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文集 柳宗元集   》 卷三十四 书      柳宗元 Liu Zongyuan

  ○与太学诸生喜诣阙留阳城司业书(城字亢宗,自谏议大夫迁国子司业,以
  事出为道州刺史。太学诸生诣阙请留之,公遗诸生书,勉励其志。时公作集贤正
  字云。)
  二十六日,(贞元十四年九月也。)集贤殿正字柳宗元敬致尺牍,(《说文》:
  牍,书版也。长一尺,故云尺牍。)太学诸生足下:始朝廷用谏议大夫阳公为司
  业,(《阳城传》:德宗召城为谏议大夫。及裴延龄诬逐陆贽、张滂、李充等,
  城乃约拾遗王仲舒,守延英阁,上疏极论延龄罪,且显语曰:“延龄为相,吾当
  取白麻坏之。”贞元十一年七月,坐是下迁国子司业。)诸生陶煦醇懿,熙然大
  洽,于兹四祀而已,诏书出为道州。(贞元十四年,太学生薛约言事得罪,谪连
  州,城送之郊外。帝恶城党有罪,出为道州刺史。)仆时通籍光范门,(通籍者,
  按《汉书》注,为二尺竹牒,记其年纪、名字、物色,悬之宫门,按省相应乃得
  入,是为通籍。)就职书府,闻之悒然不喜。非特为诸生戚戚也,乃仆亦失其师
  表,而莫有所矜式焉。(一有“既”字。)而署吏有传致诏草者,仆得观之。盖
  主上知阳公甚熟,嘉美显宠,勤至备厚,乃知欲烦阳公宣风裔土,(一无“知”
  字。)覃布美化于黎献也。遂宽然少喜,如获慰荐于天子休命。然而退自感悼,
  幸生明圣不讳之代,不能布露所蓄,论列大体,闻于下执事,冀少见采取,而还
  阳公之南也。翌日,退自书府,就车于司马门外,闻之于抱关掌管者,道诸生爱
  慕阳公之德教,不忍其去,顿首西阙下,恳悃至愿乞留如故者百数十人。(城之
  出,太学诸生何蕃、李傥、王鲁卿、李谭等二百人,顿首阙下,请留城。守阙下
  数日,为吏遮抑不得上。)辄用抚手喜甚,震抃不宁,不意古道复形于今。仆尝
  读李元礼、(李元礼,李膺也。传云:太学诸生三万余人,郭林宗、贾伟节为之
  冠,并与李膺、陈蕃、王畅更相褒重。学中语曰:天下模楷李元礼。)嵇叔夜传,
  (《晋书》:嵇叔夜名康,坐吕安事,将刑东市,太学生三千人请以为师,不许。)
  观其言太学生徒仰阙赴诉者,仆谓讫千百年不可睹闻,乃今日闻而睹之,诚诸生
  见赐甚盛。
  於戏!(音乌希。)始仆少时,尝有意游太学,受师说,以植志持身焉。当
  时说者咸曰:“太学生聚为朋曹,侮老慢贤,有堕窳败业(窳,音庾。)而利口
  食者,有崇饰恶言而肆斗讼者,(《左传》:文十八年,毁信废忠,崇饰恶言。)
  有凌傲长上而谇骂有司者。(《汉书》:立而谇语。谇,苏内切。责让也。)其
  退然自克,特殊于众人者无几耳。”仆闻之,恟骇怛悸。(恟,许勇、虚容
  二切。怛,当割切。悸,其季切。)良痛其游圣人之门,而众为是也。
  (《孟子》:事君无义,进退无礼,言则非先王之道者,犹々也。,
  徒合切。与沓同。)遂退托乡闾家塾,考厉志业,过太学之门而不敢跼顾,尚何
  能仰视其学徒者哉!今乃奋志厉义,出乎千百年之表,何闻见之乖剌欤?(剌,
  卢达切。)岂说者过也,将亦时异人异,无向时之桀害者耶?其无乃阳公之渐渍
  导训,(渐,子廉切。渍,疾智切。)明效所致乎?未如是,服圣人遗教,居天
  子太学,可无愧矣。
