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歧路燈   》 第三十三回 譚紹聞濫交匪類 張繩祖計誘賭場      李緑園 Li Luyuan

  卻說譚紹聞將王中趕出,自己到街頭去尋這二十兩銀子。
  將欲問自己的房戶鋪傢,藉欠纍纍不好開口;要尋面生鋪傢,也難於突然告乏。街上走動了一陣,無奈衹得回來。各鋪面拱手讓茶,俱漫應道:“一時不閑,容日聆教。”經過一座酒館門首,賣酒的白興吾,面帶半醉讓道:“譚相公吃一杯茶去。”
  紹聞連忙拱手道:“改日討擾。”白興吾道:“就改日恭候,不許不擾我。”紹聞回頭道:“是罷。”急緊走開。
  回到傢中見王中走了,心中有幾分不安,又喜眼中少了一段顧忌,也覺爽快。王氏問道:“有了銀子不曾?”紹聞道:“不曾尋下。”王氏道:“一定該與他二十兩麽?些須打點下他也就罷了。他替咱受一場屈,不空他就是。”紹聞道:“娘說的也是,但不知他依不依。”無情無緒,自回東樓安歇。慧娘已有病兆。一夕無話。
  次早起來,德喜兒說道:“夏叔那裏有人在後門要問一句話哩。”紹聞道:“你衹說今晚送過去,他就走了。”德喜依言,果然那人走訖。
  紹聞吃了早飯,心中有些悶悶,又嚮街前走動。恰好又從那白興吾酒館門首過,那白興吾一手拉住道:“請到館中坐坐,賞個光彩。”紹聞道:“委實有個緊事,不得討閑。”白興吾道:“譚相公失信,說過改日擾我,如何又不肯呢?”那白興吾麻面,腮鬍,大腹,長身,力量大,一手拉住,紹聞那裏掙得脫,一面推辭,早已被他請進館門。一聲道:“將樓後頭小房桌子抹了,我請譚相公吃盅哩。”小夥計飛也似去了。兩廂房也有一兩個吃酒的,卻也還不雜亂。進了樓後小房,白興吾道:“請坐,奉屈些。”一面吩咐把肉炒上三斤,收拾幾個盤子來。紹聞道:“不用,不用。”白興吾道:“見笑些,粗局沒啥敬。”
  少時,一大碗熱騰騰的炒肉,四個盤子,無非面筋、腐幹之類,端了上來。又提了兩壺酒。白興吾斟了一杯,說道:“一嚮想與相公吃一盅。說說話兒,衹怕相公眼大,看不見窮鄉黨。近日見相公是個不眼大的,所以敢親近。”紹聞接盅道:“啥話些。”二人吃不上三盅,紹聞心上有事,方欲告辭,衹聽得一人說道:“白姐夫,西街磨房裏一定要你的驢哩。”白興吾也沒見人便答道:“他不出十二兩不中用。”說未完時,那人已進來,腰裏插着一把短桿皮鞭子,原來是個牛馬牙子。
  看見酒餚,便道:“得法呀!”白興吾道:“他三舅,你坐下罷。你不認哩,這是西街譚相公。”那牙子道:“我認哩,衹是譚相公不認哩咱們。”白興吾嚮紹聞道:“這是我的小舅子馮三朋。”紹聞道:“請坐。”馮三朋站着不肯坐,笑道:“嘻,我見不的這酒盅子。我不吃罷,休誤了我的生意——鄉裏有個人叫與他買犋牛哩。”白興吾道:“坐下陪客。那牛不會吃日頭。譚相公雖是主戶人傢,極傢常,極和氣,你不要作怪。”
  馮三朋笑哈哈坐下,開口便討湯碗兒,先潤潤喉嚨。小夥計提了一壺熱酒,馮三朋先灌了兩湯碗,纔吃的略慢些。
