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蝴蝶 廣陵潮   》 第三十四回 春生雪地幽室結同心 義薄雲天空門驚祝發      李涵秋 Li Hanqiu

  雲麟此時偷眼看見玉鸞面紅頸赤,鼓着兩個小腮兒,一言不發,像是思索甚麽事兒光景,心中十分懊悔,倒把適纔吃的酒,全都嚇醒,覺得自己說話,太不審慎,怎麽說出這些嫌疑來了。剛待上前陪罪,猛又轉念恨道:“論你我的交情,雖算不得個如膠似漆,然而也當得起忘形兩個字了,怎麽白白的說了兩句頑話,你便拿得下臉,使出你的公子脾氣來,其實講平日的情分呢,大傢就多聚聚也使得,若是不講情分,撒手便撒手,這也不用氣得這個形狀。雲麟想到此,轉氣憤憤的,也不同玉鸞作別,徑自想走出去。玉鸞見雲麟要走,猛走得近前,一把將雲麟手扯住,依然推至那張椅上坐下。氣急敗壞的喘着問道:“咱有一句話要問大哥,大哥同咱可算得是至好不是?”
  雲麟冷笑道:“怎麽不算至好呢!不算至好,我適纔也不敢放肆說那些話,纍得你生氣了。”玉鸞狂笑道:“好了好了,大哥既許咱是至好,大哥卻不能逼着咱去做狗彘。”雲麟聽着他這沒頭沒腦的話,也猜不出他是甚麽用意,便答道:“你歇着罷,看你急得頭上青筋都暴漲起來了。”玉鸞跺腳道:“初次談這親事,咱就知道咱的母親太鹵莽了。切記得咱們那天第一次相見,咱的母親扯着你那姨妹,說給咱做媳婦兒罷。咱其時便偷眼瞧見大哥坐在旁邊,聲色俱變,咱又留心看看大哥同你那姨妹,真是如花似玉,天生成的是一對兒,咱心裏還暗暗羨慕。後來糊裏糊塗,不知咱的母親怎麽,便同那邊真結起親來了,咱還詫異,為何大哥府上終不曾同那邊提過這件事呢。總怪咱年輕臉嫩,後來也不曾問及大哥。若不是大哥今夜酒後說出心事,咱一世做了狗彘,還在夢裏。好大哥,咱是决意不娶你那姨妹了。今日的喜事,咱敢說咱這邊全是替大哥做的。大哥若真是愛咱,把咱的狗彘名目,就此消除。咱便感激不荊若是大哥拘着俗見,不肯允許,咱也沒有別法,咱便將咱頭上這萬縷情絲,一刀斬盡,去做和尚罷了。咱句句是肺腑之談,咱若有半句虛言,皇天在上。……”便將手隨那摔斷的玉獅拿過來說:“咱將來就像這玉獅結局。”說着,氣噓噓的一屁股癱在椅上。雲麟此時聽着玉鸞說話,好像打雷似的,轟轟的震入耳朵裏,震得渾身驚戰萬狀,好半晌回答不出一句。兩個人轉呆呆的坐着,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望了一會,雲麟再也沒有話說,猛的扯着玉鸞雙手,不由嗚嗚咽咽痛哭起來,含淚說道:“好兄弟,我很感激你。你的心事算我感激就是了,你的議論卻千萬不能當真,怕伯母知道,要責備你的。”
  玉鸞大聲叫道:“母親呀,她總不能逼着咱去做狗彘,大哥再不用推辭了。若再推辭,我今夜便是個死。咱雖然不知道甚麽道理,這血氣兩個字,卻是咱們少年人不可少的。你想你本來有成約的一個妻子,咱生生跑來奪了,咱敢是個強盜,咱怕強盜也還不肯做這等事呢。”雲麟道:“話雖如此,衹是我目下也聘了妻子了。便是你認識的那個柳春的妹妹。”
