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匯評全本金瓶梅   》 第三十二回 李桂姐趨炎認女 潘金蓮懷妒驚兒      蘭陵笑笑生 Lan Lingxiaoxiaosheng

  【張批:此回上半幅之妙,妙在先令桂姐、銀兒傢去,將諸妓一影,後用桂姐先來,銀姐、愛香、金釧三人後來;三人先出去,桂姐獨後出來。二路情節,遂花團錦族之妙。夫必又寫四妓何哉?蓋於西門做官之後,其勢利豪華,於別處描寫,便覺費手,看他算到必不止於一遭開宴,開宴正所以熱鬧,而開宴之熱鬧,止用諸妓樂工一襯,便有寒𠔌生春、花添錦上之致,文字固有襯疊法也。
  看他於前回席散,接後用伯爵二人要早來代東,一過下接手寫一官席,不始插入認女正文,層次如畫。官哥彌月,薛太監賀喜之搏浪鼓,卻是後文瓶兒所睹而哭官哥之物。天下事吉兇倚伏本是如此,又不特文字穿插伏綫之巧也。
  李桂姐此回是正文,銀姐三人是陪客。然三人內銀姐又為解衣一回之綫,愛香又為愛月之因,而玉鑰又為隔花之金釧作引。固如一百回, 皆一時成就,方能如針綫之聯絡無縫也。
  桂姐認女之意,大半為爭風一節,怕西門今為提刑,或尋舊恨。再而作者於前,既為之露出丁二官破綻,一冷開去,何必又收轉來?不知西門好色,使能一窺其破綻而即奮然棄之,尤是豪傑;唯是親眼見其敗露而終須戀戀不捨,為其所迷,此所以為愚也。故桂姐、銀兒、月兒,畢西門之生,未嘗暫冷,而終西門之喪,杳然並去。西門在時,雖桂姐與王三官百醜皆露,而往來不絶,西門死後無一是非,而諸妓作者亦絶口不提,即他妓亦另出名姓,非後此日一班花柳也。可嘆,可省!
  必寫月娘收桂姐為女兒,總之欲醜月娘。見他一味胡亂處傢,不知禮儀,雖下同妓女之母而不知恥,而以此母儀,儀型大姐,宜乎有後文之鬧。總之,醜月娘更所以醜西門也。
  愛香口中,即為愛月一擡身分,又為桂姐一照王三官,文字針綫,逼真竜門。
  百忙賀生子之時,即入懷嫉一事,見金蓮於宮哥之生以及其死,無一日甘心也。婦人可畏如此!】
  
  
  詩曰:牛馬鳴上風,聲應在同類。
  小人非一流,要呼各相比。【張眉批:然則月娘、桂姐異流而同小人也。】
  吹彼塤與篪,翕翕騁志意。
  願遊廣漠鄉,舉手謝時輩。
  話說當日衆官飲酒席散,西門慶還留吳大舅、二舅、應伯爵、謝希大後坐。打發樂工等酒飯吃了,吩咐:“你每明日還來答應一日,我請縣中四宅老爹吃酒,俱要齊備些。臨了一總賞你每罷。”衆樂工道:“小的每無不用心,明日都是官樣新衣服來答應。”【張旁批:收拾教坊。】吃了酒飯,磕頭去了。良久,李桂姐、吳銀兒搭着頭出來,笑嘻嘻道:“爹,晚了,轎子來了,俺每去罷。”應伯爵道:“我兒,你倒且是自在。二位老爹在這裏,不說唱個麯兒與老爹聽,就要去罷?”桂姐道:“你不說這一聲兒,不當啞狗賣。俺每兩日沒往傢去,媽不知怎麽盼哩。”伯爵道:“盼怎的?玉黃李子兒,掐了一塊兒去了?”西門慶道:“也罷,教他兩個去罷,本等連日辛苦了。咱叫李銘、吳惠唱罷。”【
  張
