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义说部 明史演義   》 第三十三回 享太平與民同樂 儆權閹為主斥姦      蔡東藩 Cai Dongfan

  卻說宣宗用士奇言,勸後退位,佈置已定,先立子祁鎮為太子,由禮臣奉上册寶。孫貴妃欣喜過望,恰故意稟白宣宗道:“後病痊,自當生子,妾子敢先後子麽?”口仁義而心鬼蜮,此等人最屬可恨。宣宗道:“朕當立你為後,休得過謙!”貴妃又佯為固辭,宣宗不允。會鬍後已上表辭位,遂命退居長安宮。後性喜靜,不好華飾,至是黃老學,益懷恬退。張太後深加憐憫,嘗召居清寧宮。內廷朝會宴饗,必命後居孫後上,孫後嘗怏怏不樂。無如太後隱為保護,也衹好得過且過,不便與爭。後來宣宗亦頗自悔,嘗自解為少年事,年已逾壯,安得稱為少年?因賜號故後為靜慈仙師。至英宗正統七年,太皇太後張氏崩,後號慟不已。越年亦殂,這是後話不提。
  且說宣宗既册立孫後,很是欣慰,遂設宴西苑,宴集大臣。西苑在禁城西偏,中有太液池,周十餘裏,池中架着虹梁,藉通往來。橋東為圓臺,臺上有圓殿,其北即萬歲山,山上有殿亭六七所,統係金碧輝煌,非常閎麗。沿池一帶,滿植嘉樹,所有名花異卉,更不勝數。池上玉竜盈丈,噴泉出水,下註池中,圓殿後亦有石竜吐水相應,仿佛與瀑布相似。宣宗更命在殿旁築一草捨,作為郊天祭地時齋宮,雖是矮屋三間,恰築得格外精雅,真個是糒濬福地,差不多閬圃仙居。蹇義、夏原吉、楊榮、楊士奇等十八人,奉召入苑,宣宗已在苑中候着,由諸臣謁畢,命駕環遊,先至萬歲山,次泛太液池,宣宗親指禦舟道:“治天下有如此舟,利涉大川,全賴卿等。”蹇義諸人,聞命叩謝。宣宗令內侍舉網取魚,約得數尾,飭交司廚作羹,即在舟中小飲,遍及群臣。乘着酒興,賦詩賡唱。你一語,我一句,無非是頌揚政績,鼓吹休明。既而捨舟登殿,賜宴東廡,飲的是玉液瓊漿,吃的是山珍海錯,且由宣宗特旨,有君臣同樂,不醉無歸二語,因此諸臣開懷暢飲,無不盡歡。席終,復各賜金帛縧環玉鈎等物,大傢頓首稱謝,方纔散歸。
  過了數旬,值張太後生辰。大受群臣朝賀。禮畢後,宣宗親奉太後遊西苑,詞臣畢從。既至苑中,由宣宗親掖慈輿,上萬歲山,奉觴上壽,太後大悅,酌飲宣宗,且與語道:“方今天下無事,我母子得同此樂,皆天與祖宗所賜。天下百姓,就是天與祖宗的赤子,汝為人君,能保安百姓,不使饑寒,庶幾我母子可長享此樂了。”仁人之言。宣宗離席叩謝,是日亦盡歡始散。未幾又奉太後謁陵,宣宗親執櫜鍵,騎馬前導,至清河橋,下馬扶太後輦,徐徐行進,畿民夾道拜觀,陵旁老稚,亦皆山呼迎拜。太後顧宣宗道:“百姓愛戴皇帝,無非以帝能安民,應慎終如始,毋負民望!”宣宗唯唯遵教。俟謁陵已畢,復奉太後過農傢。太後宣召村婦,問及生業安否?村婦應對俚樸,如傢人然,太後喜甚,賜給鈔幣飲食。村婦亦進獻野蔬傢釀,太後取嘗訖,復畀宣宗道:“這是農傢風味,不可不嘗。”隨事教導,不愧賢母。宣宗亦領食數味。及還,宣宗見道旁有耕夫,特嚮他取耒,親自三推,隨顧侍臣蹇義等道:“朕三推已不勝勞,況長此勞動呢?”亦賜給耕夫鈔幣。其他所過農傢,各有特賞,頓時歡聲載道,交頌聖明。