  紹聞見酒無已時,衹得起身告辭,說道:“委的有事,不能奉陪。”白興吾道:“有啥事?相公你一發說了,俺能辦,替相公辦去。若不能,相公衹管走。”馮三朋道:“姐夫,譚相公莫不是嫌擇咱麽?”紹聞道:“這是啥話。我目下緊得二十兩銀子,日夕就要,我一時湊辦不來。我要去辦去。”白興吾笑道:“我不信。就是少二百兩,也值不得府上什麽;若說二十兩,就如我們少兩個錢一般,也上不哩口號。相公是瞎話罷。”紹聞道:“委實一時手乏,急切的弄不來。”馮三朋道:“一文錢急死英雄漢,也是有的。”白興吾道:“若是真真的衹要二十兩,我就替相公辦了。”於是腰中取出一串子鑰匙,開了櫃子,扯開抽鬥,取了一封。說是館中糴麥磨面銀子二十兩;又取了一封,說是丁端宇屠行寄放買豬銀子二十兩。”相公檢成色好的拿去濟急,不拘幾時還。”紹聞道:“衹二十兩就夠,少過了一時就還。”白興吾道:“說薄了。與其早還,何如不藉?把俺們真真當做錢上取齊朋友麽?”馮三朋道:“姐夫,你且收拾了,等走時,叫相公稱的走。”白興吾笑道:“呸!桌上放上幾年也不怎的,就怕你老馮見財起意。”大傢一笑,又吃起酒來。紹聞一來有了銀子,二來不肯負了白興吾盛心,遂安安兒坐下。
  酒不數巡,衹見兩個人手拿着搭豬鈎子進的門來,說道:“要看你這一圈豬哩。”白興吾道:“請坐。豬是丁端宇定下了,這桌上就是他的樣銀。”那兩個人扭項就走,說:“每常的豬,就是俺買,今日又添出姓丁的來。”白興吾笑扯道:“坐下商量。”二人回來,把鈎子靠在門旁,褡褳兒放在桌上,說道:“有貴客在此,怎好講咱這血盆行生意?”自興吾道:“譚相公也是極隨和的人,大傢幸會,吃一杯,說說傢常,也領個教兒。衹是盤子殘了,不好讓二位,咱再另整一桌粗碟兒何如?”那屠戶便道:“第二的,你去架上取五斤肉來,上了咱的支賬。”馮三朋道:“魏大哥開着屠行,開口便是豬肉,也算不的敬譚相公的東西。咱們同到街上另辦幾味來何如?”
  白興吾道:“馮第三的到底是行裏串了二年,說話在理。”馮三朋道:“在理不在理,回來不吃你這宗酒。你去南酒局裏弄一罎子去,攙些潞酒、汾酒吃。”那屠行魏鬍子也說道:“真正不差。”紹聞再三攔阻,那裏擋得祝二人去了不多一時,回來又帶了一個半醉的人——是個捕役,名字叫張金山。這張金山是個住衙門的人,還嚮譚紹聞作了個不偏不正的揖,說道:“久仰譚相公大名,今日聽二位賢弟說尊駕在此,無物可敬,割了五斤牛肉——是教門的幹淨東西,略伸薄敬。”譚紹聞道:“不敢。請問高姓?”白興吾道:“他姓張,外號叫‘雲裏雕’。是一把好拿手,荊老爺新點的頭役。”馮三朋道:“今日待客,不許土産,惟有張頭兒與土産不差什麽。”白興吾道:“他又不會殺牛,如何是土産?”
  馮三朋道:“你再想。”白興吾道:“是了,是了!你們是什麽?我的南酒已到。”魏二屠把籃子東西擺開,乃是燒雞,鹹鴨,熏鴿,火腿之類,還有二斤把鯉魚二尾,五斤鮮肥羊肉。
  白興吾叫速到火房整理起來。
  不多一時,抹桌擺來,果然尖碗滿盤十來器排在桌上。譚紹聞首座,張捕頭次座相陪,左邊屠行魏鬍子,右邊牙行馮三朋,三朋下首魏二屠,主座是酒傢白興吾。且說這一場好吃,但衹見:長胾大臠,暖烘烘雲蒸霞蔚而至;饕口饞舌,雄赳赳排山倒海而來。腮能裹而唇能收,果然一入鮮出;齒善斷而牙善挫,端的有脆無堅。箸本無知,也會既得隴而更望蜀;匙亦善狡,偏能近捨魏而遠交齊。磕碗撞盤,幾上奏敲金戛玉之韻;淋湯灕汁,桌頭寫秦籀漢篆之形。羊脾牛肝,衹覺得充腸盈胃;雞骨魚剌,那管他戟喉穿齦。眨眼時仰盂空排,畫成下震上震之卦;轉眼間虛碗鱗次,繪出魯鼓薛鼓之文。
  吃罷了,便猜枚行令,吃起酒來。
  總之,此輩屠沽,也沒歹意,不過是縱飲啖以聯交好意思。
  紹聞初心,也還有嫌擇之意,及到酒酣,也就傾心下交起來。
  酒後言語親熱,這個說:“老大爺在世,見俺們纔是親哩。”
