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 匯評三國志演義   》 第三十二回　奪冀州袁尚爭鋒　决漳河許攸獻計      羅貫中 Luo Guanzhong

　　【毛批：君子觀於袁氏之亂，而信古來圖大事者，未有兄弟不協而能有濟者也。桃園兄弟，以異姓而如骨肉，固無論已；他如權之據吳，則有“汝不如我，我不如汝”之兄；操之開魏，則有“寧可無洪，不可無公”之弟：同心同德，是以能成帝業。彼袁氏者，紹與術既相左於前，譚與尚復相爭於後，各自矛盾，以貽敵人之利，豈不重可惜哉！
　　善處人骨肉之間者，其惟王修乎！若執從父之見，則當以袁尚為嗣；若執立長之說，則當以袁譚為嗣。然使譚而能為泰伯，則尚可受之；譚而不能為泰伯，則尚不宜受之矣。使尚而能為叔齊，則譚可取之；尚而不能為叔齊，則譚不宜爭之矣。故審配之助弟以攻兄者，非也；郭圖之助兄以攻弟者，亦非也；惟王修之言，為金玉之論雲。
　　甚矣，朋黨之為禍烈也！以袁氏觀之，初則衆謀士立黨，後則兩公子亦立黨。初則田豐、沮授為一黨，審配、郭圖為一黨；後則郭圖與審配又因譚、尚而分為二黨，於是逢紀黨審配，辛評又黨郭圖。甚至審配之侄，背其叔而黨其友，辛評之弟，背其兄而黨其 仇。然則謂袁氏之亡，亡於朋黨可也。
　　曹操决漳河以淹冀州，與决泗水以淹下邳，前後兩篇大約相類。然用水於南境不奇，用水於北境為奇；淹下邳之計出於曹操之謀士不奇，淹冀州之策即出於袁氏之舊臣為奇。且下邳之淹，止一水耳；若淹冀州，則先遏一水，通一水以運糧，然後决一水以破敵，是有三水矣。下邳之水，所以報濮陽之火，兩傢各用其一耳；若淹冀州，則先有卻韓猛、燒烏巢之火於前，而乃有通白溝、决漳河之水於後，是一傢兼用其兩矣。
　　侯成以獻酒被責而降曹，馮禮亦以飲酒被責而降曹。降曹同也，而一降於决水之後而不死，一降於决水之後而隨死，則大異。魏續為友人抱憤而獻門，審榮亦為友人抱憤而獻門。獻門同也，而呂布在城中而被執，袁尚在城外而未擒，則又異。就其極相類處，卻有極不相類處，若有特特犯之而又特特避之者，真是絶妙文章。
　　觀烏巢之焚，令人追念易京樓之焚；觀審配之死，令人追念耿武、關紀之死。一冀州耳，韓忽變而為袁，袁忽變而為曹。其始也，馥失之，瓚爭之，而紹取之；其既也，譚失之，尚爭之，而操取之。興亡彈指，得喪轉盼，奪人者，曾幾何時而為人所奪。讀書至此，為之三嘆。
　　陳琳之檄，駡曹嵩，又駡曹騰，其駡也勝似殺矣。陶謙殺操之父，而操欲報仇；陳琳駡操之祖父，勝於殺操之祖父，而操不報仇，何也？曰：琳為袁紹而駡，則非琳駡之，而紹駡之也。紹為主而琳為從，不罪陳琳而歸罪於袁紹，猶之不罪張闓而歸罪於陶謙耳。雖然，使琳為曹操駡紹而為紹所獲，則紹必殺琳。紹不能為此度外之事，而操獨能為此度外之事，君子於此益識袁、曹之優劣矣。
　　此回敘袁、曹相攻，各有三層轉變：袁尚始欲救譚，既而不救，終而復救；袁譚始欲降曹，既而合尚，終復降曹；曹操始攻冀州，既攻荊州，後復仍攻冀州。諸如此類，皆不測之極。】