  旁批:收拾小優。】問道:“你吃了飯了?”桂姐道:“剛纔大娘留俺每吃了。”於是齊磕頭下去。西門慶道:“你二位後日還來走走,再替我叫兩個,不拘鄭愛香兒也罷,韓金釧兒也罷,我請親朋吃酒。”伯爵道:“造化了小淫婦兒,教他叫,又討提錢使。”桂姐道:“你又不是架兒,你怎曉得恁切?”說畢,笑的去了。伯爵因問:“哥,後日請誰?”西門慶道:“那日請喬老、二位老舅、花大哥、瀋姨夫,並會中列位兄弟,歡樂一日。”【張旁批:便輕薄人卻是自己擡官體。】伯爵道:“說不得,俺每打攪得哥忒多了。到後日,俺兩個還該早來,與哥做副東。”【綉像夾批:多勞。】西門慶道:“此是二位下顧了。”說畢話,李銘、吳惠拿樂器上來,唱了一套。吳大舅等衆人方一齊起身。一宿晚景不題。
  到次日,西門慶請本縣四宅官員。那日薛內相來的早,西門慶請至捲棚內待茶。薛內相因問:“劉傢沒送禮來?”西門慶道:“劉老太監送過禮了。”【張旁批:省過。】良久,薛內相要請出哥兒來看一看:“我與他添壽。”西門慶推卻不得,衹得教玳安後邊說去,抱哥兒出來。不一時,養娘抱官哥送出到角門首,玳安接到上面。薛內相看見,衹顧喝采:“好個哥兒!”便叫:“小廝在那裏?”須臾,兩個青衣傢人,戢金方盒拿了兩盒禮物:熌紅官緞一匹,福壽康寧鍍金銀錢四個,追金瀝粉彩畫壽星博郎鼓兒一個,【張夾批:為睹物伏案。吉兇倚伏,本有如此。】銀八寶貳兩。說道:“窮內相沒什麽,這些微禮兒與哥兒耍子。”西門慶作揖謝道:“多蒙老公公費心。”看畢,抱哥兒回房不題。西門慶陪着吃了茶,就先擺飯。剛纔吃罷,忽報:“四宅老爹到了。”西門慶忙整衣冠,出二門迎接。乃是知縣李達天,並縣丞錢成、主簿任廷貴、典史夏恭基。各先投拜帖,然後廳上敘禮。請薛內相出見,衆官讓薛內相坐首席。席間又有尚舉人相陪。【張夾批:又將玉樓前文一映。】分賓坐定,普坐遞了一巡茶。少頃,階下鼓樂響動,笙歌擁奏,遞酒上坐。教坊呈上揭帖。薛內相揀了四摺《韓湘子升仙記》,【張夾批:又為西門死後無依作映。早使用權官哥無生氣。文字之嚴如此。】又隊舞數回,十分齊整。薛內相心中大喜,喚左右拿兩吊錢出來,賞賜樂工。
  不說當日衆官飲酒至晚方散,且說李桂姐到傢,見西門慶做了提刑官,與虔婆鋪謀定計。次日,買了四色禮,做了一雙女鞋,教保兒挑着盒擔,絶早坐轎子先來,要拜月娘做幹娘。【綉像眉批:分門假做得甚真,自令人喜。】進來先嚮月娘笑嘻嘻拜了四雙八拜,然後纔與他姑娘和西門慶磕頭。把月娘哄的滿心歡喜,【張夾批:月娘之惡如此。】說道:“前日受了你媽的重禮,今日又教你費心,買這許多禮來。”桂姐笑道:“媽說,爹如今做了官,比不得那咱常往裏邊走。我情願衹做幹女兒罷,圖親戚來往,宅裏好走動。”【張夾批:直說不隱,妙。】月娘忙教他脫衣服坐的,因問:“吳銀姐和那兩個怎的還不來?”桂姐道:“吳銀兒,我昨日會下他,不知怎的還不見來。前日爹吩咐教我叫了鄭愛香兒和韓金釧兒,我來時他轎子都在門首,怕不也待來。”言未了,衹見銀兒和愛香兒,又與一個穿大紅紗衫年小的粉頭,提着衣裳包兒進來,先望月娘磕了頭。吳銀兒看見李桂姐脫了衣裳,坐在炕上,說道:“桂姐,你好人兒!