  那個說:“老鄉紳在日,貧富高低,人眼裏都有。如今相公也是這樣盛德。到明日有什麽事,俺情願捨死拚命去辦。”酒助談興,話添飲情。將及日夕,那捕頭大醉了,推說解手,到街上又叫了兩個唱麯子小孩子,唱着侑酒。將及日沉西山,早已俱入醉鄉。那一班人,也就有因閑言剩語爭吵起來,要打起架來的意思。恰好傢中來接,把譚紹聞攙的回去。那藉銀子一事,不但譚紹聞忘卻,那白興吾也忘在東洋大海去了。
  紹聞到傢,連人也不認的,酩酊大醉。扶進東樓,嘔吐滿屋,臭穢莫堪。孔慧娘雖說不怨,卻因自己有病,難以收拾。
  冰梅蓋灰覆土掃除幹淨,還泡了一壺滾茶伺候。慧娘犯了舊癥,登時發暈起來。冰梅將興官兒送與奶奶去睡,自己也在東樓歇了,伺候一個醉人,一個病人。
  到了次日天亮,夏逢若又差人催討銀子,紹聞仍在夢中。
  待巳牌時候,方纔睜眼。德喜兒在窗外說道:“夏叔昨日那人又在門上問話哩。說昨晚等到更深不見音信,今日委實急了,刻下要討個實落。”紹聞方想起昨日白興吾藉銀,走時大醉,竟是忘了。
  沒奈何披衣起來。問明夏傢來人在後門,衹得從前門嚮白興吾酒館來。進了酒館,低頭直嚮樓後小房去。小夥計道:“譚相公要尋白掌櫃的麽?”紹聞道:“正是。”小夥計道:“白掌櫃他從來不在館裏睡,夜夜回去。昨晚更深天回去了。”
  紹聞道:“他傢在那裏?”小夥計道:“他傢在眼光廟街裏,路南有座豆腐幹兒鋪子,鋪子東一個小瓦門樓兒,門內有一架葡萄就是。”紹聞道:“藉重同去尋尋罷?”小夥計道:“酒館沒人,又要榨酒,又要煮糜,又要照客,不能陪去。有慢相公。”
  紹聞出的館來,欲待去,卻不過是一面之交,既厚擾又要藉銀,統不好意思;欲待不去,夏傢來人現在後門等候,回去如何交待?衹得背地裏臉上受些委屈,好在人前妝光彩。沒奈何問了路,徑上眼光廟街來。果然有個石灰招牌,上寫着“汴京黃九臯五香腐幹”。東邊有座瓦門樓兒,門內一架葡萄。紹聞立在門首,不見人出來,衹得叫了一聲道:“白大哥!”不聽答應。走進門去,又叫兩聲,衹見一個女人出來,說道:“客是那裏來?他沒在傢。撇下信兒,回來我對他說罷。”紹聞道:“他昨晚沒回來麽?”女人道:“回來了。今日早晨出門去,衹怕上酒館去。客姓啥?有啥話說,我好學與他。”紹聞抽身而退,說道:“白大嫂,你回來嚮白大哥說,就說是蕭墻街,他就明白。”
  下的門臺,衹見一人下的馬來,說道:“譚兄,如何在此處尋人?稱誰大哥呢?”譚紹聞茫無以應。那人說道:“這是捨下一個傢生子,名喚白存子,與了他一個丫頭。他每日弄鬼弄神露出馬腳趕出來。你怎麽稱起大哥來?也罷,咱就到他傢歇歇,說句話。”一手扯住要同譚紹聞進去。小傢人牽馬門前伺候。二人進去,那人道:“白旺沒在傢麽?”內邊應道:“沒在傢。”那人道:“那不是春桃說話麽?有茶拿一壺待客。”
  衹見一個女人提了一壺茶來。紹聞看見,正是先時出來女人。
  那人道:“一嚮好呀!”那女人不言語,放下壺就走。那人嚮紹聞道:“好是好,衹是腳大。”那女人回頭笑道:“不說你那嘴罷。”一直走了。紹聞方曉得白興吾是一個傢人。想起昨日觥籌交錯,今日兄嫂相呼,頓時把個臉全紅了。那人斟起茶來,紹聞酒醒口幹,卻吃了四五盅。那人道:“我今日是回拜先祖一個門生,不料到店時。他起程走了。咱同到我傢閑散一天去。”紹聞道:“我有緊事,不能去。”那人道:“大清早來尋小價,見了小價的主人傢,卻又嫌棄起來。你要不同我去,我明日對滿城人說,你是小價白存子的兄弟。”紹聞把臉又紅了一陣,衹得俯首聽命。正是:
  自來良賤隔雲泥,何事鶴雛入鴨棲?