  於戏!阳公有博厚恢弘之德,能并容善伪,(一无“并”字。)来者不拒。
  曩闻有狂惑小生,(谓薛约也。)依托门下,或乃飞文陈愚,丑行无赖,而论者
  以为言,谓阳公过于纳污,(《左传》:川泽纳污。)无人师之道。是大不然。
  仲尼吾党狂狷,(《论语》: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狷,
  古显切,又古县切。)南郭献讥;(《荀子·法行》篇:南郭惠子问于子贡曰:
  “夫子之门何其杂也?”子贡曰:“君子正身以俟,欲来者不拒,欲去者不止。
  良医之门多病人。隐栝之侧多枉材,是以杂也。”)曾参徒七十二人,致祸负刍;
  (《孟子》:曾子居武城,有越寇。曾子曰:“无寓人于我室,毁伤其薪木。”
  寇退,则曰:“修我墙屋,我将反。”左右曰:“寇至,则先去以为民望;寇退
  则反,殆于不可。”沈犹行曰:“是非汝所知也。昔沈犹有负刍之祸,从先生者
  七十人,未有与焉。”)孟轲馆齐,从者窃屦。(孟子之滕,馆于上宫。有业屦
  于牖上,馆人求之不得。或曰:“若是乎从者之廋也。”曰:“子以是为窃屦来
  欤?”曰:“殆非也。”)彼一圣两贤人,继为大儒,然犹不免,如之何其拒人
  也?(见《论语·子张》篇。)俞、扁之门。(俞跗、扁鹊,皆良医也。)不拒
  病夫;绳墨之侧,不拒枉材;师儒之席,不拒曲士,理固然也。且阳公之在于朝,
  四方闻风,仰而尊之,贪冒苟进邪薄之夫,庶得少沮其志,不遂其恶,虽微师尹
  之位,而人实具瞻焉。与其宣风一方,覃化一州,其功之远近,又可量哉!诸生
  之言非独为己也,于国体实甚宜,愿诸生勿得私之。(一无“得”字。)想复再
  上,故少佐笔端耳。勖此良志。(勖,音旭。)俾为史者有以纪述也。努力多贺。
  (努,奴古切,勉也。)柳宗元白。
  ○答韦中立论师道书(中立,史无传。《新史·年表》云:潭州刺史彪之孙。
  不书爵位。观其求师好学之志,公答以数千言,尽以平生为文真诀告之,必当时
  佳士也。书中谓“余居南中九年”,此书元和八年在永作。集有《送韦七秀才下
  第序》,言中立文高行愿,而不录于有司,当在此书后作。中立于元和十四年中
  第。)
  二十一日,宗元白:辱书云欲相师,仆道不笃,业甚浅近,环顾其中,未见
  可师者。虽常好言论,为文章,甚不自是也。不意吾子自京师来蛮夷间,乃幸见
  取。仆自卜固无取,假令有取,亦不敢为人师。为众人师且不敢,况敢为吾子师
  乎?
  孟子称“人之患在好为人师”。由魏、晋氏以下,人益不事师。今之世,不
  闻有师,有辄哗笑之,以为狂人。独韩愈奋不顾流俗,犯笑侮,收召后学,作
  《师说》,因抗颜而为师。世果群怪聚骂,指目牵引,而增与为言辞。愈以是得
  狂名,居长安,炊不暇熟,又挈挈而东,如是者数矣。屈子赋曰:“邑犬群吠,
  吠所怪也。”(出《怀沙赋》。)仆往闻庸蜀之南,恒雨少日,日出则犬吠,余
  以为过言。前六七年,仆来南,二年冬,幸大雪,逾岭被南越中数州,数州之犬,
  皆苍黄吠噬狂走者累日,至无雪乃已,然后始信前所闻者。今韩愈既自以为蜀之
  日,而吾子又欲使吾为越之雪,不以病乎?非独见病,亦以病吾子。然雪与日岂
  有过哉?顾吠者犬耳。(楼昉曰:此子厚薄处。)度今天下不吠者几人,而谁敢
  衒怪于群目,以召闹取怒乎?
