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界怪事每年都有,而今年的怪事之一却特别大,那就是台北两家电影院同时演出美国二十世纪福斯公司出品的《无声电影》。
柏杨先生最大的嗜好是看电影,过去十年坐牢期间,总共看了四部,全都是荣膺“最佳勇气奖”的,看得我抢天呼地。回到台北已整整八月,却没再看一部,倒不是没有钱,可不是吹牛,一个月看一两场电影的钱,固有的是也。最初一对朋友夫妇请客,我竟摸错了电影院,害得他们干等了一个小时事小,害得我老人家干等了一个小时事大。盖电影院都是集中在西门町的,满坑满谷,除了人挤人,就是人挤人。饮食店虽然可以休息兼解渴,但腰里银子不多,实不便前去找揍,于是双眼昏花,狼狈而归,朋友太太还到处宣传我老糊涂,其实是她头脑不清,十年来台北变化多端,岂能怨我摸不准方向乎。自从那次之后,我每逢上街,遇到演电影的地方,就暗暗记在心头,不久即了如指掌。
于是,《无声电影》开映的第一天,我就杀了上去,结果见人就劝曰:“不看此片,枉活一生。”就在前天,遇到一位一向有点瞧不起我的朋友,听了柏老的努力介绍,开腔曰:“好吧,我去看,可是你得跟我一块去。”一块去就一块去,走到半途,他天良发现,嘉勉曰:“老头,你还算不错,舍命陪君子。”我曰:“老哥,你既不是君子,我也不是舍命。”盖坏的艺术作品,包括小说、诗、画、戏剧、电视、电影,看一次都能教人气绝身死;好的艺术作品百看不厌,多看一遍,多发现一次内涵。两人连袂而入,结果他阁下心口俱服。
《无声电影》的故事,简单明了,几句话就可说完,三个活宝向一个快要倒闭的伟大公司推销剧本,要找第一流的天王明星主演,一则挽救伟大公司,二则对抗企图吃掉伟大公司的吞噬公司,剧情就在如何敦请第一流天王明星过程中发展。
看了两遍之后,我和那位可敬的朋友,百感交加。顿时升起两个困惑,两人讨论了半天,仍无法解决,读者老爷的聪明才智,当然比柏老差上一截,连柏老都无法解决的课题,读者老爷当然也无法解决,不过我仍是写出来,盖愚者千虑,必有一得,说不定贵阁下会冒出一点管见,也是万民之福。
第一 《无声电影》彻头彻尾是一场闹剧,笑料百出──柏杨先生一面前仰后合,一面英勇咳嗽,以致朋友大惊曰:“你感冒啦。”感冒倒是有一点,但主要的是嗓子不够用。嗟夫,普天之下,以“哭剧”最为容易,最容易写兼最容易演,只要准备两个眼泪缸,大哭小哭、长哭短哭、前哭后哭、左哭右哭,即行礼成。反正有的是半票观众,不愁卖不了座。“闹剧”最难,最难写兼最难演。明确的说,闹剧即是笑剧,笑剧的基础就是笑料,而笑料要恰到好处,从前有人形容西施女士曰:“增一分则肥,减一分则瘦。”笑料正是如此,不及一分则呆板,超过一分则肉麻当有趣。那就是,必须使观众大笑特笑,同时身上不起鸡皮疙瘩──这正是闹剧的标准。
闹剧不可避免地必须具有对现实的讽刺,几乎是任何讽刺搬到舞台上,都是笑料。当吞噬公司全部高级职员严肃地转过身子做晨祷的时候,银幕显出的不是耶稣,不是十字架,而是赫然的“$”。当保罗纽曼先生被追逐得走投无路,哀求曰:“我可以参加你们的默片演出乎?”求之不得的三个活宝架子立刻端起来,徐曰:“我们可以考虑通知你。”当远在巴黎的丑角拒绝参加,巨雷般的回答一声:NO。伟大公司老板询问通电话的结果如何,三个活宝瞪着眼说谎曰:“他说的是法文,俺听不懂。”
──这是我们最熟悉的打马虎眼的妙法之一。