  衹為身陷坑坎裏,穢污誰許判高低。
  卻說扯住譚紹聞同去的是誰?原來是張繩祖。為何早晨拜客?原是他祖在蔚縣做知縣時,考取的儒童案首,後來中了進士。今日上湖廣光化縣上任,路過祥符,投帖來拜,到老師神主前叩頭。上任新官無可持贈,送了四色土儀。張繩祖早晨回拜,下帖去請,那人憑期已迫,不敢逗留,黎明走了。繩祖到店不遇,衹得回來。恰遇紹聞在白興吾門樓出來,故此撞着。
  這張繩祖原是懸罾等魚之人,便邀紹聞到傢。紹聞挂牽着夏逢若索銀來人,本不欲去,卻因“白大哥”一稱,被張繩祖拿住軟處,不得不跟的走。傢人牽着馬匹,二人並肩到了張繩祖傢裏。衹見庭除灑掃潔淨,桌椅擺列整齊,那假李逵也扮成傢人模樣,等待伺候遠客赴席。二人進廳坐下,繩祖便問道:“今日沒一個賭傢來麽?”假李逵道:“適纔火巷裏王大叔引了一個賭傢,年輕的,有二十二三歲年紀,身上俱是軟葉子。
  進的門來,衹說道:‘這是待客哩,咱走罷。’我讓他坐,他頭也不扭回去了。說往小劉傢尋賭去。”繩祖道:“祝老爺天明時,已出南門走了,咱晌午也請不成。你去後對說,把午時待客東西,揀快的分一半做早飯,我與譚叔吃。午時,把那一半收拾成午飯。”假李逵嚮後邊說去。
  譚紹聞道:“我委實有緊事,不能擾你。”張繩祖道:“啥緊事?你對我說。”紹聞道:“我不瞞你,果然白興吾昨日承許藉我二十兩銀子,今日尋他。並不知他是府上舊人。”張繩祖道:“也不必提這話。你衹說要二十兩銀子做什麽?難說二十兩就窘住了你?我斷乎不信。”紹聞道:“委實一時費用多了,幾傢房戶鋪傢面前急切開不得口。”張繩祖道:“你就是一時着急,該尋別個與你周章。即不然,你到這裏一商量,也不見什麽作難。再不然,或是典當幾件衣服,甚至當上幾畝地,賣上一攢小院子——祖宗留傳於後世,原是叫後人不受難的,千年田地換百主,也要看得透。為甚的低三下四,嚮這些傢人孩子口底下討憨水吃?況且你將來少了他們一個字腳兒麽?還承他們一番情。要承情,倒是咱們彼此濟個急兒,也是個朋友之道,也不叫人看的下了路。你通是年輕沒主意。”幾句話說的紹聞心中有了成見。衹是當下燃眉之急,難以周轉,因說道:“你說的是。但當下二十兩銀子怎的擺布?”繩祖道:“這有何難,我給你問一宗銀子。”因嚮假李逵道:“李魁,你與譚叔把這宗銀子料理了罷。”原來假李逵本姓李,叫做李魁,後來輸的精光,隨了一個姓賈的做兒子,人便順口叫他做賈李魁,綽號假李逵。這李魁道:“易然之事。現有俺舅糴芝麻銀,物聽時價,臨時加三上鬥,有一百兩,隨便使用。臨時衹要幹淨東西。”繩祖笑道:“何如?還用你尋‘白大哥’麽?衹這個‘李大哥’,就把事辦了。”紹聞滿面發紅,也不言語。
  須臾飯來。吃訖,李魁拿出一百兩放在桌上。紹聞衹要二十兩,李魁道:“要一宗稱去。若是衹要二十兩,我就不敢給了。七零八落,將來瑣碎難收拾。”張繩祖道:“你就全用打什麽要緊?”紹聞連日為沒銀子做了難題,便順口依從。將一百兩分開另包二十兩,即要起身。繩祖哈哈大笑道:“有了銀子就要走開,你衹說你使的這樣緊,是給誰的?”紹聞衹得把夏逢若打官司吃苦那話述了一遍。繩祖道:“何用你送去,就叫李魁送去;一發請他來,就算晌午請他洗臀。”繩祖即拿過二十兩,遞與李魁道:“你替譚叔送去。到那裏順便即邀夏大叔今日過午。”
  李魁接銀子在手——路上解開,捏了兩塊,約有二兩多,依舊包好,嚮夏鼎傢送去。到門時,叫了一聲:“夏大叔!”