  仆自谪过以来,益少志虑。居南中九年,增脚气病,渐不喜闹,岂可使呶呶
  者(呶,尼交切。)早暮咈吾耳,(咈,音佛。戾也。)骚吾心?则固僵仆
  烦愦,(乎外切。)愈不可过矣。平居望外,遭齿舌不少,独欠为人师耳。
  抑又闻之,古者重冠礼,将以责成人之道,是圣人所尤用心者也。数百年来,
  人不复行。近有孙昌胤者,独发愤行之。既成礼,明日造朝至外庭,荐笏(荐,
  搢也。)言于卿士曰:“某子冠毕。”应之者咸怃然。(《孟子》:怃然为间。
  怃,音武。改容也。)京兆尹郑叔则(贞元初,郑叔则为京兆尹。五年二月,贬
  永州刺史。)怫然曳笏却立,(怫,音佛。)曰:“何预我耶?”廷中皆大笑。
  天下不以非郑尹而快孙子,何哉?独为所不为也。今之命师者大类此。
  吾子行厚而辞深,凡所作皆恢恢然有古人形貌,虽仆敢为师,亦何所增加也?
  假而以仆年先吾子,闻道著书之日不后,诚欲往来言所闻,则仆固愿悉陈中所得
  者。吾子苟自择之,取某事去某事,则可矣。若定是非以教吾子,仆材不足,而
  又畏前所陈者,其为不敢也决矣。吾子前所欲见吾文,既悉以陈之,非以耀明于
  子,聊欲以观子气色诚好恶何如也。今书来,言者皆大过。吾子诚非佞誉诬谀之
  徒,直见爱甚故然耳。
  始吾幼且少,为文章,以辞为工。及长,乃知文者以明道,是固不苟为炳炳
  烺々,(音朗,又音郎。火明貌,一本作“炳炳烨烨”。)务采色、夸声音而
  以为能也。凡吾所陈,皆自谓近道,而不知道之果近乎,远乎?吾子好道而可吾
  文,或者其于道不远矣。故吾每为文章,未尝敢以轻心掉之,(掉,徒吊切。)
  惧其剽而不留也;(剽,匹妙切。)未尝敢以怠心易之,惧其驰而不严也;未尝
  敢以昏气出之,惧其昧没而杂也;未尝敢以矜气作之,惧其偃蹇而骄也。抑之欲
  其奥,扬之欲其明,疏之欲其通,廉之欲其节,激而发之欲其清,固而存之欲其
  重,此吾所以羽翼夫道也。本之《书》以求其质,本之《诗》以求其恒,本之
  《礼》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断,本之《易》以求其动,此吾所以取道
  之原也。参之谷梁氏以厉其气,参之《孟》、《荀》以畅其支,参之《庄》、
  《老》以肆其端,参之《国语》以博其趣,参之《离骚》以致其幽,参之太史公
  以著其洁,(太史公,谓司马迁也。梁刘勰《辨骚》云:唐韩、柳为后世辞宗,
  未尝极道原,而间见于诗文若书。愈《进学解》云:下逮《庄》、《骚》,太史
  所录;子云、相如,同工异曲。是以原介庄周、司马迁之间也。宗元与韦中立
  《书》曰:参之《庄》、《老》以肆其端,参之《国语》以博其趣,参之《离骚》
  以致其幽,参之太史以著其洁。亦以其辞配庄、老、太史,与愈同。)此吾所以
  旁推交通而以为之文也。凡若此者,果是耶,非耶?有取乎,抑其无取乎?吾子
  幸观焉择焉,有余以告焉。苟亟来以广是道,子不有得焉,则我得矣,又何以师
  云尔哉?取其实而去其名,无招越、蜀吠怪,而为外廷所笑,则幸矣!宗元白。
  (一作“复白”。)
  ○答贡士元公瑾论仕进书(公尝有《送元秀才下第东归序》,即公瑾也。序
  所谓“从计京师,受丙科之荐,献艺春卿,当三黜之辱”,与书所谓“深寡和之
  愤,积无徒之叹”之意同。书当在序之前。贞元十七八年尉蓝田时作。)
  二十八日宗元白:前时所枉文章,讽读累日,辱致来简,受赐无量。然窃观
  足下所以殷勤其文旨者,岂非深寡和之愤,(宋玉《对楚王问》:其曲弥高,其
  和弥寡。)积无徒之叹,怀不能已,赴诉于仆乎?如仆尚何为者哉!且士之求售
  于有司,或以文进,或以行达者,称之不患无成。足下之文,左冯翊崔公先唱之
  矣,秉笔之徒由是增敬;足下之行,汝南周颍客又先唱之矣,逢掖之列。(《礼
  记》:孔子少居鲁,衣逢掖之衣。注:逢,大也。大掖之衣,大袂禅衣也。)亦
  以加慕。夫如是,致隆隆之誉不久矣,又何戚焉?