不等俺每等兒,就先來了。”桂姐道:“我等你來,媽見我的轎子在門首,說道:‘衹怕銀姐先去了,你快去罷。’誰知你每來的遲。”【張夾批:與月娘一樣聲氣,所云同類也。】月娘笑道:“也不遲。”因問:“這位姐兒上姓?”吳銀兒道:“他是韓金釧兒的妹子玉釧兒。”不一時,小玉放桌兒,擺了八碟茶食,兩碟點心,打發四個唱的吃了。那李桂姐賣弄他是月娘幹女兒,坐在月娘炕上,和玉簫兩個剝果仁兒、裝果盒。【張夾批:寫盡月娘。】吳銀兒三個在下邊杌兒上,一條邊坐的。那桂姐一徑抖搜精神,一回叫:“玉簫姐,纍你,有茶倒一甌子來我吃。”一回又叫:“小玉姐,你有水盛些來,我洗這手。”那小玉真個拿錫盆舀了水,與他洗手。吳銀兒衆人都看的睜睜的,不敢言語。桂姐又道:“銀姐,你三個拿樂器來唱個麯兒與娘聽。【綉像夾批:更促恰。】我先唱過了。”月娘和李嬌兒對面坐着。吳銀兒見他這般說,衹得取過樂器來。當下鄭愛香兒彈箏,吳銀兒琵琶,韓玉釧兒在旁隨唱,唱了一套《八聲甘州》“花遮翠樓”。
  須臾唱畢,放下樂器。吳銀兒先問月娘:“爹今日請那幾位官客吃酒?”月娘道:“你爹今日請的都是親朋。”桂姐道:“今日沒有請那兩位公公?”月娘道:“今日沒有,昨日也衹薛內相一位。那姓劉的沒來。”桂姐道:“劉公公還好,那薛公公慣頑,把人掐擰的魂也沒了。”月娘道:“左右是個內官傢,又沒什麽,【綉像夾批:不宜說。】隨他擺弄一回子就是了。”【張夾批:醜盡月娘。】桂姐道:“娘且是說的好,乞他奈何的人慌。”正說着,衹見玳安兒進來取果盒,見他四個在屋裏坐着,說道:“客已到了一半,七八待上坐,你每還不快收拾上去?”月娘便問:“前邊有誰來了?”玳安道:“喬大爹、花大爹、大舅、二舅、謝爹都來了這一日了。”【張旁批:放過應二,以待桂姐一問。】桂姐問道:“今日有應二花子和祝麻子二人沒有?”玳安道:“會中十位,一個兒也不少。應二爹從辰時就來了,爹使他有勾當去了,便道就來也。”桂姐道:“爺嚛!遭遭兒有這起攮刀子的,又不知纏到多早晚。我今日不出去,寧可在屋裏唱與娘聽罷。”【張夾批:總是驕人之語。】【綉像眉批:衹要高銀兒,三人未必為伯爵發也。單題祝麻子、孫寡嘴,便隱隱伏後被拿一案。】玳安道:“你倒且是自在性兒。”【張夾批:映前爭風意。】拿出果盒去了。桂姐道:“娘還不知道,這祝麻子在酒席上,兩片子嘴不住,衹聽見他說話,饒人那等駡着,他還不理。他和孫寡嘴兩個好不涎臉。”【張夾批:又襯王三官。】鄭愛香兒道:“常和應二走的那祝麻子,他前日和張小二官兒到俺那裏,拿着十兩銀子,要請俺傢妹子愛月兒。【張夾批:至此方出月兒。】【綉像夾批:先作聲價,伏後脈。】俺媽說:‘他纔教南人梳弄了,還不上一個月,南人還沒起身,我怎麽好留你?’說着他再三不肯。纏的媽急了,把門倒插了,不出來見他。那張二官兒好不有錢,騎着大白馬,四五個小廝跟隨,【綉像夾批:是贊語,亦是垂涎。】坐在俺每堂屋裏衹顧不去。【張旁批:又早為頂西門慶缺者一描,可嘆,可畏。】急的祝麻了直撅兒跪在天井內,說道:‘好歹請出媽來,收了這銀子。衹教月姐兒一見,待一杯茶兒,俺每就去。’