  衹見夏逢若拄了一根棍兒出來,哼着說道:“你做什麽哩?”
  李魁道:“我與你送銀子來。”逢若道:“是那一宗兒?”李魁道:“是蕭墻街——”說未及完,逢若道:“院裏坐。”李魁跟進院裏,坐在一個小杌子上。逢若道:“是怎的?”李魁道:“譚叔為你這宗事,急得要不的。今早在俺傢央俺主人傢,尋的九頂十的銀子二十兩,叫我替他送來。還請你今日過去玩玩哩。”逢若道:“你看我這光景,如何出得門?過兩日,走動不顯形跡了,好去。”
  李魁回來說:“銀已交明,夏叔不能來。”張繩祖道:“我今日是請不成客,你也把銀子送與兔兒絲了,白白的閑着沒一個人來,少不了咱去火巷尋尋王紫泥去,看他引的新賭傢往小劉兒傢去了不曾?”紹聞道:“我是不會賭,我不去罷。”
  繩祖道:“你還要去尋白旺麽?”紹聞不等說完,便接口道:“我隨你去就是。”繩祖道:“我把你這八十兩送到後邊,咱好去。”
  張繩祖送銀回來,攜同紹聞上火巷來尋王紫泥。到了門首,臨街三間小樓,一個大門。進去衹見三間廳房,槅子關着,院內盆花、缸魚,也頗幽雅。衹說無人在傢,卻聽得廳內有人道:“好嘴!好嘴!”張繩祖便推門道:“青天白日,關住門做啥事哩?”內邊王紫泥道:“從西過道走閃屏後進來罷,怕影飛了鵪鶉。”二人方知廳裏鬥鵪鶉。
  果然從西過道過去,由廳房後門進來。衹見四五個人,在亮窗下圍着一張桌子看鬥鵪鶉。桌上一領細毛茜氈,一個漆髹的大圈,內中兩個鵪鶉正咬的熱鬧。繩祖認的內中有兩個瑞雲班戲子,一個篦頭的孫四妞兒。那一個少年滿身時樣綢緞衣服,卻不認的。因鵪鶉正鬥,主客不便寒溫。鬥了一會,孫四妞道:“你兩個不如摘開罷。”那戲子道:“九宅哩,摘了罷?”那少年道:“要打個死仗!”又咬了兩定,衹見一個漸漸敵擋不住,一翅兒飛到圈外。那戲子連忙將自己的攏在手內。衹見那少年滿面飛紅,把飛出來的鵪鶉綽在手內,嚮地下一摔,摔的腦漿迸流,成了一個羽毛餅兒。提起一個空緞袋兒,忙開廳門就走。王紫泥趕上一把扯住,說道:“再坐坐吃杯茶去。”
  那少年頭也不扭,把臂一搖而去,一聲兒也不回答。有一隻《荷葉杯》詞,單道鬥鵪鶉敗陣之辱:
  撒手圈中對仗,膽壯,彈指陣頻催,兩雄何事更徘徊。來麽來!來麽來!
  忽的陣前漸卻,毛落,敵勍願休休,低頭何敢再回頭,羞莫羞!羞莫羞!