  古之道,上延乎下,下倍乎上,上下洽通,而荐能之功行焉。故天子得宜为
  天子者,荐之于天;诸侯得宜为诸侯者,荐之于王;大夫得宜为大夫者,荐之于
  君;士得宜为士者,荐之于有司。荐于天,尧、舜是也;(《孟子》:尧荐舜于
  天。舜荐禹于天。)荐于王,周公之徒是也;荐于君,鲍叔牙、子罕、子皮是也;
  (《说苑》:子贡问孔子:“今之人臣孰贤?”孔子曰:齐有鲍叔,郑有子皮。”
  子贡曰:“齐无管仲,郑无子产乎?”子曰:“吾闻鲍叔之进管仲,子皮之进子
  产,未闻管仲、子产有所进也。”)荐于有司而专其美者,则仆未之闻也,是诚
  难矣。古犹难之,而况今乎?独不得与足下偕生中古之间,进相援也,退相拯也,
  已乃出乎今世,虽王林国、韩长孺复生,(《说苑》:鲁哀公问于孔子曰:“当
  今之时,君子谁贤?”对曰:“卫灵公有士曰王林国,有贤人必进而任之,无不
  达也;不能达,退而与分其禄。而灵公尊之。”韩安国字长孺,所推举皆廉士贤
  于己者,于梁举壶遂、臧固,至它皆天下名士,士亦以此称慕之。)不能为足下
  抗手而进,以取僇笑,矧仆之龌龊者哉!(龌,音渥。龊,侧角切。小节也,
  《史记》作握,《前汉》作握齿。注,局狭也。)若将致仆于奔走先后之地
  (《诗》:予曰有奔走,予曰有先后。先后,并去声。)而役使之,则勉充雅素,
  不敢告惫。(步拜切。)
  呜呼!始仆之志学也,甚自尊大,颇慕古之大有为者。汨没至今,自视缺然,
  知其不盈素望久矣。上之不能交诚明,达德行,延孔氏之光烛于后来;次之未能
  励材能,兴功力,致大康于民,垂不灭之声。退乃伥伥于下列,(伥伥,无见貌。
  失道貌。《礼记》:治国而无礼,犹瞽者之无目。伥,音枨,又丑良切。)呫
  呫于末位。(呫,他协切。)偃仰骄矜,道人短长,不亦冒先圣之诛乎?固
  吾不得已耳,树势使然也。(一无“使”字。)谷梁子曰:“心志既通,而名誉
  不闻,友之过也。”(《谷梁传》昭十九年之文。)盖举知扬善,圣人不非。况
  足下有文行,唱之者有其人矣,继其声者,吾敢阙焉!其余去就之说,则足下观
  时而已。不悉。宗元白。
  ○答严厚舆秀才论为师道书(公尝有《答韦中立书》、《答袁君陈书》,与
  此书意皆合。大抵皆避为师之名,而不敢当。集又有《送严公贶下第序》,厚舆
  岂即公贶耶?答韦书在元和八年,则此书又在后云。)
  二十五日某白,冯翊严生足下:得生书,言为师之说,怪仆所作《师友箴》
  (见集中。)与《答韦中立书》,欲变仆不为师之志,而屈己为弟子。(“屈”
  上,一有“而”字。)凡仆所为二文,其卒果不异,仆之所避者名也,所忧者其
  实也,实不可一日忘。仆聊歌以为箴,行且求中以益己,栗栗不敢暇,又不敢自
  谓有可师乎人者耳。若乃名者,方为薄世笑骂,仆脆怯,尤不足当也。内不足为,
  外不足当,众口虽恳恳见迫,其若吾子何?实之要,二文中皆是也,吾子其详读
  之,仆见解不出此。
  吾子所云仲尼之说,岂易耶?仲尼可学不可为也。学之至,斯则仲尼矣;未
  至而欲行仲尼之事,若宋襄公好霸而败国,卒中矢而死。(《左传》僖二十二年,
  宋公及楚人战于泓。宋师败绩,公伤股。二十三年五月卒,伤于泓故也。)仲尼
  岂易言耶?马融、郑玄者,二子独章句师耳。今世固不少章句师,仆幸非其人,
  吾子欲之,其有乐而望吾子者矣。言道、讲古、穷文辞以为师,则固吾属事。仆
  才能勇敢不如韩退之,故又不为人师。人之所见有同异,吾子无以韩责我。若曰
  仆拒千百人,又非也。仆之所拒,拒为师弟子名,而不敢当其礼者也。若言道、
  讲古、穷文辞,有来问我者,吾岂尝瞋目闭口耶!