  玉鸞拍手笑道:“這一說更加好了。柳府的小姐,大哥便讓給咱,咱明天便逼着母親去說。伍府上的喜期,是已經擇定了下月二十四,這一天大哥便將你那姨妹娶過去罷。大哥若是需甚麽費用,咱便着人送銀子過來。”雲麟點點頭,拭淚說道:“這件事還須從長計議。……”此時室中兩人一會兒談說,一會兒涕泣,外面那些僕人,並不知道他們葫蘆裏賣甚麽藥。停了一歇,見裏面不大有聲息了,纔一個一個的趑趄着走至室外。內中有個傢人將頭一縮嚷道:“阿呀,好大風呀。”雲麟在室中聽見這話,再側耳聽時,果覺得西北角上虎吼的起了大風。天井裏幾株梧桐樹,還有些枯葉子在上面,被風得像潮水一般,沙沙作響。雲麟忙辭了玉鸞說:“夜深了,怕天色不好,我須得趕緊回去。”
  玉鸞便着人護送雲麟,臨行又叮嚀道:“大哥,適纔的話,千萬不要忘卻。”雲麟無語,一徑回傢,秦氏已經睡了。次日清晨,誰知便降下一天大雪來,地下已積得五六寸深淺。雲麟便也不曾到書房讀書,日間無事,便將昨夜玉鸞所說的話,一一告訴了秦氏。秦氏不禁笑起來說:“虧你們這些孩子會想得到,說得出。婚姻大事,是由你們孩子們當做兒戲麽?快不要張揚出去,被人傢笑話,還是小事,萬一被卜老太太知道了,還要議論我們做母親的沒有教訓呢。好兒子,你一心一意放在書本上,這些不要緊的事,沒的把來擾亂自傢的神志。”
  雲麟一團高興,忽然被秦氏兜頭淋了一杓冷水,老羞成怒,不禁跳起來嚷道:“這話又不是我想出來的,是他自傢情願,你懂得甚麽,我為甚把心放在書本子上,我讀書成名,好讓你享福,我不是個呆子,我拿定主意了,要討飯大傢一齊討。老實說,你也休想我這兒子長進罷。”說着,怒的咬牙切齒,把手敲得桌子震天價響。秦氏見他這種猖獗情形,不由也怒起來說:“好呀,我是養出反叛來了。你該嚮我這樣挺撞,你還是讀書進學的人呢,一些道理不懂得。”
  雲麟聽了越發焦怒,說就算我不懂道理,就算我是反叛,你拿刀殺了我罷,我從今便不讀書……。”一面說着,一面跑入房裏,將架上的書,一捧一捧的摜在地上,用腳踐踏。依他性子,還要覓一個火種,將他燒得幹淨。秦氏衹氣得手足發冷,口裏盡嚷:“畜生!畜生!”
  黃大媽忽然聽得內裏母子吵鬧,忙飛奔進來解勸。把將雲麟扯住說:“我的少爺快不要如此,把太太氣出事來,少爺怎麽對得住過去的老爺。老爺半路上將太太撇了,九泉底下,未嘗不含恨,若是知道少爺今天待太太這個樣兒,豈不要纍他老人傢在陰曹地府也不安。……”
  秦氏聽見黃大媽這一番話,不由觸起半生傷感,想着雲錦便呀的哭起來。雲麟到此,也漸漸有些懊悔,又一時不肯認錯,掙脫了黃大媽,一徑跑得出去。走出大街,衹見道途上被雪壓得通白,也辨不出路徑。各店鋪都冷清清的,那雪還是搓綿扯絮,順着大北風捲得像柳花一般飛舞。雲麟東磕西撞,跑了好一會,也不知嚮那裏去纔好。猛一想起,昨天那個紅珠,曾約我到她那裏去坐坐,我左右沒有去處,便去走一回也好。主意已定,一轉身便嚮北門而來。出了城,那寒威愈嚴,衰柳枯蘆,淅淅作響。凍溪小犬,遙遙的趕着雲麟亂吠。雲麟踉踉蹌蹌,高一腳,低一腳,衹管望前走,風雪模糊,也辨不出那一處是送子觀音庵,遠遠的見有一叢鬆竹,雖在隆鼕天氣,尚是青翠交加。雲麟屏着氣,跑至其處,果見廟門上面右額,露着觀音庵三個藍字,銅環雙掩,寂靜無聲。便沿着庵前,走了一會。越走越荒僻了,雖有幾處村莊,都是炊煙不起,絶無人蹤。便是想尋覓一個走路的人問一問,都不容易。覺那紅珠說的甚麽竹籬,以及門前的橘樹,全然沒有捉摸。遲疑了半晌,好容易看見有一傢莊子門底下坐着一個老者,場上也有些樹木,一半被雪壓得倒垂下來,也不知是橘樹不是,大着膽走到那老者面前問道:“紅珠在傢麽?”