把俺每笑的要不的。衹象告水災的,好個涎臉的行貨子!”吳銀兒道:“張小二官兒先包着董貓兒來。”鄭愛香兒道:“因把貓兒的虎口內火燒了兩醮,和他丁八着好一嚮了,這日纔散走了。”因望着桂姐道:“昨日我在門外會見周肖兒,多上覆你,說前日同聶鉞兒到你傢,你不在。”【張旁批:寫得很毒之極,又不止二官,妙。】桂姐使了個眼色,說道:【張夾批:白描。】“我到爹宅裏來,他請了俺姐姐桂卿了。”鄭愛香兒道:“你和他沒點兒相交,如何卻打熱?”【張夾批:偏尖,自是月兒一派。】桂姐道:“好肏的劉九兒,把他當個孤老,甚麽行貨子,可不砢磪殺我罷了。他為了事出來,逢人至人說了來,嗔我不看他。媽說:‘你衹在俺傢,俺倒買些什麽看看你不打緊。你和別人傢打熱,俺傻的不勻了。’真是硝子石望着南兒──丁口心!”說着都一齊笑了。【張夾批:遮掩之態皆出。】月娘坐在炕上聽着他說,道:“你每說了這一日,我不懂,不知說的是那傢話!”【張夾批:卻用月娘收住。妙。見月娘非其一夥,不宜認為女。總是駡絶月娘也。】按下這裏不題。
  卻說前邊各客都到齊了,西門慶冠冕着遞酒。衆人讓喬大戶為首,先與西門慶把盞。衹見他三個唱的從後邊出來,【張旁批:後出桂姐,妙。】都頭上珠冠[足疊][足褻],身邊蘭麝濃香。應伯爵一見,戲道:“怎的三個零布在那裏來?攔住,休放他進來!”因問:“東傢,李傢桂兒怎不來?”西門慶道:“我不知道。”初是鄭愛香兒彈箏,吳銀兒琵琶,韓金釧兒撥板。啓朱唇,露皓齒,先唱《水仙子》“馬蹄金鑄就虎頭牌”一套。【張夾批:寫盡小人得志。】【綉像夾批:及時。】良久,遞酒畢,喬大戶坐首席,其次者吳大舅、二舅、花大哥、瀋姨夫、應伯爵、謝希大、孫寡嘴、祝實念、常峙節、白賚光、傅自新、賁第傳,共十四人上席,八張桌兒。西門慶下席主位。說不盡歌喉宛轉,舞態蹁躚,酒若流波,餚如山疊。到了那酒過數巡,歌吟三套之間,應伯爵就在席上開口說道:“東傢,也不消教他每唱了,翻來掉過去,左右衹是這兩套狗撾門的,誰待聽!你教大官兒拿三個座兒來,教他與列位遞酒,倒還強似唱。”西門慶道:“且教他孝順衆尊親兩套詞兒着。你這狗纔,就這等搖席破座的。”鄭愛香兒道:“應花子,你門背後放花兒──等不到晚了!”伯爵親自走下席來駡道:“怪小淫婦兒,什麽晚不晚?你娘那毴!”教玳安:“過來,你替他把刑法多拿了。”一手拉着一個,都拉到席上,教他遞酒。鄭愛香兒道:“怪行貨子,拉的人手腳兒不着地。”【張夾批:畫。】伯爵道:“我實和你說,小淫婦兒,時光有限了,不久青刀馬過,遞了酒罷,我等不的了。”謝希大便問:“怎麽是青刀馬?”伯爵道:“寒鴉兒過了,就是青刀馬。”衆人都笑了。
  當下吳銀兒遞喬大戶,鄭愛香兒遞吳大舅,韓玉釧兒遞吳二舅,兩分頭挨次遞將來。落後吳銀兒遞到應伯爵跟前,伯爵因問:“李傢桂兒怎的不來?”吳銀兒道:“你老人傢還不知道,李桂姐如今與大娘認義做幹女兒。我告訴二爹,衹放在心裏。卻說人弄心,前日在爹宅裏散了,都一答兒傢去了,都會下了明日早來。我在傢裏收拾了,衹顧等他。誰知他安心早買了禮,就先來了,倒教我等到這咱晚。使丫頭往他傢瞧去,說他來了,好不教媽說我。你就拜認與爹娘做幹女兒,對我說了便怎的?莫不攙了你什麽分兒?瞞着人幹事。嗔道他頭裏坐在大娘炕上,就賣弄顯出他是娘的幹女兒,剝果仁兒,定果盒,拿東拿西,把俺每往下