  敬叔吾所信爱,(吕恭,字敬叔。)今不得见其人,又不敢废其言。(一作
  “又敢废其言哉。”)吾子文甚畅远,恢恢乎其辟大路将疾驰也。攻其车,肥其
  马,长其筴,(音策。)调其六辔,(《诗》:六辔在手。注:驷马六辔。)中
  道之行大都,舍是又奚师欤?亟谋于知道者而考诸古,师不乏矣。幸而亟来,
  (亟,丘异切。)终日与吾子言,不敢倦,不敢爱,不敢肆。苟去其名,全其实,
  以其余易其不足,亦可交以为师矣。如此,无世俗累而有益乎己,古今未有好道
  而避是者。宗元白。
  ○报袁君陈秀才避师名书(袁君,集不他见。以书考之,时在永与韦严书相
  后云。)
  秀才足下:仆避师名久矣。往在京都,后学之士到仆门,日或数十人,仆不
  敢虚其来意,有长必出之,有不至必惎之。(惎,渠记切。教也。)虽若是,当
  时无师弟子之说。其所不乐为者,非以师为非,弟子为罪也。有两事,故不能:
  自视以为不足为,一也;世久无师弟子,决为之,且见非,且见罪,惧而不为,
  二也。其大说具《答韦中立书》,今以往,可观之。
  秀才貌甚坚,辞甚强,仆自始觌,固奇秀才,及见两文,愈益奇。虽在京都,
  日数十人到门者,谁出秀才右耶?前已毕秀才可为成人,(“毕”,一作“必”。)
  仆之心固虚矣,又何鲲鹏互乡于尺牍哉!(《论语》:互乡难与言,童子见。
  “何”下一有“辱”字。)秋风益高,(“风”,一作“色”。)暑气益衰,可
  偶居卒谈。秀才时见咨,(“咨”,一作“客”。)仆有诸内者不敢爱惜。(一
  无“惜”字。)
  大都(一有“为”字。)文以行为本,在先诚其中。其外者当先读六经,次
  《论语》、孟轲书皆经言;《左氏》、《国语》、庄周、屈原之辞,稍采取之;
  (一无“取”字。)谷梁子、太史公甚峻洁,可以出入;余书俟文成异日讨也。
  (“讨”下,一有“可”字。)其归在不出孔子,此其古人贤士所懔懔者。求孔
  子之道,不於异书。(“於”一作“于”。)秀才志于道,慎勿怪、勿杂、勿务
  速显。道苟成,则悫然尔,(“悫”,一作“勃”。)久则蔚然尔。源而流者岁
  旱不涸,蓄谷者不病凶年,蓄珠玉者不虞殍死矣。(殍,彼表切。)然则成而久
  者,其术可见。虽孔子在,为秀才计,未必过此。不具。宗元白。(一本,无
  “不具”字。)
  ○答韦珩示韩愈相推以文墨事书(退之书不见于集,而其略粗见于此。韦珩,
  夏卿之侄,正卿之子。夏卿,史有传。正卿,附见于传。珩,载于《年表》,公
  谓马迁于退之固相上下,而扬雄不若退之,其相推逊亦至矣。集又有寄珩诗,在
  别卷。据书云,封示退之书,此当与论史书相后先,元和八九年间也。)
  足下所封示退之书,云欲推避仆以文墨事,且以励足下。若退之之才,过仆
  数等,尚不宜推避于仆,非其实可知,(一无“可知”二字。)固相假借为之辞
  耳。退之所敬者,司马迁、扬雄。迁于退之固相上下。若雄者,如《太玄》、
  《法言》及《四愁赋》,(《扬雄赞》:以为经莫大于《易》,作《太玄》;传
  莫大于《论语》,作《法言》;词莫丽于相如,作《四赋》。而此云《四愁赋》,
  后人妄加之也。一作《四赋》。)退之独未作耳,决作之,加恢奇,至他文过扬
  雄远甚。雄之遣言措意,(“之”,一作“文”。)颇短局滞涩,不若退之猖狂