　　卻說袁尚自斬史渙之後，自負其勇，不待袁譚等兵至，自引兵數萬出黎陽，與曹軍前隊相迎。張遼當先出馬，袁尚挺槍來戰，不三合，架隔遮攔不住，大敗而走。張遼乘勢掩殺，袁尚不能主張，急急引軍奔回冀州。袁紹聞袁尚敗回，又受了一驚，舊病復發，吐血數鬥，昏倒在地。【毛夾批（漁眉批）：尚之敗，袁紹實縱之；紹之死，袁尚實速之也。】劉夫人慌救入臥內，病勢漸危。劉夫人急請審配、逢紀，直至袁紹榻前，商議後事。紹但以手指而不能言。劉夫人曰：“尚可繼後嗣否？”紹點頭。【毛夾批：袁紹此時即不點頭，亦不容不立尚矣。】審配便就榻前寫了遺囑。紹翻身大叫一聲，又吐血鬥餘而死。【毛夾批（漁眉批）：孫策死得磊磊落落，袁紹死得昏昏悶悶。】後人有詩曰：
　　纍世公卿立大名，少年意氣自縱橫。空招俊傑三千客，漫有英雄百萬兵。羊質虎皮功不就，鳳毛雞膽事難成。更憐一種傷心處，傢難徒延兩弟兄。
　　袁紹既死，審配等主持喪事。劉夫人便將袁紹所愛寵妾五人，盡行殺害；【毛夾批：妒性猖獗矣。】又恐其陰魂於九泉之下再與紹相見，【毛夾批：癡極，可發一笑！】乃髡其發，刺其面，毀其屍：其妒惡如此。【毛夾批：妒至於鬼，妒亦奇矣。妒其生，故欲其死；如又妒其死，則何不亦從之死耶？我為人，而人終不能防鬼；不若我亦為鬼，而鬼庶可以防鬼耳。】【贄眉批（鐘眉批）： 妒至鬼乎？可發一笑。】【漁眉批：妒及於鬼，可發一笑。】袁尚恐寵妾傢屬為害，並收而殺之。【毛夾批：惠帝見人彘而泣，今袁尚助母為虐，毋乃太甚。】審配、逢紀立袁尚為大司馬將軍，領冀、青、幽、並四州牧，遣書報喪。此時袁譚已發兵離青州，知父死，便與郭圖、辛評商議。圖曰：“主公不在冀州，審配、逢紀必立顯甫為主矣。當速行。”辛評曰：“審、逢二人必預定機謀。【鐘眉批：囗（是）。】今若速往，必遭其禍。”【贄眉批： 是。】袁譚曰：“若此當何如？”郭圖曰：“可屯兵城外，觀其動靜。某當親往察之。”譚依言。郭圖遂入冀州，見袁尚，禮畢，尚問：“兄何不至？”圖曰：“因抱病在軍中，不能相見。”【毛夾批（漁眉批）：尚既僭立，譚不奔喪；尚固不弟，譚亦不子。】尚曰：“吾受父親遺命，立我為主，加兄為車騎將軍。目下曹軍壓境，請兄為前部，吾隨後便調兵接應也。”圖曰：“軍中無人商議良策，願乞審正南、逢元圖二人為輔。”【毛夾批（漁眉批）：郭圖索二謀士，欲去尚之左右手也。獨不思譚而謀尚，乃自去其手足耶！】【贄眉批（鐘眉批）：妙！妙！】尚曰：“吾亦欲仗此二人早晚畫策，如何離得！”圖曰：“然則於二人內遣一人去，何如？”【贄眉批： 郭圖可用。】【鐘眉批：內自生亂，如何囗人？】尚不得已，乃令二人拈鬮，拈著者便去。逢紀拈着，尚即命逢紀賫印綬，同郭圖赴袁譚軍中。紀隨圖至譚軍，見譚無病，心中不安，獻上印綬。譚大怒，欲斬逢紀。郭圖密諫曰：“今曹軍壓境，且衹款留逢紀在此，以安尚心。待破曹之後，卻來爭冀州不遲。”【鐘眉批：郭圖巧計。】譚從其言，實時拔寨起行，前至黎陽，與曹軍相抵。譚遣大將汪昭出戰，操遣徐晃迎敵。二將戰不數合，徐晃一刀斬汪昭於馬下。曹軍乘勢掩殺，譚軍大敗。譚收敗軍入黎陽，遣人求救於尚。【毛夾批（漁眉批）：原隰裒矣，兄弟求矣。】尚與審配計議，衹發兵五千餘人相助。曹操探知救軍已到，遣樂進、李典引兵於半路接着，兩頭圍住，盡殺之。【毛夾批：救如無救。】袁譚知尚止撥兵五千，又被半路坑殺，大怒，乃喚逢紀責駡。紀曰：“容某作書緻主公，求其親自來救。”譚即令紀作書，遣人到冀州緻袁尚，與審配共議。配曰：“郭圖多謀，前次不爭而去者，為曹軍在境也。今若破曹，必來爭冀州矣。不如不發救兵，藉操之力以除之。”【毛夾批：是何言語？】【贄眉批： 卻是對手。】【漁眉批：是何言語？郭圖、審配運籌，此人更有識。】【鐘眉批：配亦囗囗（對手）。】尚從其言，不肯發兵。【毛夾批：前止少發兵，後竟不發兵，計愈左矣。】使者回報，譚大怒，立斬逢紀，【毛夾批：譖田豐之報。】議欲降曹。