  躧。我還不知道,倒是裏邊六娘剛纔悄悄對我說,【張夾批:又是同氣相求。】他替大娘做了一雙鞋,買了一盒果餡餅兒,兩衹鴨子,一大副膀蹄,兩瓶酒,【張旁批:補出。】老早坐了轎子來。”從頭至尾告訴一遍。伯爵聽了道:“他如今在這裏不出來,不打緊,我務要奈何那賊小淫婦兒出來。我對你說罷,他想必和他鴇子計較了,見你大爹做了官,又掌着刑名,一者懼怕他勢要,【張旁批:映前。】二者恐進去稀了,假着認幹女兒往來,斷絶不了這門兒親。我猜的是不是?我教與你個法兒,他認大娘做幹女,你到明日也買些禮來,卻認與六娘做幹女兒就是了。【張夾批:效顰妙甚。】你和他都還是過世你花爹一條路上的人,【張夾批:又認花氏之親,更奇。】各進其道就是了。我說的是不是?你也不消惱他。”吳銀兒道:“二爹說的是,我到傢就對媽說。”說畢,遞過酒去,就是韓玉釧兒,挨着來遞酒。伯爵道:“韓玉姐起動起動,不消行禮罷。你姐姐傢裏做什麽哩?”玉釧兒道:“俺姐姐傢中有人包着哩,好些時沒出來供唱。”伯爵道:“我記的五月裏在你那裏打攪了,再沒見你姐姐。”韓玉釧道:“那日二爹怎的不肯深坐,老早就去了?”伯爵道:“不是那日我還坐,坐中有兩個人不合節,又是你大老爹這裏相招,我就先走了。”韓玉釧兒見他吃過一杯,又斟出一杯。伯爵道:“罷罷,少斟些,我吃不得了!”玉釧道:“二爹你慢慢上,上過待我唱麯兒你聽。”伯爵道:“我的姐姐,誰對你說來?正可着我心坎兒。常言道:養兒不要屙金溺銀,衹要見景生情。倒還是麗春院娃娃,到明日不愁沒飯吃,強如鄭傢那賊小淫婦,[扌歪]剌骨兒,衹躲滑兒,再不肯唱。”鄭愛香兒道:“應二花子,汗邪了你,好駡!”西門慶道:“你這狗纔,頭裏嗔他唱,這回又索落他。”伯爵道:“這是頭裏帳,如今遞酒,不教他唱個兒?我有三錢銀子,使的那小淫婦鬼推磨。”韓玉釧兒不免取過琵琶來,席上唱了個小麯兒。
  伯爵因問主人:“今日李桂姐兒怎的不教他出來?”西門慶道:“他今日沒來。”伯爵道:“我纔聽見後邊唱。就替他說謊!”因使玳安:“好歹後邊快叫他出來。”那玳安兒不肯動,說:“這應二爹錯聽了,後邊是女先生鬱大姐彈唱與娘每聽來。”【張旁批:又出鬱大姐。】伯爵道:“賊小油嘴還哄我!等我自傢後邊去叫。”祝實念便嚮西門慶道:“哥,也罷,衹請李桂姐來,與列位老親遞杯酒來,不教他唱也罷。我曉得,他今日人情來了。”【張夾批:何嘗瞞過一人。】西門慶被這起人纏不過,衹得使玳安往後邊請李桂姐去。那李桂姐正在月娘上房彈着琵琶,唱與大妗子、楊姑娘、潘姥姥衆人聽,見玳安進來叫他,便問:“誰使你來?”玳安道:“爹教我來,請桂姨上去遞一巡酒。”桂姐道:“娘,你看爹韶刀,頭裏我說不出去,又來叫我!”玳安道:“爹被衆人纏不過,纔使進我來。”月娘道:“也罷,你出去遞巡酒兒,快下來就了。”桂姐又問玳安:“真個是你爹叫,我便出去;若是應二花子,隨問他怎的叫,我一世也不出去。”於是嚮月娘鏡臺前,重新裝點打扮出來。衆人看見他頭戴銀絲
