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评论 紅樓藝術   》 附錄2 情在《紅樓》      周汝昌 Zhou Ruchang

  曹雪芹自己“交代”作書的綱要是“大旨談情”四個大字。他在開捲的“神話性”序幕中說,書中的這群人物乃是一批“情鬼”下凡歷劫,並且他的原著的捲尾本來是列有一張《情榜》的——“榜”就是依品分位按次而排的“總名單”,正如《封神演義》有“正神榜”,《水滸傳》有“忠義榜”,《儒林外史》有“幽榜”一樣。由此可見,他的書是以“情”為核心的一部巨著。
  
  但“情”實際上本有本義與支義(引申義)、廣義與狹義之分。雪芹的《紅樓夢》,正是以狹義之情的外貌而寫廣義之情的內涵。狹義的,即男女之間的情——今之所謂“愛情”者是也。廣義的,則是人與人之間的相待相處的關係——即今之所謂“人際關係”。但還不止此,從哲學的高層次來闡釋,雪芹所謂的“情”幾乎就是對待宇宙萬物的一種感情與態度——即今之所謂“世界觀”與“人生觀”範疇之內的事情。
  
  魯迅先生在本世紀初,標題《紅樓夢》時,不采“愛情小說”一詞,而另標“人情小說”一目。先生的眼光思力極為高遠深厚,所以他的標目是意味深長之至。要講《紅樓夢》,必應首先記清認明此一要義。但本篇短文,暫時拋開高層次的情,而專來談一談“男女之情”。
  
  雪芹是清代乾隆初期的人,即今所謂十八世紀前半時期乃是他的主要生活年代,那時候我們中國人對“愛情”問題還遠遠不像現時人的通行看法,也沒有受過西方的影響。在他的心目中,男女愛情實是人類之情的一小部分,你看他如何寫史湘雲?她的一大特點就是“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兒女私情,正是今之所謂男女戀情了,——但他下了一個“私”字的“評語”。顯然,與“私情”相為對待的,還應有一個“公情”吧?此“公情”,即我上文所說的廣義的崇高博大的愛人重人為人(不是為己自私)的“人際關係”之情。但他又在寫秦可卿時說“情天情海幻情身”,意思是說:在這有情的宇宙中所生的人,天然就是深於感情的——這兒至少有一種人是“情的化身”。
  
  所以,雪芹這部書中寫的,他自己早已規定了的,絶不是什麽帝王將相,聖哲賢人,忠臣義士等等“傳統歌頌人物”,而是一群新近投胎落世的“情癡情種”。
  
  但雪芹實際上很難空泛地寫那崇高博大的情,他仍然需要假藉男女之情的真相與實質來抒寫他自己的見解、感受、悲慨、憐惜、同情、喜慰……百種千般的精神世界中之光暗與潮汐、脈搏與節拍。他並不“為故事而故事”,為“情節動人”而編造什麽俗套模式。
  
  如拿小紅(本名紅玉)與賈蕓的“情事”作例,就能說明很多的問題,——這些問題卻是今日讀者未必全部理解的了。
  
  賈蕓與小紅,在雪芹筆下都是出色的人材,也是書中大關目上的一對極為重要的人物。賈蕓在他本族中是個可愛可敬的最有出息的子弟,傢境不好,早年喪父無力結婚,單身侍奉母親,能夠體貼母親,是個孝子——他舅舅卜世仁(不是人)的為人行事,不讓母親知道,怕她聽了生氣。辦事精明能幹,口齒言詞都很好,心性聰慧,外貌也生得俊秀(因此寶玉都說他“倒像我的兒子”,並真的認為“義子”)。小紅呢?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也是一個在不得意中,無從展纔的出色人物,生得細巧幹淨俏麗,口齒明快爽利,當差做事精能過人,連鳳姐那樣高標準審材用人的“專傢”,衹一見了她,臨時抓派了一點兒傢常瑣事,立刻大加賞識,就要嚮寶玉討來,收歸手下。一切可想而知了!可她在怡紅院,寶玉貼身的大丫鬟們個個才貌非凡,而且都很“厲害”,豈容她接近寶玉,為小主人做親近的差使?衹因剛剛有幸為寶玉斟了一懷茶,就大遭盤詰奚落。於是心灰意懶,每日懨懨如病,意志不舒。
  