  嗣是勵精圖治,君臣交儆,興利除弊,任賢去佞,仍以北京為帝都,免緻重遷。仁宗意欲南遷,見三十一回中,本回特敘此文,補筆不漏。一面命工部尚書黃福,及平江伯陳瑄,經略南漕,妥為輸運。又選郎中況鍾、趙豫、莫愚、羅以禮,及員外郎陳本深、邵旻、馬儀,御史何文淵、陳鼎等九人,出為知府,一律稱職。況鍾守蘇州,鋤強植良,號稱能吏。趙豫守鬆江,恤貧濟睏,號稱循吏。兩太守遺愛及民,聲名較著。嗣復用薛廣等二十九人,亦多政績。又擢曹弘、吳政、趙新、趙倫、於謙、周忱為侍郎,分任南北巡撫。謙在山西,忱在江南,任官最久,尤得民心。大書特書,不沒賢能。“喜逢國泰民安日,又見承平大有年。”這位從容禦宇的宣宗皇帝,製祖德歌,作猗蘭操,吟織婦詞,著豳風圖詩,揚風扢雅,坐享安閑;有時且作畫數張,所繪人物花卉,備極精工,嘗畫黑兔圖,鬆雲荷雀圖,黑猿攀檻圖,賞賜王公,珍為秘寶。又敕造宣紙,至薄能堅,至厚能膩,裁剪成箋,有菊花箋、紅牡丹箋、灑金箋、五色粉箋等名目。他若褐色香爐,藍紗宮扇,青花脂粉箱,統由大內創製,流傳禁外。香爐形式不一,爐底多用匾方印,陽鑄大明宣德年製,印地光滑,蠟色可愛。宮扇用竹骨二十餘,粘以藍紗,承以木柄,可收可放,隨意捲舒,嘗有御制六字詩云:“湘浦煙霞交翠,剡溪花雨生香。掃卻人間煩暑,招回天上清涼。”所賦便是此物。青花脂粉箱係是磁質,花紋曼體,覆承兩窪,子母隔膜,周圍有小竇可通,靈妙無匹。或謂先由暹羅國貢入,宣宗飭匠仿造,窮年纍月,僅成十具。兩具給與孫後,餘均分賞宮嬪。宮中又嘗鬥蟋蟀,宣宗最愛此戲,曾密召蘇州地方官,采進千枚。當時有歌謠雲:“促織瞿瞿叫!宣宗皇帝要。”種種玩耍,無非因天下太平,有此清賞。好在宣宗未嘗荒耽,不過藉物抒懷,為消遣計,看官休要誤視。當作宋徽宗、賈似道一流人物呢。點醒正意。
  宣宗一日微行,夜漏已遲,尚帶四騎至楊士奇宅。士奇倉皇出迎,頓首道:“陛下一身,關係至重,奈何輕自到此?”宣宗笑道:“朕思卿一言,所以親至。”遂與士奇談了數語,方纔還宮。越數日,宣宗復遣內監範弘,往問士奇,謂微行有何害處?士奇道:“皇上惠澤,未必遍洽寰區,萬一怨夫冤卒,伺間竊發,豈不是大可慮麽?”後過旬餘,果由捕盜校尉,獲住二盜,鞫供得實,乃欲乘帝出行,意圖犯駕。宣宗方喟然吸道:“今纔知士奇愛朕呢。”以此益器重士奇。士奇亦知無不言,屢有獻替。三楊中要推士奇。
  宣德三年,宣宗出巡朔方,擊敗兀良哈寇衆,五年及九年,又兩出巡邊,俱至洗馬林。諸將請乘便擊瓦特部,士奇與楊榮,極力奏阻,因此偃武而歸。會夏原吉、金幼孜先後病歿,蹇義亦老病,國事悉賴三楊。宣宗優遊一二年,忽然得病,竟至大漸,令太子祁鎮嗣位,所有國傢大事,稟白太後而後行。詔書甫就,竟報駕崩。統計宣宗在位十年,壽三十有八,生二子,長即太子祁鎮,次名祁鈺,為賢妃吳氏所出。祁鎮年纔九齡,外廷嘖有煩言,爭說太子年幼,不能為帝,甚至侵及太後,謂太後已取金符入內,將召立襄王瞻墡。楊士奇語楊榮道:“嗣主幼衝,謠諑紛起,倘有不測,危及宮廷。我輩受先皇厚恩,理應力保幼主,扶持國祚。”榮允諾,遂率百官入臨。適太後禦乾清宮,女官佩刀劍值侍,召二楊入見。二楊叩首畢,即請見太子。太後道:“我正為此事,特召二卿。二卿係先朝耆舊,須夾輔幼主,毋負先帝!”二楊復頓首道:“敢不遵旨。”太後遂令二楊宣入百官,一面召太子出見,指示群臣道:“這就是新天子,年甫九齡,全仗諸卿調護!”群臣聞太後言,各伏謁呼萬歲。戲劇中有二進宮一出。便是就此演出。當下奉太子登位,大赦天下,以明年為正統元年,是為英宗,追謚皇考為章皇帝,廟號宣宗。尊張太後為太皇太後,孫後為皇太後,封弟祁鈺為郕王。