  老者皺着滿臉凍皮正自沒精打采,見身邊忽然走出一個美貌少年來,渾身雪都遮白了,笑道:“相公問誰?”雲麟道:“我問的是紅珠。”老者笑道:“在傢呢,在傢呢,請相公稍待片刻,我去將她喚得出來。”此時兩人正在門首談話,驚動門裏及左憐右捨的婦女,都跑出來觀看,指指點點,大傢交頭接耳的議論,似乎說這樣大雪,這相公還巴巴跑到這荒村所在,煞是奇怪。雲麟也不理會,總覺得已經尋出紅珠居址,終是不負此行。正在鵠立伺候,果然見先前老者,一步一步的從莊子後面趕着一物,繞到場上來,嘴裏不住的喚着呶呶呶,雲麟大是奇訝,見那物渾身塗着紅土,四蹄在雪地上,一印一個小洞,驚問道:“這是甚麽?”
  老者道:“這是紅豬呀,這畜生渾身花白毛片,孩子們嫌他素淨,便替他用紅土染上,至今顔色越發鮮活,別人傢卻是沒有,時常總有些人鬧着來看。相公沒事,着實賞鑒賞鑒不妨。”雲麟方纔知道老者是錯聽了他的話,不由暗暗發笑,掉轉身子就走,還隱隱聽得那老者埋怨說:“巴巴的叫人將紅豬喚出來,也不瞧一瞧便跑了。”
  雲麟十分懊悔駡道:“紅珠荒唐,她分明是謊我,她那裏有甚麽住傢,纍我白跑這一趟,可不是冤枉。由他去罷,我也不訪她了。幸此時雪已漸止,不如快快回去。於是匆匆仍嚮原路走回。走至吊橋旁邊,猛一擡頭,忽見城裏飛也似的擡出一乘轎子來轎簾底下,尖削削的露着兩瓣紅棱,映襯着滿山瑞雪,分外嬌豔。觸入雲麟眼裏,不覺心中一動。正待嚮轎簾裏偷看,忽然轎簾一揭,內裏女郎笑喊道:“你不是雲少爺。”說着便命轎夫將轎子歇下,自傢倏的跳下了轎,一把扯着雲麟,笑得花枝招展。說:“你是不是到我那裏去的?為甚不坐一會等着我?我猜準你一定不失約的,我所以冒着這樣大雪,也趕得回來。見你衣服都被雪打濕了,快點同我坐着轎子,地下這樣深的雪,如何走得。”
  雲麟見是紅珠見她這伶俐身段雖是穿着皮衣,緊緊的束縛得好像沒有多穿衣服一般,腮頰上染着薄薄胭脂,釧影珠光,炫耀眼目,早迷糊起來,也不知道該同她說甚麽話,低下頭看見她兩衹小腳踏着雪地,不禁連聲催着說:“快上轎罷!快上轎罷!須防凍着。”
  紅珠一笑,便扯着雲麟並肩坐入轎裏。此時兩旁已圍了一大堆蓬頭赤腳的男女,看這模樣,煞是驚怪,疑惑一個閨女,怎麽把一個少年孩子,硬搶入轎中,跑回去了。大傢笑着議論,見轎子擡起,他們纔一哄而散。雲麟坐入轎裏,覺得這轎子溫香馥鬱,把剛纔冰天雪窖的慘象,消融得無形無影。又軟綿綿靠着一個女郎,他是初開色界,不禁渾身有些癱化起來,不由也將自己的腮頰,緊緊貼到紅珠臉上,將適纔訪她不遇的話說了一遍。又說到那個老者,如何趕着一個紅豬來戲他,引得紅珠笑得顛頭播腦。又把手在雲麟身上亂掐說:“我衹是恨你,你為甚這般糊塗,弄出這些笑話,我是不許你再告訴別人。別人知道,又該拿紅豬兩字來戲弄我了。”