　　早有細作密報袁尚。尚與審配議曰：“使譚降曹，並力來攻，則冀州危矣。”乃留審配並大將蘇由固守冀州，自領大軍來黎陽救譚。【毛夾批：第一次少發兵，第二次不發兵，第三次親自領：其反復無常，酷肖其父。】【漁眉批： 袁尚反復無常，酷肖乃父。】尚問軍中：“誰敢為前部？”大將呂曠、呂翔兄弟二人願去。【毛夾批：亦是兄弟二人，正與譚、尚映像。】尚點兵三萬，使為先鋒，先至黎陽。譚聞尚自來，大喜，遂罷降曹之議。【毛夾批：鬩墻則鬩，禦侮則禦，固兄弟之常理也。】譚屯兵城中，尚屯兵城外，為掎角之勢。不一日，袁熙、高幹皆領軍到城外，屯兵三處，每日出兵與操相持。尚屢敗，操兵屢勝。至建安八年春二月，操分路攻打，袁譚、袁熙、袁尚、高幹皆大敗，【毛夾批：敘四路兵交戰，卻甚省筆。】棄黎陽而走。操引兵追至冀州，譚與尚入城堅守；熙與幹離城三十裏下寨，虛張聲勢。【毛夾批（漁眉批）：四路合成一路。】操兵連日攻打不下。郭嘉進曰：“袁氏廢長立幼，而兄弟之間權力相並，各自樹黨，急之則相救，緩之則相爭。【毛夾批：後來遺計定遼東，亦是此意。】【漁眉批： 奉孝洞燭情形。後來遺計定遼東亦是此意。】不如舉兵南嚮荊州，徵討劉表，以候袁氏兄弟之變；變成而後擊之，可一舉而定也。”【毛夾批（漁眉批）：正攻冀州，忽作一頓，匪夷所思。】【贄眉批： 是。】【鐘眉批：候其變而擊之，郭嘉之囗（計）極善。】操善其言，命賈詡為太守，守黎陽；曹洪引兵守官渡。操引大軍嚮荊州進兵。
　　譚、尚聽知曹軍自退，遂相慶賀。袁熙、高幹各自辭去。袁譚與郭圖、辛評議曰：“我為長子，反不能承父業；尚乃繼母所生，反承大爵。心實不甘。”【毛夾批：不出郭嘉所料。】圖曰：“主公可勒兵城外，衹做請顯甫、審配飲酒，伏刀斧手殺之，大事定矣。”譚從其言。適別駕王修自青州來，譚將此計告之。修曰：“兄弟者，左右手也。今與他人爭鬥，斷其右手，而曰我必勝，安可得乎？夫棄兄弟而不親，天下其誰親之？彼讒人離間骨肉，以求一朝之利，願塞耳勿聽也！”【毛夾批：數語抵得一篇《棠棣》之詩。】【贄眉批： 老成之言，非講道學也。】【漁眉批： 桃園兄弟固無論矣。他如權之據吳，則有“汝不如我，我不如汝”之兄；操之開魏，則有“寧可無洪，不可無公”之弟，是以皆成帝業。彼袁氏者，紹與術既相左於前，譚與尚復相左於後，豈能相濟哉！】【鐘眉批：王修苦言，藥也，當聽當聽。】譚怒，叱退王修，使人去請袁尚。尚與審配商議，配曰：“此必郭圖之計也。主公若往，必遭姦計；不如乘勢攻之。”袁尚依言，便披挂上馬，引兵五萬出城。【毛夾批：未有帶五萬人赴席者，為之一笑。】【漁眉批： 領兵五萬來赴席。】袁譚見袁尚引軍來，情知事泄，亦即披挂上馬，與尚交鋒。尚見譚大駡。譚亦駡曰：“汝藥死父親，【毛夾批：劈空造出一罪案。凡兄弟相爭者，往往如此。】【漁眉批： 劈空造一罪葉。此兄弟相爭，往往如此。】篡奪爵位，今又來殺兄耶！”二人親自交鋒，【毛夾批：豈復成兄弟也。】【鐘眉批：兄弟尋戈，喪無日益。】袁譚大敗。尚親冒矢石，衝突掩殺。【毛夾批：戰操何其怯，追兄何其猛。】