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 守望的距離   》 第34節:虛無與偶然1      周國平 Zhou Guoping

  19845沉重的輕:虛無與偶然
  讀小說是我的一個享受,寫小說是我的一個夢。許多日子裏,忙於分內分外的功課,享受久違,夢也始終衹是夢。最近生病,自己放自己的假,開了讀小說的戒。讀得最有滋味的是移居法國的捷剋作傢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不但獲得享受,而且覺得技癢,愈發做起寫小說的夢了。
  我喜歡哲學和詩,但我愈來愈感到,真正哲學式的體悟,那種對人生的形而上體悟,不是哲學命題所能充分表達的。真正詩意的感覺,那種不可還原的一次性感覺,也不是詩句所能充分表達的。唯有把兩者放到適當情境之中,方可表達得充分,而這就要求助於小說。當然,小說形形色色,寫法迥異。我想寫的小說,就是設計出一些情境和情境之組合,用它們來烘托、連結、貫通我生命中那些最深沉的終極體悟和最微妙的瞬時感覺,使之融為一個整體。讀了昆德拉的小說,我發現它極為接近我的設想。不過既然讀了,我知道我會寫得與它極為不同。我相信,小說的可能性遠未窮盡。
  昆德拉這部小說的題目看似費解,其實表達了一種萬古常新的人生體悟。TheUnbearableLightnessofBeing直譯應是"不能承受的存在之輕","存在"指人生的實質。人生的實質很輕很輕,像影子一樣沒有分量,使人不能承受。小說的這個主旋律用種種精微的感覺符號彈奏出來,在我們心中回蕩不已。
  面對人生的重大抉擇,蕓蕓衆生不過是被環境、欲念、利益等等一時的因素推着走,唯有少數人懷着貝多芬式"非如此不可"的决心,從一種堅定的信念出發作出决斷。有大使命感的人都具有形而上的信念,相信自己的生命與種族、歷史、宇宙整體有着內在的聯繫。可是,一個像托馬斯大夫那樣的人,他的心智遠遠超出蕓蕓衆生,甚至可以說他具有某種形而上的氣質。但具有形而上氣質的人未必就具有形而上的信念,他清醒地知道生命衹有一次,不存在任何形式的永恆包括尼采式的"永恆輪回"。像這樣一個人,他既不能隨波逐流,又不能銜命獨行,就不免要陷入難堪的睏境了。托馬斯常常沉思一句德國諺語:Einmalistkeinmal。這就是說,衹活一次等於一次也沒有活。既然生命屬於我們衹有一次,我們就無法通過比較來檢驗人生的選擇孰好孰壞。對於我們來說,生活是一場永遠不能成為正式演出的彩排,一張永遠不能成為正式作品的草圖。使命感的解除使托馬斯領略到了凡夫俗子一嚮所享受的輕鬆,但同時他又感到不能承受這種輕鬆。
  輕鬆衹是假象,背後掩藏着人生的輕飄虛幻,凡夫俗子感覺不到這一點,托馬斯感覺到了。這種感覺敗壞了人生中每一個美妙的瞬間,使它們喪失了全部意義。譬如說,當鄉間女招待特麗莎像一個被放在樹脂塗覆的草筐裏的孩子,順水漂來他的床榻之岸,進入他的生活之時,他曾經跪在床上,望着重病沉睡的她,突然強烈地意識到自己不能比她後死,得躺在她身邊,與她一同赴死。那個瞬間是美妙的。但是,事後一追思此種情感的根據,他就茫然失措了。愛,同情,責任,事業,理想,凡此種種平時賦予生命以意義,使我們感到精神的充實,一旦我們想到生命衹有一次,明日不復存在,就茫然不知它們為何物了。人生抉擇往往把我們折磨得要死要活,倘若我們想到所有這些抉擇都將隨我們的生命一同永遠消逝,不留下任何痕跡,就會覺得不值得如此認真地對待它們了。然而,一個不值得認真對待的人生,一個如此缺乏實質的人生,卻要比一個責任重大、充滿痛苦抉擇的人生更加令人難以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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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節:自序第2節:未經省察的人生沒有價值第3節:幸福的悖論1
第4節:幸福的悖論2第5節:幸福的悖論3第6節:每個人都是一個宇宙1
第7節:每個人都是一個宇宙2第8節:每個人都是一個宇宙3第9節:自我二重奏1
第10節:自我二重奏2第11節:自我二重奏3第12節:失去的歲月1
第13節:失去的歲月2第14節:探究存在之謎1第15節:探究存在之謎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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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節:悲觀·執著·超脫3第20節:有意義的徒勞1第21節:有意義的徒勞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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