  雲麟點點頭,見紅珠如此風狂,不禁有些春心蕩漾,悄悄的將手伸至紅珠胸口撫摩。紅珠一笑,用手指颳在臉上,羞他道:“你想甚麽。”說着便將外面一件皮襖鈕子解開來笑道:“天怪冷的,把手來在我懷裏溫着也好。”
  雲麟果然伸進手去,覺得和暖異常,衹是裏面還隔着一件緊身小襖。雲麟此時十分快活,但願由城口到紅珠傢裏便走得一年也不妨事,惟恐轎子走得快。偏生走了一會,已離紅珠傢不遠。紅珠將雲麟的手拖出來笑道:“放老誠些罷,被我傢父母捉住你,將你吊在樹上。”雲麟聽此語,果然嚇得有些變色,說:“阿呀,同你這個樣兒,怕你父親不要生氣。”
  紅珠笑道:“呸,有我呢,總捨不得教你吃虧。”正說着,那轎子已經落地,紅珠一把拖着雲麟,直望屋裏走。雲麟留神瞧着,全不是適纔走的道路。衹見茅屋五椽,收拾得卻甚是潔淨。檐前冰柱拖得有一二尺來長。屋裏也安着火盆。一個白發婆子,笑嘻嘻迎得出來,說:“紅兒回來了,你姐姐昨晚還提着你,說你今天定該回來,果不其然。這一位少爺面生得很,到不曾來過。”紅珠笑道:“這位雲少爺是我約他來的。娘呀,爹爹呢?”
  婆子笑道:“他老早趕進城買肉去了,知道你回來,保不定沒有客,清湯寡水,像個甚麽樣兒。”說着便讓他兩人在一座土炕上坐了,又在房裏捧出一個白銅小手爐兒揭起蓋子,放了些芸香,遞到雲麟手裏。雲麟含笑不肯去接,紅珠一把奪過來,笑道:“讓我把手溫一溫,他這雙手忍點凍也不妨事。”說着,將個粉頸縮入高皮領裏吃吃的笑。雲麟斯斯文文坐着,一言不發。婆子扯三話四,說了些沒要緊的話。過一會,又取出些瓜子、花生碟兒,縱橫放着。又笑道:“這位少爺面嫩得很,簡直同那一年那個賀少爺差不多,模樣兒也仿佛。”紅珠把頭一扭說道:“娘提這些事做甚,使人聽得怪難受的。姐姐近來在庵裏還好?”
  婆子道:“有甚麽好不好呢,自從出了那件事,外面也有些風聲,府縣門口的大爺,也很嚮靈師太騷擾過幾次,如今靈師太也不敢大做了,除得走幾個熟客,外人也不招引。紅珠點點頭說道:“爹爹回來了。”雲麟嚮外面一望,衹見籬門外走進一個老翁,白發婆娑,皮膚枯黑,肩上背着一把破傘,左手提酒壺,右手一個竹籃兒,盛着????醬蔥蒜,有斤把肉挂在籃子外面,衝風冒雪而來。紅珠望那老翁笑道:“爹歇着罷。大雪裏跑來跑去做甚?”
  那老翁笑道:“孩子回來了。這位少爺是誰?”紅珠替雲麟說了名姓,那老翁恭恭敬敬請叫了一聲少爺,他自理會弄菜去了。老婆子坐了一歇,也去幫着老翁。屋裏衹剩着他們二人。紅珠一把將雲麟拖入房裏,黃土白茅,雖然不甚華麗,然那張床榻,卻還是雪白帳子大紅帳額,床上也疊着兩幅綢被。紅珠笑道:“這床便是我姐姐回傢睡的,我們且先來坐一坐。”紅珠此時更將自己一條伶伶俐俐的腿,蹺來搭在雲麟身上。低問道:“你愛我不愛?”