  會吏部尚書蹇義已歿,舊臣除三楊外,資格最崇,要算英國公張輔。其次即尚書鬍。太皇太後委任五臣,凡遇軍國重務,悉付裁决。內侍請垂簾聽政,太皇太後道:“祖宗成法,明定禁律,汝等休得亂言!”彭城伯張,都督張昇,皆太皇太後兄弟,但令朔望入朝,不得與聞國政。昇有賢名,楊士奇請加委任,終不見從。是時宮中有一個巨蠹,名叫王振,為司禮太監,特筆表明,隱寓懲惡之義。振狡黠多智,曾事仁宗於東宮,宣德時,已有微權。英宗為太子,振朝夕侍側,及英宗即位,遂命掌司札監,格外寵任,且嘗呼他為先生。振遂擅作威福,於朝陽門外築一將臺,請帝閱兵,所有京營各衛武官,校試騎射,名為閱武,其實是收集兵權,為抵製文臣起見。直誅其隱。且矯旨擢指揮紀廣為都督僉事,廣以衛卒守居庸,往投振門,大為契合,遂奏廣為武臣第一,不待朝旨,即予超擢,宦官專政自此始。應第一回權閹之弊。振尚慮威權不足,意欲加譴大臣,隱示勢力,適值兵部尚書王驥,及右侍郎鄺埜,奉旨籌邊,遲延未復。振遂潛導英宗,令召驥、埜二人入殿,面責道:“爾等欺朕年幼麽?如此怠玩。成何國體?”隨喝令左右,執二人下獄,右都御史陳智,希振意旨,亦劾張輔回奏稽延,並訐科道隱匿不發,應該連坐。那時九歲的小皇帝,曉得甚麽,自然由王振先生作主,振因張輔是歷朝勳舊,不便加刑,衹命將科道等官,各杖二十。及太皇太後聞知,忙令停杖,已是不及。惟王驥、鄺埜,總算由太皇太後特旨,釋出獄中。太皇太後甚是不悅,親禦便殿,召張輔、楊士奇、楊榮、楊溥、鬍五人入見。英宗東首上立,五大臣西首下立。太皇太後顧英宗道:“此五大臣係先帝簡任,留以輔汝,一切國政,應與五大臣共議,非得他贊成,不準妄行!”英宗含糊答應。太皇太後又回顧五臣,見楊溥在側,召他至前道:“先帝念卿忠,屢形愁嘆,不意今復得見卿。”溥不禁俯伏而泣,太皇太後亦流涕不止。原來仁宗為太子時,因僚屬被讒,溥及黃淮等皆下獄,見第三十回。仁宗每在宮中言及,嗟嘆不已,及即位,始一概釋放。見三十一回。黃淮於宣德八年辭歸,惟楊溥擢任禮部尚書,與楊士奇等同直內閣。太皇太後感念前事,乃有是言。嗚咽片時,復由太皇太後飭令女官,宣王振入殿。振嚮前跪伏,太皇太後勃然道:“汝侍皇帝起居,多不法事,罪不可赦,今當賜汝死!”振聞言大驚,正擬復辯,那左右女官,已拔劍出鞘,架振頸上,嚇得他魂不附體,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何不將他一刀殺死,免得後來闖禍。英宗見這情形,忙匍匐地上,替他求免,五臣亦依次跪下。太皇太後道:“皇帝年少,不識此等小人,佐治不足,誤國有餘,我今姑聽皇帝及諸大臣,暫將他頭顱寄下,但從此以後,切不可令他幹預國政!”隨又命王振道:“汝若再思預政,决不饒汝!”振叩首謝恩,太皇太後叱令退去,振戰慄而出,五大臣亦奉旨退朝。
  太皇太後挈英宗入宮,不勞細敘,惟王振經此一跌,不得不稍稍斂戢,約有三四年不敢預事。至正統五年,太皇太後老病,楊士奇、楊榮等,亦多衰邁,王振又漸萌故態,想乘此出些風頭,便步入內閣,適與楊士奇、楊榮相見,徐問道:“公等為國傢任事,勞苦久了,但公等已皆高年,後事待何人續辦?”與你何幹?士奇道:“老臣盡瘁報國,死而後已。”言未畢,榮復插入道:“此言錯了。我輩衰殘,不能長此辦事,當選舉少年英材,使為後任,纔得仰報聖恩。”振喜形於色,方告別而去。士奇與榮道:“這等小人,如何與他謙遜?”榮答道:“渠與我等,厭恨已久,一旦中旨傳出,牽掣我等,勢且奈何?不如速舉一二賢人,入閣輔政,尚可杜他狡謀。”語雖近似,但三楊同心,尚不能去一姦璫,後人其如振何?士奇始釋然道:“如公高見,勝我一着,很是佩服。但應舉賢人,如侍講馬愉、曹鼐等,何如?”榮答道:“還有侍講苗衷、高穀等,不亞愉、鼐,亦可保薦。”士奇唯唯,散值後即草好薦表,於次日進呈。有旨但令“馬愉、曹鼐,入閣參預機務,苗、高二人罷議。”