  鬏髻,周圍金纍絲釵梳,珠翠堆滿,上着藕絲衣裳,下着翠綾裙,尖尖趫趫一對紅鴛,粉面貼着三個翠面花兒。一陣異香噴鼻,朝上席不端不正衹磕了一個頭。就用灑金扇兒掩面,佯羞整翠,立在西門慶面前。西門慶吩咐玳安,放錦杌兒在上席,教他與喬大戶上酒。喬大戶倒忙欠身道:“倒不消勞動,還有列位尊親。”西門慶道:“先從你喬大爹起。”這桂姐於是輕搖羅袖,高捧金樽,遞喬大戶酒。伯爵在旁說道:“喬上尊,你請坐,交他侍立。麗春院粉頭供唱遞酒是他的職分,休要慣了他。”【張夾批:語中有刺,喬大忘戶站起,卻於伯爵口中映出。】喬大戶道:“二老,此位姐兒乃是大官府令翠,在下怎敢起動,使我坐起不安。”伯爵道:“你老人傢放心,他如今不做婊子了,見大人做了官,情願認做幹女兒了。”【張夾批:尖極,巧極。】那桂姐便臉紅了,說道:“汗邪了你,誰恁鬍言!”謝希大道:“真個有這等事,俺每不曉的。趁今日衆位老爹在此,一個也不少,每人五分銀子人情,都送到哥這裏來,與哥慶慶幹女兒。”伯爵接過來道:“還是哥做了官好。自古不怕官,衹怕管,這回子連幹女兒也有了。到明日灑上些水扭出汁兒來。”被西門慶駡道:“你這賊狗纔,單管這閑事鬍說。”伯爵道:“鬍鐵?倒打把好刀兒哩。”鄭愛香正遞瀋姨夫酒,插口道:“應二花子,李桂姐便做了幹女兒,你到明日與大爹做個幹兒子罷,【張旁批:文情幻極。】掉過來就是個兒幹子。”伯爵駡道:“賊小淫婦兒,你又少使得,我不纏你念佛。”李桂姐道:“香姐,你替我駡這花子兩句。”鄭愛香兒道:“不要理這望江南、巴山虎兒、汗東山、斜紋布。”【張眉批:“望”作“王”,“巴”作“八”,“汗”同“汗”,“斜”作“邪”,合成“王八汗邪”四字,蓋婊子行市語也。】【綉像夾批:方言隱語,含譏帶諷,如枝頭小鳥啾啾,雖不解其
  奇,嬌婉自可聽也。】伯爵道:“你這小淫婦,道你調子曰兒駡我,我沒的說,衹是一味白鬼,把你媽那褲帶子也扯斷了。由他到明日不與你個功德,你也不怕不把將軍為神道。”桂姐道:“咱休惹他,哥兒拿出急來了。”【張夾批:正是自己着急語。】鄭愛香笑道:“這應二花子,今日鬼酉上車兒──推醜,東瓜花兒──醜的沒時了。他原來是個王姑來子。”伯爵道:“這小[扌歪]剌骨兒,諸人不要,衹我將就罷了。”桂姐駡道:“怪攮刀子,好幹淨嘴兒,擺人的牙花已[扌闔]了。【張夾批:伯爵戲處又於桂姐口中映出。】爹,你還不打與他兩下子哩,【張夾批:純是驕人倚勢。】你看他恁發訕。”西門慶駡道:“怪狗纔東西!教他遞酒,你鬥他怎的!”走嚮席上打了他一下。伯爵道:“賊小淫婦兒!你說你倚着漢子勢兒,我怕你?你看他叫的‘爹’那甜!”又道:“且休教他遞酒,倒便益了他。拿過刑法來,且教他唱一套與俺每聽着。他後邊躲了這會滑兒也夠了。”韓玉釧兒道:“二爹,曹州兵備,管的事兒寬。”這裏前廳花攢錦簇,飲酒頑耍不題。【張旁批:語過下。】