  恣睢,肆意有所作。(一作“猖狂恣肆,寓意有所作”。)若然者,使雄来尚不
  宜推避,而况仆耶?彼好奖人善,以为不屈己,善不可奖,故慊慊云尔也。(慊,
  音歉。恨也。一无“也”字。)足下幸勿信之。
  且足下志气高,好读《南》、《北》史书,通国朝事,穿穴(一作“牢笼”。)
  古今,后来无能和。(一作“加”。)而仆稚騃,(语骇切。)卒无所为,但趑
  趄文墨笔砚浅事。今退之不以吾子励仆,而反以仆励吾子,愈非所宜。然卒篇欲
  足下自挫抑,合当世事以固当,(丁浪切。一无“以”字。)虽仆亦知无出此。
  吾子年甚少,知己者如麻,(一无“者”字。)不患不显,(贞元二十一年,珩
  中进士第。)患道不立尔。此仆以自励,亦以佐退之励足下。不宣。宗元顿首再
  拜。
  ○答贡士廖有方论文书(廖生书欲求公为序,其端见于此。公既许之,故集
  有《送诗人廖有方序》,见别卷。书在永州时作。)
  三日,宗元白:自得秀才书,知欲仆为序。然吾为文,非苟然易也。于秀才,
  则吾不敢爱。吾在京都时,好以文宠后辈,后辈由吾文知名者,亦为不少焉。自
  遭斥逐禁锢,益为轻薄小儿哗嚣,群朋增饰无状,当途人率谓仆垢污重厚,举将
  去而远之。今不自料而序秀才,秀才无乃未得向时之益,而受后事之累,吾是以
  惧。洁然盛服而与负涂者处,(《易·睽》:见豕负涂。涂,谓泥涂也。)而又
  何赖焉?然观秀才勤恳,意甚久远,不为顷刻私利,欲以就文雅,则吾曷敢以让?
  当为秀才言之。然而无显出于今之世,视不为流俗所扇动者,乃以示之。既无以
  累秀才,亦不增仆之诟骂也,计无宜于此。若果能是,则吾之荒言出矣。(元和
  十一年,有方中进士第,改名游卿。)宗元白。
  ○答贡士萧纂欲相师书(一云《求为师书》。萧生不详其何许人。书云始退
  迹野庐,必未尉蓝田时作。)
  十二日宗元白:始者负戴经籍,退迹野庐,块守蒙陋,坐自壅塞。(“壅”,
  一作“拥”。)不意足下曲见记忆,远辱书讯,贶以高文,开其知思。(二字并
  去声。)而又超仆以宗师之位,贷仆以丘山之号,流汗伏地,不知逃匿,幸过厚
  也。
  前时获足下《灌钟城铭》,窃用唱导于闻人,仆常赧然,(赧,乃板切。)
  羞其僣逾。今览足下尺牍,殷勤备厚,似欲仆赞誉者,此固所愿也。详视所贶,
  旷然以喜,是何旨趣之博大,词采之蔚然乎!鼓行于秀造之列,此其戈矛矣。举
  以见投,为赐甚大。俯用忖度,不自谓宜,顾视何德而克堪哉!且又教以芸其芜
  秽,甚非所宜,仆不敢闻也。其他唯命。宗元白。
  ○报崔黯秀才论为文书(崔黯,《新史》有传,宁季弟密之孙也,后擢进士
  第。一本作崔剪。剪,《新史》、《旧史》皆无传。此书在永州作。)
  崔生足下:辱书及文章,辞意良高,所向慕不凡近,诚有意乎圣人之言。然
  圣人之言,期以明道,学者务求诸道而遗其辞。辞之传于世者,必由于书。(书,
  谓字书。)道假辞而明,辞假书而传,要之,之道而已耳。(之道,谓适道也。)
  道之及,及乎物而已耳,斯取道之内者也。今世因贵辞而矜书,粉泽以为工,遒
  密以为能,(遒,音酋。)不亦外乎?吾子之所言道,匪辞而书,其所望于仆,
  亦匪辞而书,是不亦去及物之道愈以远乎?仆尝学圣人之道,身虽穷,志求之不
  已,庶几可以语于古,恨与吾子不同州部,闭口无所发明。观吾子文章,自秀士