譚引敗軍奔平原，【鐘夾批：平原，即今河南府平原縣。】尚收兵還。袁譚與郭圖再議進兵，令岑璧為將，領兵前來。尚自引兵出冀州，兩陣對圓，旗鼓相望。璧出駡陣，尚欲自戰，大將呂曠拍馬舞刀，來戰岑璧。二將戰無數合，曠斬岑璧於馬下。譚兵又敗，再奔平原。審配勸尚進兵，追至平原。譚抵擋不住，退入平原，堅守不出。尚三面圍城攻打。譚與郭圖計議。圖曰：“今城中糧少，彼軍方銳，勢不相敵。愚意可遣人投降曹操，使操將兵攻冀州，尚必還救。將軍引兵夾擊之，尚可擒矣。若操擊破尚軍，我因而斂其軍實以拒操。操軍遠來，糧食不繼，必自退去；我可以仍據冀州，以圖進取也。”【毛夾批：一袁尚且不能勝，乃欲勝既破袁尚之曹操，恐無是理，但說得好聽耳。】【鐘眉批：圖計亦巧。】譚從其言，【毛夾批：始議降曹，既而合尚，今復從降曹之議：其沒主意，亦酷肖其父。】問曰：“何人可為使？”圖曰：“辛評之弟辛毗，【毛夾批：又是兄弟二人，映像成趣。】字佐治，見為平原令。此人乃能言之士，可命為使。”譚即召辛毗，毗欣然而至。【漁眉批： 兄弟相爭，而欲遣兄弟和睦之人，郭圖出語豈不可羞？辛毗欣然應命，亦更可鄙。】譚修書付毗，使三千軍送毗出境。毗星夜賫書往見曹操。
　　時操屯軍西平【鐘夾批：西平，今屬汝南河西平縣。】伐劉表，表遣玄德引兵為前部以迎之。未及交鋒，辛毗到操寨。見操禮畢，操問其來意，毗具言袁譚相求之意，呈上書信。操看書畢，留辛毗於寨中，聚文武計議。程昱曰：“袁譚被袁尚攻擊太急，不得已而來降，不可準信。”【鐘眉批：程昱所見與郭嘉同。】呂虔、滿寵亦曰：“丞相既引兵至此，安可復捨表而助譚？”【漁眉批： 看出所長（論？）皆近於理。】荀攸曰：“三公之言未善。以愚意度之：天下方有事，而劉表坐保江、漢之間，不敢展足，其無四方之志可知矣；【毛夾批：料劉表如見。】【漁眉批： 料劉表如見，是定論。】袁氏據四州之地，帶甲數十萬，若二子和睦，共守成業，天下事未可知也。今乘其兄弟相攻，勢窮而投我；我提兵先除袁尚，後觀其變，並滅袁譚，天下定矣。此機會不可失也。”【毛夾批：荀攸欲先滅尚而後滅譚，後來卻先滅譚而後滅尚，變化不同。若說一句是一句，便是今日印板文字矣。】【贄眉批： 更好。】【漁眉批：意先滅尚而後滅譚，後反先譚而後尚，變化不同。】【鐘眉批：荀攸更囗。】操大喜，便邀辛毗飲酒，謂之曰：“袁譚之降，真耶詐耶？袁尚之兵，果可必勝耶？”毗對曰：“明公勿問真與詐也，衹論其勢可耳。袁氏連年喪敗，兵革疲於外，謀臣誅於內；兄弟讒隙，國分為二；加之饑饉並臻，天災人睏：無問智愚，皆知土崩瓦解。此乃天滅袁氏之時也。今明公提兵攻鄴，袁尚不還救，則失巢穴；若還救，則譚踵襲其後。以明公之威，擊疲憊之衆，如迅風之掃秋葉也。捨此之圖而伐荊州。荊州豐樂之地，國和民順，未可搖動。況四方之患，莫大於河北。河北既平，則霸業成矣。願明公詳之。”【毛夾批：其言全不為袁譚，竟是為曹操。辛氏兄弟各懷一心，與袁氏兄弟正複相似。】【贄眉批： 此君有成算於胸。通（？）而後起者也，非於人也。】【漁眉批： 其言絶不為袁譚，竟耑為曹操，辛氏兄弟與袁氏兄弟正複相似。】操大喜曰：“恨與辛佐治相見之晚也！”【贄眉批： 老姦。】即日督軍還取冀州。玄德恐操有謀，不跟追襲，引兵自回荊州。【毛夾批（漁眉批）：正攻荊州，又忽作一頓，匪夷所思。】