  雲麟盈盈一笑,正待回答,忽見門簾一閃,躡手躡腳的走進一個人來,紅珠眼快,早已看見笑駡道:“看這臭貨,敢是來捉你的孤老了。”雲麟見那人約有二十餘歲,身穿一件淺藍水田衣,外加元色綴背心,鬆鬆的攏了一支高髻,手中衹少了一柄雲帚,便宛然那戲上做的思凡尼僧,見着雲麟,猛覺得吃了一嚇,不由失聲說道:“阿呀,這少爺不是活脫像花仙。”說了這句,似乎覺得造次,又忍住了笑道:“好好我的幹淨床,可不許你們幹把戲。”紅珠笑道:“呸,我同雲少爺還是第二次會面,值得你嚼這些舌頭。好姐姐,雪也住了,我們停一歇,你引我們到你那庵裏去耍一會子可好不好?”
  雲麟此時已猜出這人便是紅珠說的她姐姐妙珠了。衹見妙珠蹙着雙眉說:“我們庵裏不比往時了,弄得七橫八竪,我們師傅病了有兩三個月沒有人照應,好笑鐘也不響了,鼓也不鳴了,長明燈也滅了。佛龕神幾,積得灰塵有一尺來深淺,便是去也沒有大味兒。妹妹還是陪雲少爺在這裏頑罷。”紅珠跳下了床,扯着妙珠笑道:“我不依,我偏要去。”
  妙珠笑道:“去就去,怎麽裝出這小孩子形狀兒,我須不得乳喂你。”姊妹正在房裏調笑,外面婆子已喚他們出來吃飯。大傢胡亂吃了飯,雪已一些兒不落,衹見籬內籬外,凍得一色白玉似的,天半已漾出些晴雲來,寒氣越發逼得人戰兢兢的。紅珠下炕嚷道:“大傢快走,我們踏着這凍雪,甚是有趣。”於是妙珠同雲麟也便跟出來,一直望送子觀音庵行去。走不了多遠,已到門首。雲麟卻不曾來過,見橫額也是藍字,卻又多着送子兩上字,不是先前遇的那個觀音庵。剛走進門,劈面撞着一個人匆匆的嚮外走,把雲麟大大嚇了一跳,想待藏身,已是不及,衹得垂手立在一旁。那人見了妙珠,笑喊道:“阿呀,我特特的來訪你。”一語未完,忽見了雲麟,頓時面上露出誠敬顔色,望着雲麟道:“這個地方,你怎麽會跑得來?”
  雲麟羞得無言可答。那人轉不同他們姊妹兜搭,一徑走了。雲麟望着紅珠跺腳急道:“都是你要鬧到這裏來,偏生遇着他,又該去告訴我的先生了,少不得又有一番氣受。”雲麟說到此,幾乎要哭出來。紅珠笑道:“你怕他做甚!他說在這裏遇着你,請問他到這裏來幹什麽呢?”雲麟急道:“不是這樣講,我們中國的事,他位分尊些,便殺了人也不妨,位分卑些,同是做的一件壞事,他會有嘴來議論你。”
  妙珠道:“雲少爺也不必計較這些罷,快點嚮裏面逛逛,天色太短,怕雲少爺還要趕進城。”於是妙珠便將雲麟同紅珠引着在四處周覽了一回,便連那個密室所在,也同他去窺探了一窺探,雲麟終是怏怏,覺得沒有什麽意味兒。剛待要辭了妙珠回轉去,忽有一個光頭小尼跑得來,嚮妙珠耳邊說了幾句,妙珠笑對雲麟道:“正是一個人生不得太俊俏,我們師傅病裏不知誰去告訴她,少爺在此,又說少爺長得很俊,師傅聽了,想請少爺進去見一見。不知少爺可肯不肯?”