  卻說那少年去了,王紫泥回來道:“有慢尊客,得罪!得罪!”方纔賓主為禮。整椅讓座,獻茶。繩祖道:“紫老認的此位麽?”王紫泥道:“怎的不認的。這不是譚孝廉先生公子麽?去年在林騰雲席上就認的。”繩祖道:“適纔那位少年是誰?”王紫泥道:“那是城西鄉管衝甫的小兒子,兄弟排行第九,外號兒叫做‘管不莊。進城來賭博,帶了一個鵪鶉,不知怎的遇見他三個,就到我這裏趁圈子咬咬。偏偏的咬輸了,一怒而去。”那孫四妞接口道:“我在街上做生意,管九宅見了我問:‘誰有好鵪鶉要咬哩?’我說惟有瑞雲班他兩個有,是城裏兩個出名的好鵪鶉。九宅哩就催我叫去。我叫的他兩個到了,要趁王六爺這裏咬咬,咬完了還要賭哩。誰知道他的就咬輸了,惹的大惱走開了,很不好意思的。”那戲子也道:“我起先看見他那鵪鶉是支不住了,他衹管叫咬。你沒見他那鵪鶉早已腳軟,他一定要見個輸贏高低,反弄的不好看。”孫四妞道:“他仗着他的鵪鶉是六兩銀子買的。”戲子笑道:“不在乎錢,是要有本事哩。那鵪鶉明腿短些,便不見出奇了。”
  紹聞道:“玩這個東西,卻也有趣。把你的鵪鶉拿來我看看。”
  戲子走近前,送鵪鶉去看。紹聞伸手去接,那戲子連聲道:“不是這個拿法。”紹聞縮了手說:“我原不在行。”那戲子道:“相公若是見愛時,我情願連布袋兒奉送。但衹是這是個值七八兩的東西,見過五六場子,沒有對手。我回去取個次些的送相公,把手演熟,好把這個。”張繩祖道:“你先說送,到底是捨不得。”那戲子道:“你老人傢把俺們看的下作了。這不過是個毛蟲,值什麽。衹是他老人傢手不熟,拿壞了可惜,我回去再取一個,把兩個一齊奉送。衹要爺們眼角裏把俺們看一星兒就夠了。”一面說着,兩個戲子、一個篦頭的,都走開。
  繩祖道:“閑話少提。說你今日早晨,引了一個年輕賭傢到我傢,就是這管九宅麽?”王紫泥道:“不是這個。是東縣的一個賭傢,姓鮑。說帶了二百多兩銀子進城來尋賭。昨晚他來拜我,我就約今早上到你傢去。及至到了你傢,見是待客樣子,就又送他上劉守齋傢去。我回來要緊着讀書,又撞着管貽安咬起鵪鶉來。我委實不能賭,也不指望抽這宗頭,衹求宗師來,不像上年考四等便罷。”張繩祖笑道:“是了,是了,說文宗下月初十日從河北回來,要坐考省城哩。你也太膽小,還有半月空閑哩。”王紫泥道:“坐到那裏,心裏衹是上下跳個不住,凡賭博心裏不舒坦,是穩輸的。不如把學院打發過去,再弄這個罷。象你做太學的,好不灑落哩。”張繩祖笑道:“上轎纏腳,衹怕纏不小了。”王紫泥道:“誰管腳小不小,衹是心跳難受。即如眼下陪客,心裏衹是慌,衹象偷了關爺的刀一般。若不是學院在即,我先放不過東縣鮑相公這宗錢,還肯把‘東坡肉’送到你嘴裏不成?”
  話猶未完,瑞雲班兩個戲子來了,又帶了兩個旦腳兒,共有五六袋鵪鶉。進的門來,王紫泥道:“你們要送譚相公鵪鶉,都拿來了?”戲子道:“盡譚相公揀,揀中了就連袋兒拿去。”
  紹聞道:“我是閑說,當真要你們的不成?”繩祖道:“你們要明白,譚相公是要奉價的,若是白送,他就不要。”戲子道:“啥話些。若說與銀子,俺也就不送。”繩祖笑道:“你衹說那一個是盡好的?”戲子道:“這黑緞袋子內,就算一等一了。”王紫泥道:“就是這個罷,取出來瞧瞧。”戲子取將出來,果然精神發旺,氣象雄勁。王紫泥道:“就是這個。”繩祖道:“紫老心裏衹圖一等一哩。”王紫泥道:“你單管着奚落人,我衹怕到場裏,一嘴不咬,把我弄的躥了圈哩。”戲子道:“這鵪鶉管保是雙插花的。”繩祖將鵪鶉裝在袋內,遞與譚紹聞,嚮戲子道:“少刻去我那裏取五兩銀子去。”戲子道:“若如此說,我就不送了。”繩祖道:“你們班子如今在下處麽。”戲子道:“東司裏大老爺大王廟還願,回去就上大王廟去。”繩祖道:“你們且去,我有道理。”四個戲娃子走開。
  繩祖道:“紫老,這場賭要你周章。”紫泥道:“難說我是不好賭的?衹是學院兩個字,這幾日就橫在心裏,衹怕‘公、侯、伯、子、男’凡五等了。”繩祖道:“記得書還不怕。”
  紫泥道:“怕仍舊貫。”繩祖道:“既是‘貫’了,何不仍舊?”
  於是一同出來。繩祖把鵪鶉袋兒挂在紹聞腰裏。
  有詩譏刺這鬥鵪鶉:
  自古三風並十落,到今匪彝更齊全;
  可憐毛羽難鹹若,鶉首到鼕手內躔。
  又詩:
  人生基業在童年,結局高低判地天。
  養女曾聞如抱虎,撫男直是守竜眠。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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