中国的剧作家,常常祭出挡箭牌:“现实碰不得呀!”这当然有道理,我们没有权力硬逼着别人去碰,但是碰现实并不是闹剧的惟一要件,肉感明星在餐厅里面朝着客人大摇她的尊臀,然后肚皮猛的向前一鼓,“咚”的一声,群桌崩溃,客人一个个仰面朝天,这跟现实无关。又有那辆压路车的司机,发现从“长人”身上滚过去,一头栽倒,也跟现实无关。另一位电影明星在高高兴兴洗淋浴,忽然从下面伸出几只毛手,既替他抹肥皂,又替他抓痒,就更跟现实无关。这都是属于人性方面的也。
──上乘的影剧作品,从不在舞台上出现废料。当压路机第一次缓缓而行时,观众都不会留意,但它却是压断“长人”的伏笔。
我们的困惑是,这些笑料,为啥中国的电影上没有──有的几乎全是肉麻当有趣。高级的悲剧是演员没有眼泪,而观众眼泪流了两缸。高级的闹剧是演员没有笑容,而观众笑得肚痛。中国则恰恰相反,演员的眼泪已流了两缸,观众屁股上好像刚挨了板子,坐立不安。演员的笑声连海龙王都听得见,观众还呆如木瓜。
第二 电影的发展已由“无声”而“有声”,而“立体”,而“大银幕”,而“立体声带”,眼看就要“香味四溢”,甚至有一天,如花似玉会从银幕上跳下来,抱着柏老就亲嘴,可是却忽然开了倒车,又恢复了默片。犹如战场上的兵老爷,打着打着,一下子拋弃了大炮机关枪,拿起来石头乱扔一样,纵然以柏杨先生之尊,也不得不叹息气数已尽,天亡之也。有人揭疮疤曰:“啥子无声,还不是有声的,它们的效果完全靠配音,而人物也讲了两句话。”说的一点也不错,但问题也就在这里,如果真的全盘古化,那就非上吊不可,兵老爷虽是拿起了石头,那石头却是核子炉里炼出来的,威力猛不可当。这正是一种划时代的跃进,而不是倒退。全部影片只有巴黎丑角的一声NO,和老板大人的一声“汪”,而这两声却是画龙点睛,高度的讽刺和高级的笑料。尤其那一声“汪”,可谓神来之声。
我们的困惑是,这种崭新的意境,在一般人认为,非发明超光速不可的轰炸机时,却有人轻而易举地发明了超光速核子石头,为啥中国电影界的大小之哼,没有这种脑筋?伟大公司老板一听三个活宝要拍默片,气得直挺挺砸倒了椅子,从桌子下面一穿而过,几乎把墙撞一个大洞。我们的总经理老爷要是听到一个耳所未闻的建议,恐怕所露的一手,也是一样,只有结局不一样,洋大人终于答应去干,土大人恐怕除了教三位活宝“滚”之外,还会把“滚”当做资料,茶余饭后说一辈子,以示剧本真是恐慌。
《无声电影》是一个有丰富想像力的典型创意,而一个强大的民族,一定具有丰富的想像力。一个生命坚强,灵性充沛,有高度艺术造诣的人,同样也一定具有丰富的想像力。想像力是创造新世界,开辟新境界的能源。没有想像力,就跟一块木头毫无分别。想像力缺乏,就会索然无味,像一塘死水一样的索然无味,而且久啦还会发臭。走出电影院,朋友以我的学问奇大,向我请教曰:“中国为啥拍不出这种电影?”我曰:“答案简单之极,根本没有人想到默片这回事。”朋友曰:“老头,他们为啥没有想到?”我结结巴巴了半天,朋友叹曰:“不过是脑筋酱死了罢啦。”我曰:“你既然知道,还问我老人家干啥?”他曰:“你是个有名老奸巨猾,看看有没有办法使脑筋恢复正常。”言出不逊,我就攻其不备,俘了他一包纸烟。
我之所以惩罚他,是他提出的问题太古怪,现在柏杨先生把这热山芋转拋到各位读者老爷之手,贵阁下看应该怎么办乎哉。──不管你怎么办,至少,你在笑得把头上撞了个大包之后,还应该多多思量:中国人的智能哪里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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