  雲麟聽見妙珠說的話,轉覺得甚是靦腆,一言不答。紅珠拍掌笑道:“你為甚不去,她見一見你,死了也是甘心,我總不愁她打我手掌上將你奪了去。”說着,一把將雲麟手輓住,隨着那小尼麯麯折折穿了幾重房屋,走至一所靜室,收拾得十分潔淨。房門裏外,都站了好些尼僧,見雲麟走來,大傢伸頭墊腳的張望。內有個小尼笑道:“雲少爺來了。”
  雲麟隨着紅珠剛跨得進門,那靈修在床上不禁欠起身來,仔細嚮雲麟一望,猛的怪叫起來說:“花仙饒命,花仙饒命!”喊得愈利害,聲氣愈接不上來,兩眼翻白,手足挺直。一衆尼僧驚道:“不好不好,師傅是要圓寂了。”大傢也不顧雲麟,忙着替靈修挑帳子,穿殮衣。紅珠大驚,不知道雲麟何以會把靈師傅看煞了。急急扯着雲麟望外就走。出了庵門,已是黃昏光景。雲麟便要進城,紅珠嚮他一笑說:“這時候你還趕進城去,我們傢裏雖然齷齪,便沒有一張床鋪安置你少爺。”說着,便將一副嬌俏面孔放得下來。雲麟又羞又怕,衹得委委麯麯。是夜便住在紅珠傢中。且說富玉鸞當晚送過雲麟走後,一夜不曾好生安睡。次日悶坐室中,思量這件事,怎生發付。意欲决意進去告訴母親,暗念母親性氣是最暴躁的,萬一不以此事為然,難保不有一場責備,終是於事無濟。況且花玉般的一個妻子,白白的把來讓給人,恐怕日後自傢還有懊悔的時候。那一天替他父親餞行,記得兩個人盈盈同坐在一張席上,看她雖是含羞不語,然那一種嬌貴體態,須得要像咱們這分人傢安置她,算了罷,咱更不必生這枝節了。想到此,衹管隔着玻璃窗子對着那雪發呆。這個當兒,暖簾開處,走進一個丫鬟,手裏捧了一碗鹿茸粥,是卜書貞吃剩的,命她送出來給玉鸞吃。玉鸞全神都貫註在雪上,一毫不曾看見。忽的直跳起來說:“不可不可,真是不可。”
  丫鬟正猜不出玉鸞是說的什麽,便輕輕叫了一聲說:“少爺吃粥。”玉鸞更瞪着眼叫道:“咱偏不可,咱斷斷不可。”丫鬟見玉鸞這個模樣,嚇得將碗放在桌上,一溜煙跑入內室,稟報卜書貞說:“太太不好,少爺瘋了,送粥給他,他也不知道吃,嘴裏衹管喊這也不可,那也不可,像個不省人事一般,太太快去看一看罷。”卜書貞此時剛纔下床,發鬢蓬鬆,尚未曾梳洗。聽見丫鬟說這一番話,不禁笑起來說:“不是活見鬼嗎?少爺昨晚還好好的,你為何這般亂說。若是少爺不曾瘋,看咱不揭你的精皮。”那丫環一嚇,更不敢開口,衹呆呆立着。卜書貞駡道:“怎麽釘住了?還你替咱將披風取出來,咱少不得到要去看看他。”於是又走過幾個丫環,忙忙的替卜書貞將一件玄色披風披好。卜書貞便拖着一雙睡鞋,站起身來便走。前後簇擁着四個丫環。先前那個丫環,還站在房裏。卜書貞笑道:“你不肯跟着咱出來,敢是防咱破出你的謊,可是不是?”那個丫環也衹得怏怏跟着。內室離玉鸞臥房雖隔着幾重庭院,所幸麯折都通着回廊,一步也不曾走雪地。卜書貞一面走,一面見那雪將庭前院角邊石都遮得像玲瓏白玉一般,轉念看着景緻不走。停了一會,已近玉鸞臥房門前。一個丫環先跑進去通報,卜書貞怒駡道:“咱們傢裏的奴才,都死完了,怎樣影子也看不見一個?”話猶未畢,隔壁房裏早跑出一個小廝,見太太清早忽然到了這裏,還不知為的甚事,垂手立着,一言不發。卜書貞望他駡道:“你們還做夢呢,不在少爺那裏伺候着,到跑來在這裏顯魂,他們呢?難不成剩你一個?”小廝也不敢答話,衹答應着是。卜書貞道:“呸,甚麽衹管是是是,咱是問你的話,又不曾吩付你的話,你答應咱做甚?”玉鸞此時知道母親出來,趕緊跑出幾步笑道:“母親這大冷的天氣,母親何不多睡一會兒,巴巴的跑到孩兒這裏。”