  可通圣人之说。今吾子求于道也外,而望于余也愈外,是其可惜欤!吾且不言,
  是负吾子数千里不弃朽废者之意,故复云尔也。
  凡人好辞工书,皆病癖也。(癖,音僻。腹病也。)吾不幸蚤得二病。学道
  以来,日思砭鍼攻熨,(砭,彼验切,以石刺病也。鍼,与针同。熨,火熨
  也。)卒不能去,缠结心腑牢甚,愿斯须忘之而不克,窃尝自毒。今吾子乃始钦
  钦思易吾病,不亦惑乎?斯固有潜块积瘕,(居牙切。久病也。腹中病也。)中
  子之内藏,(中藏,并去声。)恬而不悟,可怜哉!其卒与我何异?均之二病,
  书字益下,(“字”,一作“示”。)而子之意又益下,则子之病又益笃,甚矣,
  子癖于伎也。
  吾尝见病心腹人,有思啗土炭、嗜酸咸者,(啗,徒滥切,与“啖”同。)
  不得则大戚。其亲爱之者不忍其戚,因探而与之。(东坡《醉墨堂》诗云:乃知
  柳子语不妄,病嗜土炭如珍羞。用此事。)观吾子之意,亦已戚矣。吾虽未得亲
  爱吾子,然亦重来意之勤,有不忍矣。诚欲分吾土炭酸咸,吾不敢爱,但远言其
  证不可也,俟面乃悉陈吾状。未相见,且试求良医为方已之。苟能已,大善,则
  及物之道,专而易通。若积结既定,医无所能已,幸期相见时,吾决分子其啗嗜
  者。不具。宗元白。
  ○答吴秀才谢示新文书(吴秀才,当是武陵族子。)
  某白:向得秀才书及文章,类前时所辱远甚,多贺多贺。秀才志为文章,又
  在族父处,(族父,言武陵。一曰:族父,公自言其族父也。岂吴生随柳公绰在
  湖南耶?其时元和七年也。一无“多贺”二字,并无“又在族父处”五字。)早
  夜孜孜,何畏不日日新又日新也。虽间不奉对,苟文益日新,则若亟见矣。夫观
  文章,宜若悬衡然,增之铢两则俯,反是则仰,无可私者。秀才诚欲令吾俯乎?
  则莫若增重其文。今观秀才所增益者,不啻铢两,吾固伏膺而俯矣。(《礼记》:
  得一善则拳拳服膺,而弗失之。谓奉持之也。一无“膺”字。)愈重,则吾俯滋
  甚,秀才其懋焉!苟增而不已,则吾首惧至地耳,又何间疏之患乎?还答不悉。
  宗元白。
  ○复杜温夫书(一云“复杜温夫所用乎欤耶哉已耳焉也八字书”。温夫集不
  他见。按韩愈以元和十四年谪潮州,书中及之,此书必十四年春作。)
  二十五日,宗元白:两月来,三辱生书,书皆逾千言,意若相望仆以不对答
  引誉者。(望,怨也。)然仆诚过也。而生与吾文又十卷,噫!亦多矣。文多而
  书频,吾不对答引誉,宜可自反。而来征不肯相见,(“肯”,一作“日”。)
  亟拜亟问,(亟,丘异切)其得终无辞乎?
  凡生十卷之文,吾已略观之矣。吾性騃滞,多所未甚谕,安敢悬断是且非耶?
  书抵吾必曰周、孔,周、孔安可当也?语人必于其伦,(伦,类也。出《礼记》。)
  生以直躬见抵,(《论语》:吾党有直躬者。直躬,谓直道也。)宜无所谀道,
  而不幸乃曰周、孔,吾岂得无骇怪?(一本,“吾”下又有“吾”字。)且疑生
  悖乱浮诞,无所取幅尺,以故愈不对答。来柳州,见一刺史,即周、孔之;(元
  和十年,公自永召至京,寻复谪柳州刺史。)今而去我,道连(元和十年三月,
  以刘禹锡为连州刺史。)而谒于潮,(元和十四年正月,韩愈贬潮州刺史。)之
  二邦,又得二周、孔;去之京师,京师显人为文词、立声名以千数,又宜得周、
  孔千百,何吾生胸中扰扰焉多周、孔哉!