  單表潘金蓮自從李瓶兒生了孩子,見西門慶常在他房裏宿歇,於是常懷嫉妒之心,每蓄不平之意。知西門慶前廳擺酒,在鏡臺前巧畫雙蛾,重扶蟬髩,輕點朱唇,整衣出房。聽見李瓶兒房中孩兒啼哭,便走入來問道:“他怎這般哭?”奶子如意兒道:“娘往後邊去了。哥哥尋娘,這等哭。”那潘金蓮笑嘻嘻的嚮前戲弄那孩兒,說道:“你這多少時初生的小人芽兒,就知道你媽媽。等我抱到後邊尋你媽媽去!”奶子如意兒說道:“五娘休抱哥哥,衹怕一時撒了尿在五娘身上。”
  金蓮道:“怪臭肉,怕怎的!拿襯兒托着他,不妨事。”一面接過官哥來抱在懷裏,一直往後去了。走到儀門首,一逕把那孩兒舉的高高的。不想吳月娘正在上房穿廊下,看着傢人媳婦定添換菜碟兒,那潘金蓮笑嘻嘻看孩子說道:“‘大媽媽,你做什麽哩?’你說:‘小大官兒來尋俺媽媽來了。’”【綉像眉批:□其言似愛,其實妒心所使。有心人作用如此。】月娘忽擡頭看見,說道:“五姐,你說的什麽話?早是他媽媽沒在跟前,這咱晚平白抱出他來做甚麽?舉的恁高,衹怕唬着他。他媽媽在屋裏忙着手哩。”便叫道:“李大姐你出來,你傢兒子尋你來了。”那李瓶兒慌走出來,看見金蓮抱着,說道:“小大官兒好好兒在屋裏,奶子抱着,平白尋我怎的?【張旁批:一氣語直捷說出。】看溺了你五媽身上尿。”【張旁批:方回護一句。】金蓮道:“他在屋裏,好不哭着尋你,我抱出他來走走。”這李瓶兒忙解開懷接過來。月娘引逗了一回,吩咐:“好好抱進房裏去罷,休要唬着他!”李瓶兒到前邊,便悄悄說奶子:“他哭,你慢慢哄着他,等我來,如何教五娘抱到後邊尋我?”【張夾批:人各有心,瓶兒豈一味無言者也。】如意兒道:“我說來,五娘再三要抱了去。”那李瓶兒慢慢看着他喂了奶,就安頓他睡了。誰知睡下不多時,那孩子就有些睡夢中驚哭,半夜發寒潮熱起來。奶子喂他奶也不吃,衹是哭。李瓶兒慌了。
  且說西門慶前邊席散,打發四個唱的出門。月娘與了李桂姐一套重綃絨金衣服,二兩銀子,不必細說。西門慶晚夕到李瓶兒房裏看孩兒,因見孩兒衹顧哭,便問:“怎麽的?”李瓶兒亦不題起金蓮抱他後邊去一節,【張夾批:總是怕事非度量也。】衹說道:“不知怎的,睡了起來這等哭,奶也不吃。”西門慶道:“你好好拍他睡。”因駡如意兒:“不好生看哥兒,管何事?唬了他!”走過後邊對月娘說。月娘就知金蓮抱出來唬了他,就一字沒對西門慶說,【張旁批:惡極。】衹說:“我明日叫劉婆子看他看。”西門慶道:“休教那老淫婦來鬍針亂灸的,【張旁批:已伏後綫。】另請小兒科太醫來看孩兒。”月娘不依他,說道:“一個剛滿月的孩子,什麽小兒科太醫。”到次日,打發西門慶早往衙門中去了,使小廝請了劉婆來看了,說是着了驚。與了他三錢銀子。灌了他些藥兒,那孩兒方纔得睡穩,不洋奶了。李瓶兒一塊石頭方落地。正是:滿懷心腹事,盡在不言中。
  
  
  【文禹門雲:言者本無心,聽者錯會意,此害猶淺,謂我自有定見也。至若愛其人其人無一非,惡其人其人無一是,此其害甚大,因其先有成見也。加之愛欲其生,惡欲其死i又復愛不知其惡,惡不知其美,家庭之間,尊長如此,卑幼無容身之地矣。官場之內,上憲如此,屬下無出頭之時矣。作者道其所道,原未嘗嚮我道也。閱者但就時論事,就事論人,不存喜怒於其心,自有情理定其案,然後可以落筆。