　　卻說袁尚知曹軍渡河，急急引軍還鄴，命呂曠、呂翔斷後。袁譚見尚退軍，乃大起平原軍馬，隨後趕來。行不到數十裏，一聲炮響，兩軍齊出：左邊呂曠，右邊呂翔，兄弟二人截住袁譚。譚勒馬告二將曰：“吾父在日，吾並未慢待二將軍，今何從吾弟而見逼耶？”二將聞言，乃下馬降譚。譚曰：“勿降我，可降曹承相。”二將因隨譚歸營。譚候操軍至，引二將見操。操大喜，以女許譚為妻，即令呂曠、呂翔為媒。【毛夾批：人謂袁譚此時失卻一弟，得卻一妻，背卻一父，得卻一翁矣。孰知後來皆成畫餅耶？】【贄眉批： 老賊。】【漁眉批：誰知後來竟成畫餅。】譚請操攻取冀州。操曰：“方今糧草不接，搬運勞苦，我由濟河，遏淇水入白溝，【鐘夾批：淇水，出懷慶府清縣；白溝，河名，在保定府新城縣拒馬河下流，即宋與元分界處。】以通糧道，然後進兵。”【毛夾批（漁眉批）：運糧用水，後來攻城亦用水。遏淇水入白溝，先為决漳河伏綫。】令譚且居平原。操引軍退屯黎陽，封呂曠、呂翔為列侯，隨軍聽用。郭圖謂袁譚曰：“曹操以女許婚，恐非真意。今又封賞呂曠、呂翔，帶去軍中，此乃牢籠河北人心，後必終為我禍。主公可刻將軍印二顆，暗使人送與二呂，令作內應。待操破了袁尚，可乘便圖之。”【毛夾批：孰知二呂之不復為袁氏用乎？】【贄眉批： 郭圖大通，然也生事。】【漁眉批： 已封列侯，何愛將軍印耶？況譚原語二將“降曹丞相”，豈復為吾用？郭圖之計左矣。】【鐘眉批：郭圖大通。】譚依言，遂刻將軍印二顆，暗送與二呂。【毛夾批：二印衹算謝媒。】二呂受訖，徑將印來稟曹操。操大笑曰：“譚暗送印者，欲汝等為內助，待我破袁尚之後，就中取事耳。汝等且權受之，我自有主張。”【鐘眉批：囗（其）誰操囗（敵）。】自此曹操便有殺譚之心。【毛夾批：曹操許女之意，既是假非真；郭圖刻印之謀，亦弄巧成拙。】
　　且說袁尚與審配商議：“今曹兵運糧入白溝，必來攻冀州，如之奈何？”配曰：“可發檄使武安長尹楷屯毛城，通上黨【鐘夾批：上黨，今路囗囗囗囗。】運糧道；令沮授之子沮鵠守邯鄲，【鐘夾批：邯鄲，今囗囗平府邯鄲縣。】遙為聲援。主公可進兵平原，急攻袁譚，先絶袁譚，然後破曹。”【毛夾批：不急攻 仇而先攻兄，為計亦左。】【漁眉批： 不去攻敵，而先攻兄。為計亦左。】袁尚大喜，留審配與陳琳守冀州，使馬延、張顗二將為先鋒，連夜起兵攻打平原。譚知尚兵來近，告急於操。操曰：“吾今番必得冀州矣！”正說間，適許攸自許昌來，聞尚又攻譚，入見操曰：“丞相坐守於此，豈欲待天雷擊殺二袁乎？”【毛夾批：不用震為雷，將用坎為水。】操笑曰：“吾已料定矣。”【鐘眉批：妙話。】遂令曹洪先進兵攻鄴，操自引一軍來攻尹楷。兵臨本境，楷引軍來迎。楷出馬，操曰：“許仲康安在？”許褚應聲而出，縱馬直取尹楷。楷措手不及，被許褚一刀斬於馬下。【毛夾批：敘許褚戰功，為後殺許攸伏綫。】餘衆奔潰，操盡招降之，【毛夾批：完卻尹楷。】即勒兵取邯鄲。沮鵠進兵來迎。張遼出馬與鵠交鋒。戰不三合，鵠大敗，遼從後追趕。兩馬相離不遠，遼急取弓射之，應弦落馬。操指揮軍馬掩殺，衆皆奔散。【毛夾批：完卻沮鵠。】於是操引大軍前抵冀州。曹洪已近城下。操令三軍繞城築起土山，又暗掘地道以攻之。【毛夾批：前官渡之戰，袁紹用土山地道；今冀州之攻，曹操亦用土山地道。孰知艮為山，坤為地，總不如坎為水也。】審配設計堅守，法令甚嚴。東門守將馮禮，因酒醉有誤巡警，【毛夾批（漁眉批）：淳於瓊以酒失事，今馮禮又以酒失事，何袁將之善飲也。】配痛責之。馮禮懷恨，潛地出城降操。操問破城之策，禮曰：“突門內土厚，可掘地道而入。”操便命馮禮引三百壯士，夤夜掘地道而入。