  事有湊巧,卻值賈蕓要來看望寶玉,無意中與小紅有了一面之緣,並且獲得幾句交談的幸運——那賈蕓一見一聞,早已認識到這是一位出衆的少女。
  
  淺們自古說書唱戲,流傳着一句話,叫作“一見鐘情”。對這句話,有人不以為然,有人專門愛用。那寫《紅樓》的雪芹,對此又是如何評議的呢?
  
  這事很復雜,不是一個簡單的“是、非”“好、壞”的“分類法”所能解說解决的。如今請聽我一講——
  
  世上的一見鐘情,自然不能說是絶無僅有,但夠得上這四個字本義,的,確實並不是太多。認真考核時,那“一見鐘情”是假相居多。雪芹的書裏對此持懷疑或笑話的態度。因為,一個女的,一旦衹要見了一個“清俊男子”,便立刻想起她的“終身大事”,難道這不可笑?那個“一見鐘情”的內核質素是個真實的牢靠的“情”嗎?衹怕未必。細一追究,問題就很多了。
  
  又不要忘記了歷史的實際:造成那種非真的一見鐘情的原由卻又是“可以理解”的——老時候,婦女是封閉式的生活,悶在深閨,不得外出,更不許見外姓陌生的男性,莫說“兩性社交活動”是那時人所夢也夢不到的“奇談”,就連“一面之緣”也極難得或有。然而正是在此情形之下,適齡的男女幸獲一個覿面相逢的機會,自然遠比現代“開明進化世界”的人容易留下“深刻印象”——並由此而引發到“鐘情”的事態上去。所以,今天的男女“司空見慣”的這個“見”,在“《紅樓》時代”確實是個重要無比的“鐘情條件”。
  
  事情正是這樣:賈蕓來到榮府書房等候傳達,想進園去看寶玉,正好此時小紅出來找茗煙,——於是乎形成了二人的“一見”。這一見可不得了,賈蕓自然為這個不尋常的小丫頭的風度引起了註意。至於小紅,要講公平話,她原非什麽“淫邪”之輩,起先一聞男聲,本就要“回避”(趕緊躲開)的,後知是本族當傢子的子弟(侄輩人),這纔肯嚮前搭話,話是體貼賈蕓,不願讓他白耗時力傻等着。這兒,並沒有什麽“情”之可言。
  
  然而,你看雪芹的書,那就傳神入妙得末曾有!他怎麽寫小紅的“表現”?他那一支奇筆寫道是——
  
  (小紅)方知是本傢的爺們,便不似先前那等回避,下死
  
  眼把賈蕓盯了兩眼。
  
  雪芹的筆,遣詞用字,已是入木三分,一句話中藴涵着無限的心態之奧秘。但到此為止,仍然不能說小紅就己然是“一見鐘情”,衹不過是初次有所留心罷了。
  
  以後的事情,也不是“直綫發展”、“一望到底”的。小紅在怡紅院難獲一個如意的機遇,反遭場惡氣,這纔麯麯折折地忽然轉念到那日書房中偶遇之人。然後經歷了遺帕傳帕、入園種樹、守護寶玉(遭馬道婆巫術禍害幾死)層層遞進,他二人的“情”這纔真正暗暗地建立起來。
  
  這種情況,你說它就是“一見鐘情”,就顯得太簡單化太膚淺了。而如若說它絶對不是,也似乎過於粗陋,——這正就是雪芹在距今二百數十年前竟然能夠把男女之間的情寫到如彼其高超精采的一個佳例。須知,雪芹在寫書的一開頭,就把那種“套頭”、“模式”的“一見鐘情”明言反對了。
  
