思考能力的人,我们必须对复杂的世界具有更全面的了解,我们必须努力让我们眼前的事物清晰起来。只有这样,我们才可能为整个社会的发展提供更富建设性的意见。而80年代所代表的气质与这种愿望有着清晰的裂痕,对于情感的过分强调往往会掩盖事实的真相。在一种过度的抒情之中,世界变得更加模糊,局部遮住了整体。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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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来源】海南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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