  吾虽少为文,不能自雕斫,引笔行墨,快意累累,(伦追切。)意尽便止,
  亦何所师法?立言状物,未尝求过人,亦不能明辩生之才致。但见生用助字,不
  当律令,唯以此奉答。所谓乎、欤、耶、哉、夫者,疑辞也;矣、耳、焉、也者,
  决辞也。今生则一之。宜考前闻人所使用,与吾言类且异,慎思之则一益也。庚
  桑子言藿蠋鹄卵者,(《庄子》:庚桑子曰:“奔蜂不能化藿蠋,越鸡不能伏鹄
  卵,鲁鸡固能矣。”藿蠋,豆藿中大青虫。越鸡,水鸡。“蠋”,一作“鸡”。)
  吾取焉。道连而谒于潮,其卒可化乎?然世之求知音者,一遇其人,或为十数文,
  即务往京师,急日月,犯风雨,走谒门户,以冀苟得。今生年非甚少,而自荆来
  柳,自柳将道连而谒于潮,途远而深矣,(“途”下一有“愈”字。)则其志果
  有异乎?又状貌嶷然类丈夫,(“嶷”,鄂力切。)视端形直,心无岐径,其质
  气诚可也,独要谨充之尔。谨充之,则非吾独能,生勿怨。(“生”下一有“宜”
  字。)亟之二邦以取法,时思吾言,非固拒生者。孟子曰:“余不屑之教诲之也
  者,是亦教诲而已矣。”宗元白。
  ○上门下李夷简相公陈情书(《新史·夷简传》:元和十三年,召为御史大
  夫,进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书当是在柳州时作。)
  月日,使持节柳州诸军事守柳州刺史柳宗元,谨再拜献书于相公阁下:宗元
  闻有行三涂之艰,(一有“难”字。)而坠千仞之下者,(《左传》昭四年,晋
  司马侯曰:“四岳、三涂、阳城、太室、荆山、终南,九州之险也。”杜氏注云:
  三涂,在河南陆浑县南。)仰望于道,号以求出。过之者日千百人,皆去而不顾。
  就令哀而顾之者,不过攀木俯首,深矉太息,(矉,毗真切,又音宾。张目
  也。恨视也。)良久而去耳,其卒无可奈何。然其人犹望而不止也。俄而有若乌
  获者,(乌获,秦武王时有力人也。)持长绠千寻,(绠,古杏切。汲井绳也。)
  徐而过焉,其力足为也,其器足施也,号之而不顾,顾而曰不能力,则其人知必
  死于大壑矣。何也?是时不可遇而幸遇焉,而又不逮乎己,然后知命之穷,势之
  极,其卒呼愤自毙,(音弊。)不复望于上矣。
  宗元曩者齿少心锐,径行高步,不知道之艰以陷于大厄,穷踬殒坠,(踬,
  职利切。殒,羽敏切。)废为孤囚。日号而望者十四年矣,(永贞元年至是元和
  十三年,为十四年矣。)其不顾而去与顾而深矉者,俱不乏焉。然犹仰首伸吭,
  (下浪、居郎二切。咽也。)张目而视曰:庶几乎其有异俗之心,非常之力,当
  路而垂仁者耶?及今阁下以仁义正直,入居相位,宗元实拊心自庆,以为获其所
  望,故敢致其辞以声其哀,若又舍而不顾,则知沉埋踣毙无复振矣,伏惟动心焉。
  宗元得罪之由,致谤之自,以阁下之明,其知之久矣。繁言蔓辞,只益为黩。
  伏惟念坠者之至穷,锡乌获之余力,舒千寻之绠,垂千仞之艰,致其不可遇之遇,
  以卒成其幸。庶号而望者得毕其诚,无使呼愤自毙,没有余恨,则士之死于门下
  者宜无先焉。生之通塞,决在此举,无任战汗陨越之至。不宣。宗元惶恐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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