　　卻說審配自馮禮出降之後，每夜親自登城點視軍馬。當夜在突門閣上，望見城外無燈火。配曰：“馮禮必引兵從地道而入也。”急喚精兵運石擊突閘門，門閉，馮禮及三百壯士，皆死於土內。【贄眉批： 大毒，然亦不得不如此。】【鐘眉批：此亦狠毒，然不得不如此。】操折了這一場，遂罷地道之計，【毛夾批：袁紹掘地道，曹操當之以塹；曹操掘地道，袁兵拒之以閘：前後遙映。】退軍於洹水之上，以候袁尚回兵。袁尚攻平原，聞曹操已破尹楷、沮鵠，大軍圍困冀州，乃掣兵回救。部將馬延曰：“從大路去，曹操必有伏兵。可取小路，從西山出滏水口去劫曹營，必解圍也。”尚從其言，自領大軍先行，令馬延與張顗斷後。早有細作去報曹操。操曰：“彼若從大路上來，吾當避之；若從西山小路而來，一戰可擒也。【鐘眉批：老賊大姦。】吾料袁尚必舉火為號，【毛夾批：袁尚之火，不如曹操之水。】【贄眉批： 老賊。】令城中接應。【漁眉批： 阿瞞料事多中。】吾可分兵擊之。”於是分撥已定。
　　卻說袁尚出滏水界口，東至陽平，屯軍陽平亭，離冀州十七裏，一邊靠着滏水。尚令軍士堆積柴薪幹草，至夜焚燒為號。遣主簿李孚扮作曹軍都督，直至城下，大叫：“開門！”審配認得是李孚聲音，放入城中，說：“袁尚已陳兵在陽平亭，等候接應，若城中兵出，亦舉火為號。”配教城中堆草放火，以通音信。【毛夾批（漁眉批）：屢用火字，引出下文水來。】孚曰：“城中無糧，可發老弱殘兵並婦人出降；彼必不為備，我即以兵繼百姓之後出攻之。”【毛夾批：爾時冀州百姓，未死於水而先死於兵矣。】【贄眉批： 賊，賊。】【鐘眉批：孚見亦是。】配從其論。次日，城上竪起白旗，上寫“冀州百姓投降。”操曰：“此是城中無糧，教老弱百姓出降，後必有兵出也。”【毛夾批：又早猜破。】【鐘眉批：操賊如鬼。】操教張遼、徐晃各引三千軍來，伏於兩邊。操自乘馬、張麾蓋至城下，果見城門開處，百姓扶老攜幼，手持白旛而出。【漁眉批： 總是有詐，不許了百姓是實。】百姓 纔出盡，城中兵突出。操教將紅旗一招，【毛夾批：白旗、紅旗，映像成趣。】張遼、徐晃兩路兵齊出亂殺，城中兵衹得復回。操自飛馬趕來，到吊橋邊，城中弩箭如雨，射中操盔，險透其頂。【毛夾批（漁眉批）：前在下邳城下，射中麾蓋；今在冀州城下，射中頭盔。兩番用水之前，其被射亦復相似。】衆將急救回陣。操更衣換馬，引衆將來攻尚寨。尚自迎敵。時各路軍馬一齊殺至，兩軍混戰，袁尚大敗。尚引敗兵退往西山下寨，令人催取馬延、張顗軍來。不知曹操已使呂曠、呂翔去招安二將；二將隨二呂來降，操亦封為列侯。【毛夾批（漁眉批）：敘法甚省筆。】【贄眉批： 賊，賊。】即日進兵攻打西山，先使二呂、馬延、張顗截斷袁尚糧道。【毛夾批：譚、尚相攻，是以袁攻袁；操即用袁氏之將，以截袁氏之糧，亦是以袁攻袁。】【鐘眉批：囗（亦）巧。】尚情知西山守不住，夜走隘口，安營未定，四下火光並起，伏兵齊出，人不及甲，馬不及鞍，尚軍大潰，退走五十裏。勢窮力極，衹得遣豫州刺史陰夔至操營請降。操佯許之，卻連夜使張遼、徐晃去劫寨，【毛夾批：操於譚之降，則納之；於尚之降，則劫之。又是一樣做法。】【漁眉批： 許其降而即劫之，好着數。】尚盡弃印綬、節鉞、衣甲、輜重，望中山而逃。【鐘眉批：中山，囗囗府定州。】