  要想知道一下雪芹原書與現行的高鶚偽續本是如何地懸殊迥異,衹看小紅、賈蕓這一段情緣故事也可以顯示清晰。原來,賈環自幼受他生母趙姨娘的“教養”,對鳳姐與寶玉二人恨之入骨,必欲置之死地而後快。馬道婆那一場事故,已見端倪,但還不是他本人的毒計(那時還小);等他長大了,先誣陷寶玉“強姦母婢”,激怒了賈政,衹差一些微就把寶玉打死了。再到後來,就於脆勾結榮府的外仇內敵一起謀害鳳姐、寶玉,以致這叔嫂二人一齊落難入獄。此時,蕓紅二人已經婚配,通過醉金剛倪二的義俠之助,買通獄吏,前去探慰搭救。他夫妻二人是深深感念和憐憫他們的舊日恩人的屈枉和悲慘的。這些後話,其實雪芹早在第八回就設下伏筆了——那寶王住的屋子為什麽叫作“絳蕓軒”’你是聰明人,你稍稍運思,就恍然大悟:那軒名二字,正是“紅”(絳即紅之同義字,而且古音亦同)和“蕓”的“結合”呢!
  
  其實,雪芹筆法之妙不止此。在全部書中,誰也沒“資格”進訪怡紅院,唯有賈蕓得入一次,劉姥姥自己瞎闖進去一次。這都為了什麽?原來到日後寶玉極度貧睏,寄住於一處破屋,幾乎無衣無食——那時重來眼見寶玉之慘境的,也正是賈蕓與劉姥姥,他們都是前來搭救落難之人的。在他們眼中,寶玉早先的令人目眩神迷的精美住房,與他落難後的貧無立足之境,正構成了一幅震撼心魂的強烈對比!
  
  由此可悟,雪芹此書的前面貌似的富貴繁華,正是為了反襯後面的破敗凄涼。
  
  但到高鶚偽續中,這一切統統不見了,而且鳳姐〔原是與趙姨娘、賈環做死對頭、全力保衛寶玉的人)變成破壞寶玉幸福的大壞人;賈蕓也變成了與賈環合夥坑害巧姐的大壞人!這究竟都是何肺腸?!不是要和雪芹針鋒相對,徹底歪麯,又是為了什麽呢?
  
  雪芹安排給賈蕓的另一個極其重要的“任務”是送來了白海棠,由此,引起了海棠詩社與菊花詩題——全書的“詩格局”由此起端。而且,無論海棠還是菊花,都是象徵史湘雲的。湘雲與寶玉最後在艱險困苦中重逢再會,纔是真正的“金玉姻緣”,即湘有金麟,寶有玉佩。(那薛傢的“金鎖”確實是個偽品。)
  
  由此又可見,賈蕓的作用是如何地巨大和要緊。但這己佚出了蕓紅的“愛情故事”,留待異日再講可也。
  
  癸酉閏三月上浣寫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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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紅樓一春夢
自序解題第一章 《紅樓》文化有“三綱”
第二章 “奇書文體”與《紅樓》“三要”第三章 一架高性能的攝像機第四章 脫胎·攝神·移生
第五章 一喉兩聲 一手二牘第六章 巨大的象徵第七章 伏脈千裏 擊尾首應
第八章 勾勒·描寫·積墨第九章 “奇書”之“秘法”第十章 “補遺”與“橫雲斷嶺”
第十一章 怡紅院的境界第十二章 “詩化”的要義第十三章 熱中寫冷 細處觀大
第十四章 鼕閨夜景第十五章 明修暗度第十六章 衆生皆具於我
第十七章 兩次餞花盛會第十八章 鼓音笛韻(上)第十九章 鼓音笛韻(下)
第二十章 奇特的“即事”詩第二十一章 海棠·菊花·柳絮第二十二章 精巧的“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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