  即如此回,李桂兒之認乾娘,本為勢利起見,伊母女先已說明,後又被應花於叫破,原無甚大講究也。西門傢中,月娘正主,自然是拜月娘作乾娘,不知何以為一流?何以為”同類?西門不以為非,月娘之歡喜,亦不過好人奉承耳,何以視為可愚,吹毛求疵一至於此乎?倒是李桂之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為諸妓當面叫破,而以月娘不解煞住。此正是作者麯筆,不為指出,反又責備月娘,不宜認女,何惡月娘之深也。
  想當時陋習,此等乾親,不足為怪,且以為榮,故應伯爵又教銀兒拜認六娘也。亦以瓶兒得寵,多財而又生子也。然則亦是一流同類乎?果如此,金蓮竟出乎其類矣。顛倒一至於斯,尚可與論人論事乎?無他,有成見而無定見,存愛惡而刊酌情理也。
  若金蓮者,與妓同類,尚是尊稱。其妒心之毒,不殺官哥’不快,不殺瓶兒亦不快也。官哥之驚,作者明指為金蓮,李氏之不盲,而日“懼事”,吳氏之不說,而曰“惡極”,何所見而云然,謂非有愛惡之成見者乎?
  此一回總而育之:上寫趨炎,為世人之常情,下寫懷嫉,實婦人之大慝。就人論人,就事論事,月娘,嬌兒、玉樓得好丈夫,尚是安分之婦,瓶兒亦可為善之人,獨有金蓮,可殺而不可留。】
  按:“不知何以為一流?”係指竹坡旁批:“月娘、桂姐,異流而同小人也。”夾批:“與月娘一樣聲氣,所云同類也。”
  “反又責備月娘,不宜認女,何惡月娘之深也。”係指竹坡夾批: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 前一章回   後一章回 >>   


【选集】千古一奇梅
匯評全本金瓶梅批評第一奇書《金瓶梅》讀法
第一回 西門慶熱結十弟兄 武二郎冷遇親哥嫂第二回 俏潘娘簾下勾情 老王婆茶坊說技
第三回 定挨光王婆受賄 設圈套浪子私挑第四回赴巫山潘氏幽歡鬧茶坊鄆哥義憤
第五回 捉姦情鄆哥定計 飲鴆藥武大遭殃第六回 何九受賄瞞天 王婆幫閑遇雨
第七回 薛媒婆說娶孟三兒 楊姑娘氣駡張四舅第八回 盼情郎佳人占鬼 卦燒夫靈和尚聽淫聲
第九回 西門慶偷娶潘金蓮 武都頭誤打李皂隸第十回 義士充配孟州道 妻妾玩賞芙蓉亭
第十一回 潘金蓮激打孫雪娥 西門慶梳籠李桂姐第十二回 潘金蓮私僕受辱 劉理星魘勝求財
第十三回 李瓶姐墻頭密約 迎春兒隙底私窺第十四回 花子虛因氣喪身 李瓶兒迎姦赴會
第十五回 佳人笑賞玩燈樓 狎客幫嫖麗春院第十六回 西門慶擇吉佳期 應伯爵追歡喜慶
第十七回 宇給事劾倒楊提督 李瓶兒許嫁蔣竹山第十八回 賂相府西門脫禍 見嬌娘敬濟銷魂
第十九回 草裏蛇邏打蔣竹山 李瓶兒情感西門慶第二十回 傻幫閑趨奉鬧華筵 癡子弟爭鋒毀花院
第二十一回 吳月娘掃雪烹茶 應伯爵替花邀酒第二十二回 蕙蓮兒偷期蒙愛 春梅姐正色閑邪
第   I   [II]   [III]   [IV]   [V]   頁

評論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