　　操回軍攻冀州。許攸獻計曰：“何不决漳河之水以淹之？”【毛夾批：前下邳之淹，其計出於曹操之謀士郭嘉；今漳河之决，其計出於袁氏之客許攸，是亦以袁攻袁也。】【漁眉批： 漳河之决，計出袁氏之客許攸，是以袁攻袁也。】操然其計，先差軍於城外掘壕塹，周圍四十裏。審配在城上見操軍在城外掘塹，卻掘得甚淺。【毛夾批：妙。】配暗笑曰：“此欲决漳河之水以灌城耳。壕深可灌，如此之淺，有何用哉？”遂不為備。當夜曹操添十倍軍士，並力發掘。比及天明，廣深二丈，引漳水灌之，城中水深數尺；【毛夾批：操之掘塹，先淺後深，詭譎可喜。】【贄眉批： 老賊。】更兼糧絶，軍士皆餓死。【鐘眉批：老賊大姦。】辛毗在城外，用槍挑袁尚印綬衣服，招安城內之人。【贄眉批： 此亦惹事。】【鐘眉批：此亦惹事。】審配大怒，將辛毗傢屬老小八十餘口，就於城上斬之，將頭擲下。辛毗號哭不已。審配之侄審榮，素與辛毗相厚，見辛毗傢屬被害，心中懷忿，乃密寫獻門之書，拴於箭上，射下城來。【毛夾批：審配前收捕許攸子侄，今又誅殺辛毗傢屬，而不能自禁其侄，可發一嘆。】【漁眉批： 審榮不是全為朋友，衹是見勢不愛耳。】軍士拾獻辛毗，毗將書獻操。操先下令：如入冀州，休得殺害袁氏一門老小；軍民降者免死。【贄眉批（鐘眉批）：此是老賊好處。】次日天明，審榮大開西門，放曹兵入。【毛夾批：前淹下邳，有獻門之未憲、魏續；今淹冀州，有獻門之審榮。前後亦復相似。】辛毗躍馬先入，軍將隨後，殺入冀州。審配在東南城樓上，見操軍已入城中，自變量騎下城死戰。正迎徐晃交馬，晃生擒審配，綁出城來。路逢辛毗，毗咬牙切齒，以鞭鞭配首曰：“賊殺纔！今日死矣！”配大駡辛毗：“賊徒！引曹操破我冀州，我恨不殺汝也！”【贄眉批（鐘眉批）：審配是漢子。】徐晃解配見操。操曰：“汝知獻門接我者乎？”配曰：“不知。”操曰：“此汝侄審榮所獻也。”配怒曰：“小兒不行，乃至於此！”【毛夾批：袁氏兄弟相左，（漁眉批：審氏叔侄亦相左，俱是骨肉之變。）】操曰：“昨孤至城下，何城中弩箭之多耶？”配曰：“恨少！恨少！”【毛夾批：與張遼答濮陽之火語氣相似。】操曰：“卿忠於袁氏，不容不如此。今肯降吾否？”配曰：“不降！不降！”【漁眉批： 與張遼在濮陽之時語氣相似。】辛毗哭拜於地曰：“傢屬八十餘口，盡遭此賊殺害。願丞相戮之，以雪此恨！”配曰：“吾生為袁氏臣，死為袁氏鬼，不似汝輩讒諂阿諛之賊，可速斬我！”【鐘眉批：好硬漢。】操教牽出。臨受刑，叱行刑者曰：“吾主在北，不可使我面南而死！”乃嚮北跪，引頸就刃。【毛夾批：審正南緣何正北而死？一笑。】【贄眉批： 既是審正南，緣何正北而死？呵呵！】【漁眉批： 此北面，與北面而降，審正南緣何北面而死？一笑。】【鐘眉批：審正南不可及。】後人有詩嘆曰：
　　河北多名士，誰如審正南！命因昏主喪，心與古人參。忠直言無隱，廉能志不貪。臨亡猶北面，降者盡羞慚。
