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段话译成白话,就是──
"当小民应忧虑的,只在于规劝得法不得法,不在于皇帝老爷听从不听从。规劝这玩艺太难啦,诚心不够,不行;没把理说清楚,不行;辞不达意,不行;不能心平气和,不行;行为不能使皇帝老爷尊重,不行;言论不能使皇帝老爷信任,不行。我们所忧虑的应是我们没有规劝的技巧,而不应问皇帝老爷采纳不采纳。──好象,不忧虑手术不高明,而只忧虑病难治,那是拙医。不忧虑自己没有计谋,而只忧虑敌人强大,那是庸将。"
这是一段很有力的雄辩,像连珠炮一样打出来,打得人连思考的机会都没有,除了点头赞叹之外,啥话都说不出口。
39."只我例外"
吕祖谦先生一阵连串炮,把读者老爷打得胡乱点头,对历史上那些因进谏而被杀被辱的忠臣义士,不但没有丝毫敬意,反而把他们讥嘲诋毁得一钱不值。这副心肠,婊子心肠也。呜呼,当司马迁先生进谏刘彻先生时,他是怀着如何的忠诚,结果被绑到有暖气的房子里,受尽苦刑,最后还饶不了他,割掉生殖器。稍微有点人性的朋友,即令不同情他,又何至辱骂他乎?杨继盛先生进谏朱由校先生时,在砚台上写曰:"鸡三鸣,更五点,此时拜疏击大阉,事成策汝功,事败同汝贬。"这又是何等的沉痛,稍微有点人性的朋友,即令不同情他,也又何至辱骂他乎?
皇帝纳谏不纳谏,明明是皇帝的责任,而不是小民的责任,可是酱缸蛆用三棱镜的眼睛一瞧,事情就恰恰翻过来啦,成了皇帝没有责任,小民有责任啦。好象三作牌劝人不要开快车,那人非开快车不可,结果把路人撞了个半死,他倒没有责任,而三作牌的责任却大啦,这算啥逻辑哉?
柏杨先生家乡门口,有棵古老槐树,据说槐树上住着一位狐仙先生,呼风唤雨,本领奇大,树上挂着一匾,有字曰:"诚则灵。"有一次我老人家屁股上长了一个英明的大疮,不知道向该槐树兼狐仙磕了多少响头,又不知道吃了多少香灰,结果该大疮仍然英明的往外流脓。我去找神棍论理,神棍曰:"你看那匾啦没有,诚则灵,这不是狐仙不灵,是你不诚。"想当年义和团之役,也有这种节目,大师兄交下咒语,只要那么一念,人人都成了金钟罩,洋枪洋炮打到胸脯上就好象打到城墙上。等到后来尸伏如山,血流成河,找大师兄算账时,大师兄也理直气壮曰:"怎能怪我,只能怪你不诚呀。"
呜呼,"诚则灵",这是神棍大师兄的堵嘴手段,酱缸蛆把这种手段用到政治上,皇帝老爷遂有百是而无一非,小民则有百非而无一是矣。不管皇帝老爷灵不灵,只管小民诚不诚。皇帝老爷所以不灵,只因小民不诚。吕祖谦先生把那些"不可与言而与言"的可怜烈士,大笔一抹曰:"未善也。"问题是,即令"善"啦,理也说明白啦,辞也达意啦,心也平气也和啦,行为也受到尊重,言论也受到信任啦,而皇帝老爷仍照样顽强如初,该怎么办?
──不过,圈子似乎仍可以兜回到原处,原处仍是"诚则灵",酱缸蛆的意思显然是,只要"善"啦,皇帝老爷一定会听,如果不听,就一定是不"善"。看起来好象政治性辩证法,辩来辩去,有权势的朋友有理,没权势的朋友没理。嗟夫,刘彻先生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把别的学说都一脚踢掉,而独欣赏儒术,真是聪明绝顶。君看过《金瓶梅》乎?西门庆先生为啥不喜欢吴月娘,而偏喜欢吾友潘金莲?实在是潘金莲女士有她的几套。其中一套是,每当天寒地冻,她就不让西门庆先生从热烘烘的被窝里爬起来去厕所,而自动自发的让他把尿撒到她嘴里(柏杨生先引用这种古典音乐作例子,实在不好意思)。其嗲其谄,其降志辱身,怎不使臭男人舒服哉。不要说别的,仅只吕祖谦先生这种诚则灵的喝尿理论,就不亚于潘金莲女士,坐在金銮殿上的西门庆先生,怎不喜欢他?
不过努力喝尿只能解决"诚"的问题,不能解决"灵"的问题。潘金莲女士虽然喝了尿,西门庆先生该乱搞仍然乱搞,到处跟女人睡觉。吕祖谦先生喝尿的结果,皇帝老爷仍不能行仁政,又该如之何耶?潘金莲女士还可大哭大闹,偷书童,偷女壻,给西门庆先生也戴戴绿帽子。儒家既没有这种手段,也没有这种机会,唯一的办法就是台北市公共汽车屁股后写的"保持距离,以策安全"。"善"的意义乃变了质,这又回到前面说的那种极端的自私上啦,盖"与愚人画策,其死宜也"。对付愚人最"善"的方法,莫过于沉默寡言,只求自己无灾无难到公卿,国家事管他娘。说老实话固然"未善也",就是多说话也是"未善也"。最"善"的妙着莫过于跟屎蜣螂一样,紧抱着臭屎球不放,天塌啦把大家全砸死都没关系,只要别碰它那块臭屎球。而这臭屎球,在我们这种走错路的文化里滚来滚去,滚得又坚又硬,连原子弹都轰不垮。
──民主政治的精义是"我不例外",大家都不准闯红灯,我自己也不能闯。大家都不准随地吐痰,我自己就绝不吐一口。人人赞成法制,我就不能要求特权。既然建立了制度,我就不破坏它。可是这玩艺一到了中国,就成了"只我例外",我反对闯红灯,只是反对别人闯,我自己却可以闯那么一闯。我反对随地吐痰,只是反对别人吐,我自己却可以想怎么吐就怎么吐。我赞成法律之前,人人平等;但我自己却不能跟别人平等。我赞成建立制度,但只希望你们遵守制度,我自己聪明才智要高明得多,不能受那种拘束也。盖我阁下如果不能例外,岂不有失面子,活着还有啥劲?
──夫"面子"是啥?洋大人怎么研究都研究不懂,有人解释为"面皮",言其只顾外表一层,不管实际内容。有人解释为"尊严",言其虚荣第一,实质第二也。我老人家想,面子也者,大概是神经衰弱和牢不可破自私的一种产品。因精神衰弱,做贼心虚,所以处处必须用骄傲来弥补自卑。因牢不可破的自私,唯恐怕不能沾便宜,所以才处处都要"只我例外"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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