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累死我啦!"篮球队中锋走到胡伯祥面前抱怨着。他抚摸着肩头,把旗竿向胡伯祥怀里送来。"主席,你想法子吧,横竖我这力气可卖够了!"
胡伯祥这时正在张罗着雇车。远远地那两个穿白褂青裙的女学生在等着他。扶着那粗大旗杆,他皱起眉来。
"唉,你多劳了。何必功亏一篑呢!当初你自己要扛--" "我要扛,我要扛,我哪里晓得扛到这时候!"篮球队中锋盘着胳膊,气冲冲地说完这话以后,匆匆地竟自走开了。
胡伯祥可为难了。他打着手势叫远远候着的女学生等一下,就扶了旗杆走到残余的同学丛中,老黄老赵地求:"谁热一热心,把这给扛回去?"
听到这请求,残余的几个同学也走散了。有的说要雇车一直回家,有的问胡伯祥自己为什么不热一热心呢。
启昌这时正屈下腰去拾地上被人践踏了的传单和宣言。他蹲在地上,偏着头端详那文明马路上屠杀的照片,嘴里嗫嚅着一些愤慨的话。突然有人在他背上拍了一下。他愣愣地站起来。
"兄弟,"扶了大旗的胡伯祥说,"刚才你不是没有打着旗子吗?这回把这大的给你扛好不好?"随着他一撒手,旗子就势倒在启昌怀里。
"真的吗?"启昌几乎不相信有这事。他高兴极了。他刚要问话,胡伯祥早已一溜烟似地朝着远处的女生飞奔去了。
夏天,黄昏的太阳像个到了暮年的凶徒一般转为温善了。人的影子这时在长安道上特别显得细溜。扛着大旗的启昌,一路上温习着适 才听到的震耳的口号,回忆着台上讲员的演说词;一想到交民巷洋兵狰狞的神气,他又咬起牙来。他想:洋人原来不都那么安详和善,可
真得提防点。他决定把旗子交给庶务之后,就悄悄地回家。白天的事暂时先不对他妈说。
后援会每天八点集齐。早晨,启昌仍黑黑地就爬起。穿上他那件蓝大褂,又去牧师家做工了。过教堂时,太阳才冒出来。钟楼除了顶尖染上些阳光,大部还是一座庞然灰物。教堂的老听差正咳嗽着扫临街的门洞呢。当他走进楼门时,就听到震怒的声音。他即刻屏住呼吸。
那声音是由书房来的。
"不行!我不能养活一个不诚实的孩子。他没有良心。"
"牧师,他年纪小,您慈悲慈悲吧。"
哦,是他妈颤栗的声音。启昌咬住下唇,羞愧的感觉使他的脸发起烧来。
"不要再说,他是一个没有希望的孩子了!"
"牧师,一定是人家欺负他,叫他去扛……"
"…………"
"牧师……"
启昌听到嘤嘤的呜咽。他不能再忍下去了。他一直闯了进去。
"哦,你来了。出去!"
牧师气哼哼地想把启昌推出。
启昌看到牧师的脸了,那是一张很难看的脸。昨早的慈祥温和早不见了。那曾经抚摸过他脊背的手,现在握成了硬硬的拳头。那红的鼻头,那狰狞的眼睛,都使他回忆起昨天交民巷前的情景。他小心坎上迅速地有了个领悟:鬼子么,他不会善心的。
启昌闪开了那毛茸茸的拳头。他先抓住他妈颤抖抖的手,返过身,挺起小胸脯沉毅地说:"我走的。我走的。你不用赶。"
他妈泪汪汪地看着孩子的脸。她要他去赔理。她要他守一个苦命人的本分。
"妈,咱们不是苦命人!中国革命了。鬼子再不敢欺负咱们啦。妈,您也辞工。咱们不能给鬼子支使。他早晚要害人的。"启昌滔滔地一气说出,好像他成为另一个人了。一切好像早晚都必须办的,如今虽然太早了一点,竟等不及他长成人,但他决定不要他妈受这残忍家伙
的支使了。
"孩子,你不准胡说。人家牧师--"妇人心下似乎钦佩着她儿子的勇气,但她仍希望挽回这局面。
"牧师,哼!"启昌不服气地撇撇嘴。这招恼了约翰牧师。他挥起捏着的拳头。
妇人忙用胳膊来围护孩子。启昌却脱开他妈的怀抱,挺起小身子来说:"给他打。他敢!中国革命了,鬼子再不敢欺负咱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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