　　審配既死，操憐其忠義，命葬於城北。【漁眉批： 葬於城北，其魂亦安。】衆將請曹操入城。操方欲起行，衹見刀斧手擁一人至，操視之，乃陳琳也。操謂之曰：“汝前為本初作檄，但罪狀孤可也，何乃辱及祖、父耶？”【毛夾批：陳琳作檄事已隔數捲，至此忽然一提。】琳答曰：“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耳。”【毛夾批：以箭自比，以弦比袁紹。箭非自發，乃弦發之也。操若能為琳之弦，琳亦願為操之箭矣。】左右勸操殺之。操憐其纔，乃赦之，命為從事。【毛夾批：殺審配極似殺陳宮，赦陳琳極似赦張遼，與淹下邳一篇文字遙遙相對。○曹操頭風虧得陳琳醫治，此時不殺，衹算謝醫。】
　　卻說操長子曹丕，字子桓，時年十八歲。丕初生時，有雲氣一片，其色青紫，圓如車蓋，覆於其室，終日不散。有望氣者密謂操曰：“此天子氣也。令嗣貴不可言！”丕八歲能屬文，有逸纔，博古通今，善騎射，好擊劍。【毛夾批（漁眉批）：百忙中忽入曹丕一小傳，早為後文曹丕稱帝伏綫。○敘袁傢兒子將完，忽接入曹傢兒子事，妙筆。】時操破冀州，丕隨父在軍中，先領隨身軍，徑投袁紹傢下馬，拔劍而入。有一將當之曰：“丞相有命，諸人不許入紹府。”丕叱退，提劍入後堂。見兩個婦人相抱而哭，丕嚮前欲殺之。正是：
　　四世公侯已成夢，一傢骨肉又遭殃。
　　未知性命如何，且聽下文分解。
　　【李贄總評：辛毗竟為曹公，亦有見之士也。袁氏弟兄不和，自然喪亡矣。安有弟兄不和而不喪者乎？凡有兄弟者，鑒之。
　　如審配輩，如何便算得忠義？也主非堯舜之主，死之不過自盡其心耳。謂之硬漢則可，謂之忠義則未也。】
　　【鐘敬伯總評： 水淹冀州，曹瞞以陰謀取勝。最痛快者，惟審配不屈數語也。雖未純忠，以視許攸賣主獻城，不啻霄壤。配真漢子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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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話說三國
序言讀三國志法
第一回　宴桃園豪傑三結義　斬黃巾英雄首立功第二回　張翼德怒鞭督郵　何國舅謀誅宦竪
第三回　議溫明董卓叱丁原　饋金珠李肅說呂布第四回　廢漢帝陳留踐位　謀董賊孟德獻刀
第五回　發矯詔諸鎮應曹公　破關兵三英戰呂布第六回　焚金闕董卓行兇　匿玉璽孫堅背約
第七回　袁紹盤河戰公孫　孫堅跨江擊劉表第八回　王司徒巧使連環計　董太師大鬧鳳儀亭
第九回　除暴兇呂布助司徒　犯長安李傕聽賈詡第十回　勤王室馬騰舉義　報父仇曹操興師
第十一回　劉皇叔北海救孔融　呂溫侯濮陽破曹操第十二回　陶恭祖三讓徐州　曹孟德大戰呂布
第十三回　李傕敦汜大交兵　楊奉董承雙救駕第十四回　曹孟德移駕幸許都　呂奉先乘夜襲徐郡
第十五回　太史慈酣鬥小霸王　孫伯符大戰嚴白虎第十六回　呂奉先射戟轅門　曹孟德敗師淯水
第十七回　袁公路大起七軍　曹孟德會合三將第十八回　賈文和料敵决勝　夏侯惇拔矢啖睛
第十九回　下邳城曹操鏖兵　白門樓呂布殞命第二十回　曹阿瞞許田打圍　董國舅內閣受詔
第二十一回　曹操煮酒論英雄　關公賺城斬車冑第二十二回　袁曹各起馬步三軍　關張共擒王劉二將
第   I   [II]   [III]   [IV]   [V]   [VI]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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