  未幾楊榮病歿,閣臣中失一老成,王振又問士奇道:“吾鄉中何人堪作京卿?”無非欲市恩鄉人。士奇道:“莫若山東提舉僉事薛瑄。”原來薛瑄籍隸山西,與王振同鄉,振遂奏白英宗,召瑄為大理寺少卿。瑄至京,士奇使謁振,瑄瞿然道:“拜爵公朝,謝恩私室,瑄豈敢出此麽?”名論不刊。士奇贊嘆不已。越數日,會議東閣,振亦在座,公卿見振皆趨拜,惟一人獨立,振知為薛瑄,先與拱手,瑄始勉強相答,自是振銜怨乃深。會奉天、華蓋、謹身三殿,修築告成,永樂時,三殿被災,至是始成。大宴群臣,獨王振不得與宴。英宗如失左右手。潛命內侍往候王先生。內侍至王振宅,聞振方厲聲道:“周公輔成王,有負扆故事,我獨不可一坐麽?”前時永樂帝嘗自命周公,此次輪着王振,正一蟹不如一蟹。內侍復命,英宗明知祖宗成製,宮內太監,不得與外廷宴享,奈心中敬愛王先生,衹恐惹他動惱,不得不破例邀請,好一個徒弟。便命開東華中門,宣振入宴。振始揚揚自得,騎馬而來,到了門前,百官已迎拜馬前,振乃下馬趨入,飲酣乃去。
  正統七年,册立皇后錢氏,一切禮儀,免不得勞動王先生,王先生頤指氣使,哪個還敢怠慢?司禮監應出風頭。英宗反加感激。是年十月,太皇太後張氏病劇,傳旨問楊士奇、楊溥,以國傢有無大事未舉。士奇忙繕好三疏,逐日呈遞。第一疏言建文帝臨禦四年,雖已出亡,不能削去年號,當修建文帝實錄。第二疏言太宗有詔,收方孝儒等遺書者論死,今應弛禁。第三疏尚未呈入,太皇太後已崩。士奇等入哭盡哀,獨這位陰賊險狠的王先生,心中大喜,好似拔去眼中釘,從此好任所欲為了。小子有詩詠道:
  誤國由來是賊臣,權閹構禍更逾倫。
  三楊甘作寒蟬侶,莫謂明廷尚有人。
  欲知王振不法行為,且俟下回再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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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回敘宣宗事,過不掩功,亦善善從長之義。明代守文令主,莫若仁宣,著書人未嘗諱過,亦未敢沒功。律以董狐直筆,紫陽書法,庶幾近之。且於太皇太後張氏,及大學士楊士奇,極力表彰,無美不著。至若況鍾,趙豫諸賢吏,亦一律敘入,揚清激濁,殆有深意存焉。王振用事,禍啓英宗,太皇太後洞燭其姦,令女官擬刃於頸,其明智更不可及。乃帝臣乞請,不即加誅,大姦未去,貽誤良多。至於慈躬大漸,垂詢國事,士奇擬上三疏,僅呈其二,而未聞列振罪惡,力請嚴懲,是士奇之謀國,尚不太皇太後若也。明多賢後。若太皇太後張氏者,其尤為女中人傑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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