  卜書貞見玉鸞安然無事,卻好先前那個丫環正立在身後,自傢也不同玉鸞說話,先伸手掌劈拍一聲嚮那丫環臉上打去,打得那個丫環,動也不敢動。玉鸞已知其意,笑道:“敢是她嚮母親面前說孩兒怎的,這也難怪她。”
  卜書貞笑道:“她說你瘋了,白白的從清早上來戲弄我,可算是目無王法。”說着已走入室內。玉鸞請母親坐在自己床邊上,親自將薫籠嚮床前移得一移。卜書貞道:“咱先要審問這賤人為甚事咒着你?”玉鸞笑道:“母親須得寬恕她,孩兒適纔確是出了神,不怪她大驚小怪,孩兒卻有一件心事,要稟明母親。”
  卜書貞將頭一扭,臉上很露着不悅顔色,說:“你生在咱這樣人傢,也要算是稱心滿意了,怎麽還會有着心事,你要仔細些,不要五花腸子六花心似的。大凡一個富貴人傢的孩子,別的沒有不好,衹是這一顆心會滴溜溜的。今日想這件事,明日想那件事,隨着自己性子做去,不顧是非,不惜名譽。老實說,你若生在別人傢呢,算是你的造化。你既然給我做了兒子,怕不能容你猖獗。你有什麽心事,你說給咱聽。”說畢,便有丫頭遞了一鐘茶來,自傢端在手裏,更不言語。玉鸞心裏一想,說:“這可糟了蛋了。”看母親這樣光景,這件事如何說得下去,倒反有些遲疑起來。卜書貞見他忽不開口,不由哈哈大笑說:“可是不出咱所料,咱猜準你的心事,斷乎不敢稟咱,料想你有什麽好事說出來呢,你自傢斟酌,萬不能說的話,可不許引你母親生氣,莫道責罰不得你。”
  玉鸞此際萬分為難,然而主意已定,卻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也不顧吉兇禍福,轉侃侃將昨晚如何同雲麟敘談,雲麟如何說出心事,自傢如何與他商酌,如何决意將淑儀嫁給他,下月廿四喜期,便讓他婚娶,衹是表母舅那邊還須得請母親去說一說。卜書貞聽他說一句,點一點頭,也不攪擾他的話,一直等他說完,忽的沉着臉道:“你這些主意,可是真的?”
  玉鸞答道:“母親面前,如何敢有半字虛妄。”卜書貞將手嚮床一拍,說:“孩兒你這件事做得很好,咱願成全你這意思。至於伍宅那邊,等咱拚着這副面皮替你去說,咱那裏會知道雲相公同儀姑娘,早有成約呢。咱們姑太太一聲兒也不曾提過,老實些說,像咱傢這般有錢有勢,誰也不想趕着咱這邊做親。可憐雲傢相公,苦苦的讀書還不曾有個進步,高門大戶呢,也未必肯給他,低三下四呢,他又未必屈意俯就,難得儀姑娘同他又是親戚,又是從小兒在一處的,白白的被咱傢拆散開來,良心上也講不過去。你不看他們同年同月同日同時一齊趕着出世,這便是天老爺有意替他們安排好了,咱們如何敢逆天。”
  玉鸞此時那裏猜得到他的母親不責備他,居然允着成全他的意思,不禁感激到十分,轉滾滾的流下淚來。卜書貞笑道:“怎麽?你又好好哭了,你敢是還捨不得,又懊悔起來?好兒子,你年紀輕,不曾領略到兒女的情事,等咱來告訴你。咱記得從小兒在傢裏做女兒的時候,你的外祖母,一般請着先生在傢教咱姊妹們讀書。咱的先生將他一個兒子,也帶在身邊,年紀同咱差不多,約莫都有十三四歲,生得怪可愛的,咱同他最親熱,同坐在一張書桌上,除得讀書寫字,便交頭接耳,絮絮的談個不了。也不知那裏來的這些舌頭嚼,咱後來愛他不過,背地裏便同他講,要嫁給他。他也愛咱,便答應娶咱。好笑兩個人鬼鬼祟祟的,還寫了一張婚帖。後來咱將這意思告訴你外祖母,外祖母是個規矩不過的,聽着氣得半死,重重的責罰了咱一頓,不許咱到書房,又將先生辭去了。其時咱魂夢兒都是想他,幾次尋死覓活的鬧,好容易過了一年半截,纔淡下來了。後來嫁着你父親,咱心裏總還忘不了他,那時還逼着你父親將他訪出來,親替他捐了一個試用巡檢。如今聞得他也積蓄起些宦囊來了,這便是你母親從小兒的歷史。你想咱同他還沒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尚且這般愛戀,況乎雲相公同儀姑娘呢。”
  玉鸞見母親誤會他哭的意思,反說出這些話,覺得有些慚愧,但點點頭催着母親進內室去,恐怕受了涼,等天色晴霽,母親好嚮伍傢說明此事罷。誰知那雪一直下了七八天,接接連連化凍化雪,卜書貞也懶得出門。其時業已交到十月初旬,玉鸞深恐延挨下去,愈難收拾。趁這一天天氣半晴,便催着母親前去。卜書貞答應了,出去之後,玉鸞心地十分暢快,覺得此事做得光明磊落,不失為英雄作用。等到黃昏時分,見母親乘着轎子依然回來,自己懷着一個鬼胎,究竟不知這事若何結局,自己便立在廊下伺候。衹見他母親下了轎,面色鐵青,不似平時樣兒,心中先跳了兩跳,一直等卜書貞坐定,再也忍不住了,便開口問道:“母親,今日到伍傢那裏,想已將那件事議妥了。”
  卜書貞恨道:“那裏會妥呢。我剛纔說得一二句,大嫂子還不怎樣,我們那姑太太到急起來了,說什麽婚姻大事,怎麽這般兒戲,說要就要,說不要,還輕輕的當着禮物去送人。姑太太也罷了,偏生那個姓朱的這壞蹄子,格外挑剔得利害,還按着書本兒說了許多話,什麽夫也婦也的,鬧個不了。咱是氣不過,跳上轎就走。兒呀,這件事若還任意做去,怕還有些棘手罷。”玉鸞聽到此處,默默無言。又過了幾日,卜書貞正坐在房裏,猛然有傢人稟報進來說:“了不得,少爺在天寧寺裏削了頭髮,做着和尚了。”卜書貞大驚,失聲長嘆道:“咱早知道有這步田地。”欲知後事,且閱下文。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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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避災荒村奴擇主 演迷信少婦求兒第二回 宦途水淡公子下場 異想天開女兒剖腹
第三回 鶴唳風聲避兵亡愛妾 疑神見鬼賞月病高年第四回 失兒得兒釀成慘劇 死女生女演出新聞
第五回 誤參芩庸醫蝎毒 歌莒惡婦蛇心第六回 癡公子腸斷達生編 新嫁娘禍胎馬桶蓋
第七回 白虎當頭縣官笞禿婿 紅鸞錯配嬌女嫁書呆第八回 睡柴堆鴛鴦驚赤焰 編花榜狐兔聚青年
第九回 師道失尊嚴雷先生痛哭 尼庵藏污垢賀公子春嬉第十回 嫠婦宵行蓬門窺暖昧 玉人命促酒座話酸辛
第十一回 棟折榱崩貧兒發跡 女婚男讀孀母關心第十二回 是前生孽障淚斷蓮鈎 悔昔日風流魂飛棘院
第十三回 禮成釋菜童子謁蒙師 會啓盂蘭佳人驚惡鬼第十四回 裏巷相驚老婦侈談天主教 書齋苦寂先生羞聽女兒經
第十五回 吊荒墳風前增悵惘 墮糞窖月下捉迷藏第十六回 老梅剋除夕渡慈航 惡顧三中秋劫喜轎
第十七回 劣弟恃蠻姦嫂嫂 頑兒裝勢做哥哥第十八回 錦襪留痕居喪權折齒 絮袍肇禍遇事便生波
第十九回 賭局翻新快談麻雀 仙機入妙誤擲番蚨第二十回 強盜分金對句倡言革命黨 兒童躲學書包偷擲土神祠
第二十一回 母懲愛子小妹謔嬌音 鬼責貪夫賢姬成大禮第二十二回 侮鄉愚小嬉仙女鎮 應科試大鬧海陵城
第二十三回 賭嘴功竹葉杯傾玫瑰酒 試懷挾桃花紙嵌茯苓糕第二十四回 家庭壓製潑婦扇雌威 淫窟深沉孌童傳妄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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